皇帝知道他帶了高手去玖寧街,居然是到了裴家之後在外院坐著喝茶,不禁覺得奇怪,「小十,你耐性很好,出人意料。」衛王滿臉煩惱之色,「我不敢闖進去。爹,我若真闖進去了,不知裴閣老會有什麼對策,不知他往後會怎麼整治我。」
皇帝無語看了他一會兒,閉目養神。
衛王很是犯愁,一個人小聲嘀咕,「闖進去,小師妹不喜歡;正經八百去做客吧,裴閣老不待見我;想投其所好巴結裴閣老,爹竟說他沒喜好……」皇帝聽著可憐,睜開眼睛,微笑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衛王打起精神,「您能給我兩個擅長巴結討好上司的人麼?讓他們聽命於我,隨時給我出出主意。」皇帝欣然同意,「成,給你兩個內侍。他們畢生所學,就是如何看人眼色,如何討人歡心。」衛王忙擺手,「內侍可不行!爹,他們又沒娶過妻,哪裡知道如何討好岳家?」皇帝看看一臉認真的小十,忍笑說道:「行人司有名姓夏的行人,堪稱長袖善舞。工部有位姓賈的郎中,善治水……」
衛王睜大了眼睛。我要擅長巴結討好人的,您說善治水,您……您這是逗我玩?皇帝善意的一笑,「……也善阿臾奉承。小十,這兩個人,暫且借你一用。」
「這位夏行人和賈郎中,都娶過妻室了吧?」衛王忙跟皇帝確定。
皇帝摸摸鼻子,「一個二十多歲,一個三十多歲,估摸著是娶過了。小十,男人十七八歲娶妻的多,二十過後才娶妻的,少之又少。」
「謝謝您。」衛王高興的道了謝。
道過謝,衛王忽又想起,「也不知夏行人和賈郎中,和他們的岳家是否親厚?爹,仔細想想,我要會巴結上司的沒什麼用,應該是會討好岳家才對。」
衛王是當件正經事來說的,皇帝也不好笑話他,用安撫的語氣說道:「不管上司還是岳家,道理是一樣的。」
「也是。」衛王點頭。
衛王對他這善解人意的皇帝親爹很是感激,慇勤的拍馬屁,「您貴為帝王,卻連行人司的一個行人、工部的一個郎中有什麼才能也一清二楚,真是太英明了!」皇帝笑,「賈鹹從前也在行人司的。」
行人司掌傳旨、冊封等事,但凡頒行詔敕、冊封宗室、撫諭四方、徵聘賢才等,都是他們經辦,故此是能時常見到皇帝的。行人品級不高,也沒什麼油水,不過,因為能跟皇帝近距離接觸,不算苦差使,有人搶著幹。像那名姓賈的郎中,名叫賈鹹的,就是擔任行人時得了皇帝的賞識,很快升到了工部任主事,又一路升至郎中。
皇帝差了名很有眼色的內侍去召夏行人、賈郎中。這名內侍叫黃賢,跟在皇帝身邊有十幾年了,皇帝是如何寵愛衛王的,他能不知道麼?召了夏行人、賈郎中進宮,一路之上已把衛王殿下需要什麼說了。這夏行人年方二十多出頭,才中進士不久,人很機靈,賈郎中更是為官多年,深諳溜鬚拍馬之術,兩人心裡都有數。
皇帝並沒見他們。黃賢帶他們在廊下等了會兒,有內侍出來,讓他們到西廂房。賈郎中和夏行人跟著黃賢到了西廂房,也不敢坐,規規矩矩的站著。黃賢小聲交代了他倆幾句話,兩人都含笑點頭,「明白,記下了,多謝公公提點。」
一直等到日影西斜,房門打開,一名身材頎長的少年站在門口。他身穿朱紅繡九團龍親王常服,足蹬青緞朝靴,美麗的面龐上似乎帶著絲不悅。賈、夏二人見了他忙跪下行禮,「賈鹹(夏余)拜見衛王殿下。」
本朝禮制,臣子見到親王是要跪拜的,不過,具名而不稱臣。衛王是很受皇帝寵愛的皇子,他才只有六七歲的時候,有人在他面前稱臣,就曾被他嚴詞斥責。如今他大了,更沒人敢在他面前逾矩。
衛王看一眼兩人,淡淡道:「起來吧。」逕直走到上首的官帽椅前坐下,面無表情。
他是一個人來的,並沒帶宮女侍從。夏行人很有眼色的跟過去,倒了杯茶雙手遞上,「殿下,請用茶。」衛王上下打量過他,謝了一聲,伸手接過茶,欲待要問什麼,卻是神色苦惱,問不出口。
夏行人二十多歲,生的高大俊朗,看上去真是美男子一枚行人司用人,一向是注重相貌的。形象不過關,一律不要。夏行人能進來這要害部門,長相自然經得起推敲。
夏行人堆起一臉諂媚的笑容,在衛王面前問長問短,慇勤備至。「……殿下,我一見您便覺著親切,這不,把當年巴結老泰山那看家的本事都拿出來了。殿下,您莫我聒皂才好。」夏行人笑道。
衛王疑惑,「這就是你巴結老泰山的看家本事?」
夏行人滿臉陪笑,「殿下您不知道,我那老泰山,不愛錢,不貪杯,更加不好色!他老人家簡直是沒有嗜好,我要巴結他,硬是無從下手。思來想去,沒旁的法子,只好曲意小心的獻慇勤,別無他法。」
衛王沉思片刻,「你當年是如何娶妻的,說來聽聽。」
夏行人微笑,「我對一位遠房表妹一見傾心,心心唸唸要娶她為妻。可是,她父親,我那遠房有舅不大看上得我,死活不肯答應。表妹是深閨女子,要想娶回家,只有求得她爹娘答允方可。我那表舅為人方正,實在無隙可乘,我只好一有機會就到他老人家面前小心服侍……」
衛王聽的很認真。
夏行人偷眼看他的神色,心中越發篤定,「……這麼著,過了一年,他老人家總算發了善心,點了頭。殿下,如今我已娶妻三年,兒子都會走路了。」
衛王躊躇,「不能是別的法子麼?他是讀書人,書畫、孤本善本總是喜歡的,多搜羅了來,雙手奉上。他或許想要一個有學問的女婿,你可以好好讀書,博古通今,讓他知道你是多麼的有才華……」
除了低聲下氣的拍馬屁,還能有別的法子不?
夏行人委婉說道:「殿下說的有理。只是我那老泰山過於疼愛女兒,不拘什麼樣的孤本善本,和他那寶貝女孩兒相比,便不值一提了。」
衛王若有所思。
賈郎中曾經在行人司任職,如今雖然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依舊玉樹臨風,飄逸脫俗。他在旁含笑看了許久,灑脫的一揖,「似夏行人這般,還算好的了。你是老泰山不答應,只要肯下軟磨功夫,老人家總有被你感動的一天。我卻慘了,當年我議親之時,別的都順順當當,只一件,家母不樂意,硬要拗著。」
衛王心中一動,只聽賈郎中接著說道:「……因著家母不樂意,老泰山家裡慮著婆婆不喜,女兒便是嫁過來日子也不好過,便也冷冰冰的。唉,那時我真是痛苦萬分,夜夜難以成眠。」
衛王目光熱切的看向賈郎中,真想跟他說一聲,「彼此,彼此。」
衛王的難題看似來看裴閣老,其實是來自章皇后。若是章皇后樂意,對阿玖和顏悅色親呢非常,所有這些問題,就全部不存在了。
「你是怎麼做的?」衛王身子不知不覺的向前傾了傾,熱切問道。
「如果家母是我家當家作主的人,我也只能忍痛割愛。」賈郎中沉吟道:「可,我家的一家之主,是家父。家父卻是極為贊成的。故此,這樁婚事最終還是成了。婚後內子隨我在京城,家母在老家,倒也相安無事。」
賈郎中這話對於衛王來說一點建設性也沒有,衛王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賈郎中話鋒一轉,「當年我老泰山也是很不情願,婚事一直談不攏。我心急如焚,又別無他法,只好一有機會便到老泰山和大舅哥面前獻媚討好……」
---又是這一套啊。衛王聽的耳熟。
「沒別的法子。」賈郎中柔聲說道。
夏行人忙不迭的點頭。
衛王悶悶坐了會兒,站起身走了。
賈郎中和夏行人稍後也被黃賢帶了出去。出宮後,賈郎中見四下無人,悄聲問道:「你座師是哪一位?」夏行人笑著衝他拱拱手,「您不認得我,我可認得您。前輩,我和您一樣,座師是裴閣老。我在裴家見過您,不過,您可能沒看見我。」
他中進士晚的多,才剛剛踏入仕途,賈郎中可是為官多年了。
賈朗中笑容滿面,「失敬,失敬。」兩人一路走一路說著話,親密了不少。
衛王原來就是出了名的尊師重道,自從這年的夏天開始,越發變本加厲。不只對他老師裴通政恭恭敬敬,連同他老師的父親、兒子、侄子也不同尋常。搜羅孤本善本孝敬老師,和師兄們常來常往,談天說地,十分親熱。
對他老師的父親裴閣老,是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敬意才好了。平時若見了面,定是待以長者之禮,絲毫不擺他的親王架子。裴閣老若在文淵閣值宿,他會親自來送點心茶水,關懷備至。
「我正辦公事,殿下請回。」裴閣老總是不留情面的攆他。
他唯唯諾諾的,一幅乖順的晚輩模樣。
衛王走後,和裴閣老一起值宿的梁閣老笑了,「裴老,這個孫女婿,認下吧。不瞞你說,我家的孫女婿不過是一介白衣,還不及這位謙恭有禮。」
裴閣老放下手中的軍報,氣哼哼,「我家八個孫子!若是嫁了尋常人家,誰敢給我家囡囡一點兒氣受,八個哥哥一起上門,一人一句,保管把那臭小子訓的無話可說。可是這位……」
他也不是能隨便訓斥的人啊。
「這有何難。」梁閣老開玩笑,「他會到衛地就藩。到時裴老的孫子中挑兩位在衛地做官,不就放心了。」
若是衛王和衛王妃爭吵,娘家哥哥隨時上門勸架。
「不妥。」裴閣老搖頭,「依我看,還是我求任王府長史,才算是個法子。」
梁閣老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裴閣老這戶部尚書兼閣臣,是文官的頂峰;王府長史,那是不得志文官的無奈之選;這……這能放到一起比麼。
衛王在裴閣老面前不大敢說話,到了他老師裴二爺面前,就自在多了。他拿出王府的規劃圖給裴二爺看,描述自己婚後的幸福生活,很鄭重其事的樣子。
「老師,我會待她很好,她會是獨一無二的!」衛王信誓旦旦。
裴二爺溫和道:「衛王殿下,她不只要獨一無二,還要快樂。」
並不是不置妾,只有她一個這麼簡單。她在裴家一直無憂無慮,今後嫁了人,還要快快樂樂的。阿玖,她的生活應該充滿歡笑。
「這個,我不用努力也能做到啊。」衛王靦腆的笑,「她和我在一起,一直都是很快樂的。」
---這個話,倒不能算是這臭小子吹牛。阿玖和他在一起,確實是神采飛揚的。裴二爺默默想道。
「又善良又正直,你在和我祖父、和我爹爹變戀愛啊。」衛王的所做所為當然瞞不過阿玖,阿玖心中酸甜苦辣全部卻是生出有,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這個時代風氣保守,他不能光明正大的追求自己,便曲線救國,想法子去接近討好祖父、父親和哥哥們。這種追求很有些動人的意味,他對自己,便是算不上情深似海,也是情有獨鍾了吧。
阿玖眉間心上,全是柔情。
不知不覺夏天過去了。九月,桂花飄香,秋高氣爽。玖甯街裴府張燈結綵,裴閣老的第三個孫子裴琦,迎娶妻子原氏進了門。原三姑娘嫁了裴家三公子,成就了一樁美滿姻緣。
「三嫂真漂亮,都快趕上我了!」這是阿玖對於嫡親嫂嫂原氏的評價。
裴二爺和林幼輝生平頭一回做公公婆婆,得意非凡,春風滿面。純情青年裴琦娶了位天仙似的溫柔小嬌妻,天天樂的像個傻子,沒少被弟弟妹妹笑話。
裴家處處是歡樂的氣息。
前線頻頻傳來捷報,皇帝大覺快意。他躊躇滿志的想著,一舉擊潰北元,四海升平,小兒子們都長大了,明年小十成親就藩,然後是小十一、小十二、小十三……
皇帝越想這美妙的前景,就越是不想死。越是不想死,就越發注重養生。他常常召見太醫,詢問如何益壽延年,太醫說了什麼,他會很積極的照做。
年紀越大,越留戀塵世。
年紀越大,看著該成親而沒有成親的兒子,越是著急。皇帝特地召見裴閣老,「這月是老三,冬天是老四,明年春天是老五、老六,阿玖的婚事,到明年秋冬之季,可以操辦了。」
裴閣老不大樂意,「陛下,臣的小孫女年齡還小。再說了,還有她七哥八哥尚未定親。」
皇帝祭出哀兵,「裴卿,朕老了,若再等兩年,只怕是……」皇帝胖胖的臉上,有著遮蓋不住的疲憊和傷感。
裴閣老聞言含淚跪倒,「陛下,您是聖明天子,定會萬壽無彊!」
他和皇帝君臣多年,真心希望皇帝長壽,活一千年,一萬年,長生不老。
皇帝的笑容中帶著苦澀之意,「裴卿,古往今來聖明的天子多了,有哪個能萬壽無彊?」
人到七十古來稀,皇帝能活過七十的,能數得清。萬壽無彊的,一個沒有。
裴閣老抹起眼淚,「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