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雄侯這一發火攆人,趙貞嚇的都不敢哭了,「大哥,求您了,莫趕我和阿瓊走。梅家小門小戶的,阿瓊若不在南雄侯府出閣,會被人看不起的!我……我回梅家,沒法過日子啊。」
她在南雄侯府過的這十幾年,雖然沒有丈夫陪伴,冷清了些,可是南雄侯出手大方,錢物上從沒虧待過她,她日子還是很寬裕的,稱得上錦衣玉食。這會兒讓她住回梅家,簡直是要她的命。梅仁不知是自己沒出息還是南雄侯刻意壓著他,至今也只是個千戶,根本升不上去,也從來不肯拿錢回家。她住回梅家去,難道單靠著嫁妝度日麼?那可是坐吃山空,一天不如一天了。
趙貞苦苦哀求,南雄侯不耐煩,「莫再討人嫌!」推開她,大踏步走了。
趙貞含著兩包眼淚去求南雄侯夫人,「大嫂替我們母女求個情,我和阿瓊兩個孤兒寡母的,出去可靠著誰呢。」南雄侯夫人嗤之以鼻,「你還用靠著誰麼?自己便把阿瓊的終身大事定下了,何曾跟哥嫂商量過。姑奶奶你是出了閣的,這便回夫家吧,南雄侯府廟小供不了菩薩,留不住你和阿瓊這樣的貴客。」
趙貞委屈的不行,「聽大嫂這話意,是嫌阿瓊親事定的不好,故此大哥才要趕我母女二人走?這可是皇后娘娘吩咐下來的,我和阿瓊不敢抗旨罷了。大嫂,東宮進人是遲早的事,何必這樣呢。」
南雄侯夫人連連冷笑,「東宮便是進一千人進兩千人,也不和我們相干。不過,若這人是從我家抬出去的,那卻是萬萬不可。姑奶奶你請回吧,往後阿瓊若風光了,風光是你的,我們絕不會跟著沾光。你今晚回去便收拾行李,明天一大早搬走,姑嫂一場,我只能給你這個人情了。」
南雄侯夫人也很惱火趙貞的自作主張,不過她比南雄侯冷靜,想的也周到。今晚就著急忙慌的把人攆走,好像明著跟章皇后做對似的,不如等到明天從從容容的把她們送走,對外只說梅瓊定了親,要嫁人了,不便再在舅家借住,說起來可是冠冕堂皇。
南雄侯夫人端了茶。趙貞實在不想走,還想再央求,可是南雄侯夫人跟前的婆子哪裡容得她,連說帶笑的拉了她出來,力大無窮,趙貞躲避不開。趙貞被拉走之後,趙貞的母親、南雄侯的繼母顫巍巍的來了,「親妹妹也要趕走?你們侯爺做著,侯府住著,全無半分兄妹情誼。」南雄侯夫人皮笑肉不笑,「原來侯爺把姑奶奶接回娘家,養了姑奶奶和瓊姐兒十幾年,是全無兄妹情誼。甚好,甚好。兄妹情誼有沒有的倒也罷了,母女情份深厚便可。太夫人拿出私房來貼補姑奶奶,她在梅家也能過得好,太夫人說可是?」涼涼幾句話,說的太夫人啞口無言。
趙貞回房,抱著梅瓊哭得死去活來,「娘不過是要給你尋個好去處,你舅舅便翻了臉!難道定要你像娘似的嫁個小門小戶的男人,苦哈哈的過一輩子,他才趁心麼?」
梅瓊臉色煞白,「舅舅不是這樣的人。娘,舅舅是不想我做妾罷了,那人……我爹要把我賣了的時候,舅舅便暴跳如雷,說他的外甥女不能給人做小。」
趙貞抹抹眼淚,愁眉苦臉的說道:「做大房又怎麼了 ?我倒是你爹的正室,可又享著什麼福了。阿瓊,嫁人頂要緊的是男人有出息,『寧為英雄妾,勿為庸人妻』。若你像娘一樣嫁了人,也不過是苦一輩子罷了,有什麼好的。」
相比較起自己悲苦的一生,趙貞寧願女兒進宮去。宮裡金碧輝煌的,得寵固然好,不得寵也是錦衣玉食,若有幸生下兒子,將來至少是位王爺。這樣,不比嫁個平常人強多了麼,自天而降的喜事啊。
「娘,惹得舅舅生氣,我很內疚。」梅瓊聲音低低的,「可是我不後悔,我半分也不後悔。皇太子人中龍鳳,哪怕只能服侍他一天,也頂得上和別人過一輩子了……」
曾經那麼遠遠的、卑微的看過他,驚為天人;曾經以為那高貴的皇子遙不可及,自己永遠沒有機會再看到他;曾經以為自己只能嫁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灰暗的過完這一生;忽然之間,有人告訴自己:你可以嫁給他,可以嫁到東宮,可以成為他的次妃這樣的誘惑,讓人如何抵擋,讓人如何抗拒。
南雄侯激烈的反對讓梅瓊愧疚萬分,不過,沒有動搖她要成為太子次妃的決心。這樣的機會對梅瓊來說太難得了,能和自己偷偷愛慕了很多年的人在一起,能得到自己從前不敢想像的地位,愛情和權勢一下子全有了,這樣的機會,她寧死也不會放棄。
趙貞掉了會兒眼淚,看著小丫頭收拾行李去了。梅瓊孤孤單單坐在燈下,單薄的身影透著幾分淒涼。「我不敢奢望像阿玖那麼有福氣,可是,把阿玖的好福氣分給我一點吧,一點點就行。」
從小便認識她了,不知嫉妒過她多少回。同樣是姑娘家,生辰相差不過數日,為什麼阿玖備受寵愛,自己卻是……分給我一點吧,阿玖,你的好福氣,我只要一點就心滿意足了。
「阿玖,你一生下來,祖父便給你這麼好聽名字。我呢?我直到快要上學了還一直大姐兒大姐兒的叫著,根本沒人想起來要給我起個大名。我這個『瓊』字,是自己起的啊,我連名字都是自己起的,前途更要靠自己打算。阿玖,我不像你,你什麼都有爹娘替你準備好了,我卻是沒人可以依靠。」
爹是個那樣的人,娘只會哭哭啼啼,沒人可靠。
梅瓊在燈下枯坐至半夜,才沒滋沒味的睡下了。
第二天,梅家老宅來了名乾瘦的老僕,要接趙貞和梅瓊兩個回梅家。南雄侯夫人笑容滿面的前來相送,「梅家差人來接,我們便是想留也不好留的。瓊姐兒大了,住舅舅家也不合適,回到梅家,好好過日子,若缺什麼少什麼,莫跟舅母客氣。」
趙貞一肚子氣。梅仁帶著他那好表妹在外地呢,梅家哪來的人來接?那不過是名老僕罷了,還說不定是被你糊弄來的呢,你也好意思說。
到底在南雄侯府白吃白住了十幾年,趙貞也不好口出惡言,勉強擠出個笑臉,帶著梅瓊和南雄侯夫人告別,離開了娘家。
「以後我有出息了,舅舅還會認我的吧?」梅瓊屢屢回望,依依不捨。
--
陳凌雲當值後回到金吾衛的值班房換衣服,打算出宮。廣福宮來了個小內侍,給他送了盤點心,「貴妃娘娘賞的。」陳凌雲道了謝,笑道:「我這便要回去了,回家去慢慢吃。」取了兩塊帕子把點心包了,揣在懷裡,出了宮。
到了僻靜地方,陳凌雲從點心中取出一個小紙條看了,變了臉色。阿薇這丫頭,不肯嫁青年軍官也便罷了,異想天開想進東宮算是怎麼回事?
陳凌雲騎馬快速穿過鬧市,回了臨江侯府。回去後知道陳凌薇跟著太夫人出門禮佛,連口水也沒喝,重新騎上馬,直奔郊外一處僻靜的寺廟。
寺廟廂房中,太夫人在小憩,陳凌薇和一位面容秀麗的中年女尼在另一間裡坐著喝茶。中年女尼聲音柔柔軟軟的,透著一股子難言難畫的嬌媚之意,「……次妃怎麼了?側室怎麼了?只要你得了太子的寵愛,往後福份大著呢。」陳凌薇心不在焉的聽著,「是麼?可是大哥和五叔都不許。」
「他們懂什麼?」中年女尼微笑,「你五叔妻妾雖不少,全是不解風情的,他根本不知道女人若是嫵媚起來,會是多麼的迷人。你大哥更是個傻子,他還沒成親呢,這男女之事,他就更不懂了。」
陳凌雲一直拖著和邱家庶女邱瑰的婚事,邱瑰在邱家本就沒人關愛,又被臨江侯府屢屢拖著婚期,擺明了是不想迎娶,她難免多思多慮,纏綿病榻數月,含恨去世。嫡母邱氏本想為他再定下個邱家庶女,陳凌雲不肯,聲稱要為邱瑰守孝,邱氏一時半會兒的拿他沒辦法,他便年紀老大了,依舊單身未娶。
陳凌薇很是苦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真的不知道啊。」大哥和五叔不許,嫡母不管,祖母和娘卻是欣然同意的,很贊成。到底聽誰的才對呢?東宮,聽起來真是很誘人,可是皇太子和太子妃已經成婚了,自己一定能把皇太子搶過來麼?自己長的是好看,可是太子妃也很美的。
「太子妃容色過人呀。」陳凌薇想想阿玖的容貌,實在沒信心。
「傻孩子,女人生的美不美還在其次,重要的是要媚,媚到骨子裡。」中年女尼微微笑著,聲音輕柔,「娘會教你很多本事,讓男人離不開你……」
陳凌薇愕然看著她,「你要教我什麼呀?我跟你說,那……那下流的,我可不學。」
中年女尼哧的一聲笑了,「什麼下流?阿薇,那叫風流……」
屋門猛的被踢開了,陳凌雲臉色鐵青,站在門外。
中年女尼見他怒氣沖沖的樣子,嗔怪道:「凌兒你怎麼了?誰惹著你了?」陳凌薇怯生生的站起來,「大哥,我……」想起大哥的交待,羞慚的低下頭。
中年女尼抬起一雙纖纖玉手,倒了杯清茶放在桌案上,沖陳凌雲嫣然一笑,「凌兒,過來喝杯茶,娘有話要跟你說。」陳凌薇也陪笑臉,「哥你渴了吧?快坐下歇會兒。」
陳凌雲在門口站了會兒,大踏步走過來,拉起陳凌薇,一言不發的把門外走。中年女尼蹙眉,「凌兒你怎麼了?」陳凌薇覺察到哥哥異常生氣,忙沖中年女尼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話。中年女尼冷冷哼了一聲,賭氣說道:「一個一個的都長大了,會給自己親娘臉色看了!」陳凌雲腳步停了停,拉著陳凌薇,頭也不回的走了。
「叫上太夫人,回府。」陳凌雲咬著牙吩咐。
太夫人被吵醒,滿心不悅,「好心讓阿薇和你娘母女團聚,我倒做錯了?」一直到上了馬車,太夫人還在嘮嘮叨叼。陳凌雲鐵青著一張臉,並不理會她。
回到臨江侯府,陳凌雲把妹妹塞回房,親手上了鎖,「你敢偷跑出去,我打斷你的腿!」陳凌薇見他氣的臉都白了,不敢多說多話,吐吐舌頭,鑽進被窩睡覺去了昨晚苦思一夜,她很睏。
陳凌雲躲開想要責罵他的太夫人,去跟他五叔陳莊求救,「五叔,阿薇都被皇后召見過了。」陳凌雲很是沮喪,「皇太子和太子妃是從小就認識的師兄妹,感情好著呢。阿薇進了東宮,能落著什麼好?一輩子都毀了。」
陳莊哈哈大笑,「五叔有辦法。」揣上一個琉璃小瓶子,和陳凌雲一起回了臨江侯府。到了陳凌薇房前,看見那把大銅鎖,陳莊笑著搖頭,「凌雲,你這是胡鬧。若是皇后懿旨下來,你還能鎖著門不讓她出來?」陳凌雲臉紅了紅,「是,五叔,我想岔了。」
我這不是急的沒辦法了麼。
陳莊進了門,把陳凌薇叫起來,笑咪咪遞給她兩粒藥丸,「丫頭,吃了,快吃了。」陳凌薇拿在手裡,好奇問道:「五叔,這是什麼呀?」陳凌雲也不懂,「五叔,連我都沒有見過這個,是什麼好東西?」
陳凌薇一邊問著話,一邊漫不經心把藥丸放到口中,沒多大會兒,她臉色發白,「大哥,我難受,我難受……」陳凌雲大驚,快步走向她,「阿薇,你怎麼了?」陳凌薇詫異而不能置信的看了陳莊一眼,倒在哥哥懷裡。
陳凌雲抱著妹妹溫軟的身體,悲憤看向陳莊,「五叔,為什麼,到底為什麼?」陳莊白了他一眼,「讓這倒霉孩子大病一場罷了,過後調養調養便好了,你瞎著什麼急。」陳凌雲慢慢明白過來,抱怨道:「您倒是告訴我一聲啊,差點沒嚇死我。」
陳莊站起身,在屋裡踱了幾步,「阿薇若真進了東宮,風雲莫測,咱們根本管不了她。不只她會得不了寵,淒涼半生,我和你保不齊也會被連累。裴鍇和裴弭看著溫和,其實都不能得罪。凌雲,咱們做武將的,和這幫文官鬥,得不了好。」
陳凌雲遲疑道:「我沒想著和姑丈一家鬥。」
陳莊歎了口氣,「自然不能鬥,要鬥也鬥不過。你見武將和文官鬥,武將能沾到便宜麼?凌雲,你爹臨終前把你和阿薇托付給五叔,五叔別的管不了,只要你能立起來,往後娶個賢惠妻子,阿薇能嫁個踏實可靠人家,五叔就算對得起你爹了。」
陳凌雲紅了眼圈,「五叔對我阿薇的好,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陳莊安慰的拍拍他,轉身走了。
陳凌薇生了重病,發燒咳嗽,人逐漸消瘦。陳凌雲差人委婉告訴金鄉伯夫人,「舍妹怕是在郊外撞著什麼了,大夫說,再吃兩劑藥,還不好,就準備後事了。」金鄉伯夫人覺得很晦氣,又不能瞞著,只好如實報了章皇后。
折騰來折騰去,只剩下一個梅瓊,章皇后很是不悅。
太子妃來請安的時候,章皇后慈愛的告訴她,「給小十相看了一個次妃。」太子妃彬彬有禮的道了謝,「母后費心了。母后看著好,便好。」
章皇后沒想到阿玖會這麼痛快的答應,有點措手不及,忙又補上一句,「她是你昔日的閨中好友,也和你是親戚。」阿玖微笑,緩緩說道:「和我是不是好友,是不是親戚,無關緊要。只要她身家清白,足矣。」
章皇后聽在耳中,沒弄明白阿玖是什麼意思。
不久之後,她恍然大悟。
章皇后提起東宮次妃的事,皇帝和皇太子都沒有異議。皇后想要次日便命人到梅家宣佈懿旨,皇太子很好心的勸她,「梅家姑娘要進東宮,父親不在,如何使得。」章皇后深以為然,便把日期往後推了推。
梅仁梅千戶被調任進京。「大姐兒要嫁到東宮,要做太子次妃了!」梅老太太和梅千戶母子兩個興高采烈,就連梅千戶的好表妹兼二房柳氏也是興滴滴的,這下子梅家要發了,梅瓊那丫頭帶來的好處,全是我兒子的!
梅家一家四口,興沖沖進了京。
他們回到京城,梅仁破天荒的做了回慈父,給大姐兒打了幅赤金頭面,「大姐兒,這是爹送你的嫁妝。」柳氏看著那黃澄澄的頭面,很是不捨,不過,捨不著孩子套不著狼,大姐兒要進東宮,也不能讓她太寒磣了。心疼了好一會兒,到最後也只好算了。
梅瓊心酸的接過來,低聲道了謝。
這是我生平頭一回見著父親給的東西呢,梅瓊譏諷的笑了笑。
皇后懿旨到了梅家,閤家歡喜。梅瓊滿懷憧憬的要嫁入東宮,從此過著花團錦簇的好日子,梅千戶開始幻想自己做了太子的岳父會如何的陞官發財,梅老太太盤算著,等梅瓊生下皇孫,皇家賞賜的珠寶珍玩全部存起來,給她乖孫子娶媳婦用……
梅瓊正在準備嫁入東宮的時候,梅千戶出事了。
他在任上的爛污事全被翻了出來:吃空餉,收受賄賂,侵吞屯田,殺良民冒軍功……這些罪名中的任何一件都夠讓他入獄,全部加起來,可以要了他的命。
梅千戶不信自己會被治罪,「我是太子岳父,我是太子岳父。」直到被大理寺衙役捕快帶走,他心裡還存著這個念頭。
罪證確鑿,梅千戶很快被定了罪,斬立決,所有家產入官。
皇太子親自拿著梅千戶被定罪的文書給章皇后看,「母后,兒不能娶罪臣之女。次妃麼,身份再低也無所謂,可是,身家一定要清白。」
身家清白,身家清白,到了此時此刻,章皇后才明白阿玖那一句「只要她身家清白,足矣」,到底是什麼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