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休沐日,靳通政難得清閒一日,在書房隨意翻看書畫,並未外出。聽侍女來稟報,「大小姐回來了。」心中覺得奇怪,便即起身回房,要問問女兒為什麼突然回家。
「……和離這兩個字,是能輕易說出口的?安兒,你已經出了閣,是大人了,不可以再像小孩子似的任性胡鬧,知道麼?」靳通政回到房中,聽到裡間傳出相氏的說話聲,便停下了腳步。
和離?安兒連兩個字都說出來了,一定是有非常之事,到底是什麼事呢。「女兒,你到底受了什麼樣的委屈,才會如此絕訣?」靳通政一陣心痛。
侍女婆子等人本來已被攆到了門外,靳通政聽到相氏的聲音又大了點,揮揮手,命侍女們再向後退。侍女們忙曲曲膝,遠遠的避開了。大小姐突然回娘家,臉色也不對,肯定是有事,做奴婢的還是躲遠些為好。
靳通政又向前走了走,相氏的聲音清晰傳入耳中,「……他是庶出的,你之前便知道,對不對?這會兒因為他是庶出而要和離,你也不想想靳家會因此得個什麼樣的名聲。安兒,靳家沒有和離過的女兒,也沒有二嫁的女兒。」
安兒清亮的聲音中透著倔強,「我離了他家,一輩子再不嫁人,總成了吧?」相氏很是不悅,「你離了他家,難道還能再回靳家不成?不回靳家,又不再嫁,你能去哪裡?安兒,你這話欠思量。」
靳通政覺得相氏的聲音很無情,很陌生。
安兒一定是豁出去了,冷冷說道:「不許我回來,我便出家為尼,您滿意了沒有?」她一向是父母寵愛的嬌女,在夫家受了氣回來,親娘居然也是一幅公事公辦的樣子,不由的心頭起火。他不疼我,我認了,親娘也不疼我麼。
靳通政攥緊了拳頭。
相氏口氣和緩下來,柔聲問道:「到底是為了什麼?安兒,我和爹年輕的時候也紅過臉呢,小夫妻吵吵鬧鬧是常有的事,不能因為這個,就隨隨便便提什麼和離。這兩個字,是提不得的。」
安兒哼了一聲,「我可不是隨隨便便提,我是很認真的在提。我不會再回臨江侯府那藏污納垢的地方,沒的叫人噁心!」
相氏和安兒爭執起來,一個逼問原因,一個冷冷的,不大愛說,母女兩個一直在僵持。靳通政在外間聽得不耐煩,正要抬腳走進去,卻聽安兒小聲哭起來,「他,他親娘原來並沒死,他騙我,他一直在騙我……」相氏不可置信的驚呼,「這不可能!明明說他生母早就去世了!」靳通政臉色沉了下來,大約猜到發生了什麼事。原來是陳凌雲生母尚在,他一定是想讓安兒認下他生母,安兒不肯,寧可和離。
這臭小子,若不是他生母早逝,我根本不可能把他當作女婿人選!靳通政氣的臉色鐵青。
安兒倔了這麼會兒,疲憊之極,哽咽說道:「我和他今天本是出城遊玩,好好的,卻在郊外遇到……遇到一個中年尼姑……他一開始說是他生母的妹妹,要我叫姨娘,那尼姑便惱了,說出實話,原來她並不是什麼生母的妹妹,根本就是他生母本人……」
安兒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雖然她沒說,裡間的相氏,外間的靳通政,卻都可以想像得到,一定是陳凌雲要求她認婆婆,安兒不肯,夫妻二人為這個翻了臉。
「這……這不知廉恥的,生母活著,竟敢欺騙世人,說她早已亡故!」相氏氣的渾身發抖。明明還活著,卻對外宣稱已經亡故,這不是騙人麼?太可惡了。
靳通政閉上眼睛,無力的靠在了牆壁上。這事早有端倪,潘岐早就提過,自己也問過,他直到那時還不肯說實話,還狡辯是她姨母,不會接回家。女兒,是爹害了你,是爹害了你……
靳通政靠在牆上,好一陣子都沒力氣站起來。
相氏的聲音模模糊糊傳到他耳中,「……到底是他生母,血濃於水。安兒,你認下他生母,他會感激你的,往後會更加待你好……你都已經嫁了,還能怎樣,難不成真的和離?」
「這都是你的命,女兒,你認命吧。」相氏垂淚說道。
相氏這會兒真是悔的腸子都青了。裴家提親的時候,為什麼不答應?千挑萬選的,最後給安兒挑了這麼戶人家,不只庶出,還欺騙!說什麼生母早亡,原來尚在人世,還要安兒認她做婆婆,好生孝敬。這算是什麼事啊。
靳通政聽著相氏的話,唇角泛上絲冷冷的笑。認命?要我靳嚴的女兒認命?
相氏正在苦口婆心勸安兒的時候,或者說,相氏正在軟硬兼施逼安兒的時候,靳通政打起精神,站直身子,緩步走了進來。
「……那是生他的人,沒有她,哪有你丈夫?你孝敬她一二,也不為過。安兒,這是你的命,你認了吧。」看相氏那苦口婆心勸說的樣子,好像恨不得親手把安兒拽起來,立時三刻把她趕回臨江侯府。
這倒不是她不愛安兒,她只是覺得女人不能和離,和離了更加不利。況且,靳家是書香門第,又是大長公主府,不能出和離的女兒,這太丟人了。安兒你出來了多久?快回去吧,莫惹得夫婿不喜。
安兒本是來娘家求安慰求支持的,相氏這樣,讓她心灰意冷。他忽然變了,娘也變了,他不疼我了,娘也不疼我了,「好吧,我回去。」安兒疲憊的說道。
「快回吧,回吧。」相氏大喜。女兒你想通了就好,快回去好好過日子。
安兒正要強撐著站起身,卻被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按住了,「女兒,坐下,你臉色很差,先歇息會子。」安兒驚喜的抬起頭,看見父親靳通政正俯□子,溫和慈愛的看著她。淚水模糊了安兒的眼睛,她虛弱的說道:「爹,遲早要回去的,我不歇息了。」
「傻孩子,你要回哪裡?這是你的家啊。」靳通政微笑說著話,聲音異常溫柔。
安兒瞪大眼睛看著父親,一時間竟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相氏在旁頗為著急。我好不容易把女兒勸住了,你怎地會……?女兒和女婿吵了架便回娘家,便賭氣要和離,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不好慣著的。
「你出閣前的房舍還是老樣子,爹命人打掃收拾了,你今晚還住回去。」靳通政伸手替安兒理理有些散亂的鬢髮,溫聲告訴她,「祖母也想你了,過會子,咱們陪她老人家說說話去。」
安兒聽著這體貼的話語,撲到父親懷裡,無聲哭泣起來。靳通政抱住女兒,見她哭的一抽一抽的,心好像被人拿刀子割了似的,一陣陣生疼。女兒,你這是受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難為,才會是這個樣子啊。
相氏忍不住開口想要說什麼,靳通政一道凌厲的眼神掃過去,她怔了怔,沒敢開口。他……他是溫和的一個人,可是這會兒的眼光卻像要殺人似的,很可怕。
我難道不疼安兒?我也是為她打算,不想她年輕衝動,成為下堂婦,將來更加淒涼。我也是為靳家著想,不想靳家有個和離的女兒,損了聲名。我沒做錯啊,相氏不平的想道。
靳通政看著眼前有著委屈神色的相氏,胸中燃起熊熊怒火。幸虧今天是休沐日,幸虧今天自己在家,否則,安兒會被她又勸又哄又逼的弄回陳家吧?安兒這樣回了陳家,能落著什麼好,不知會受多少窩囊氣。
陳凌雲的生母明明活著,卻對外宣稱已經亡故,這中間肯定有原由,很有可能是不光彩的原由。這種情形下,不分青紅皂白要安兒回去,低聲下氣的求和,是害安兒。
安兒在父親懷裡哭了好一會兒,抬起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瞧我,跟個孩子似的。爹,您不趕我走便好,我去洗漱了,歇息會子,再來陪您好不好?」靳通政知道安兒愛美,笑著答應,「好啊。安兒歇會子,打扮漂亮了,和爹一起去陪祖母說說話。」安兒臉紅了紅,微笑著出去了,自有侍女服侍她回房洗漱更衣。
房中只剩下靳通政和相氏夫妻二人,靳通政不再有溫和的笑容,眼神冰冷。相氏為自己辯解,「寧拆一座廟,不破一門婚。再說了,名聲重要啊。有個和離的女兒,如何使得。」
靳通政不屑的笑了笑,「靳家要名聲,難道陳家便不要了?靳家不想有和離的女兒,難道陳家就想讓已經亡故的妾侍姨娘死而復生?你只知道自己怕丟人,卻不想想,陳家一樣也怕。」
相氏心亂如麻,「可,這種事,總是女子吃虧……」真鬧僵了,和離了,陳凌雲很容易娶個門當戶對的閨秀為繼室,安兒要再嫁人卻難了。這種事,女家還是軟和些為好,不好硬來的。
靳通政對相氏已是失望透頂,微微笑起來,「無妨。安兒是女子,安兒的爹卻是男人,自有男人的擔當。」
相氏心中知道不妥,可靳通政都這麼說了,她也不好再接話,沉默以對。
靳通政笑了笑,叫過管事婆子,命她去臨江侯府說一聲,「大長公主愛惜孫女,留大姑奶奶住幾日。」管事婆子恭敬的答應,走了。
侍女來稟報,「姑爺求見。」靳通政想也不想,便吩咐,「不見。命護衛們打起精神,他若走了便罷,若硬賴著,亂棍打翻,丟了出去。」侍女不敢說什麼,唯唯諾諾的答應。
相氏大急。方纔還聽他差人去臨江侯府說一聲,以為他是不想跟陳家翻臉,怎麼這會兒要打起姑爺來了?這要是真動了手,往後安兒還怎麼回去?
幸虧陳凌雲識趣,聽到岳父不見他,不許他進門,在門房呆呆坐了半天,灰溜溜的走了。
相氏長長鬆了一口氣。
安兒更衣之後復來,和靳通政一起去了大長公主處,陪祖母說話。隆慶大長公主是個綿軟性子,一生最看重的便是靳通政,靳通政告訴她安兒想家了,想祖母了,要回來住幾天,隆慶大長公主笑咪咪,「好啊,安兒,祖母也想你了。」半句話沒有多問,根本沒對已出閣的孫女突然回娘家表示驚訝。
有祖母和父親疼愛,安兒便在娘家踏踏實實住下了。相氏心中焦急,可婆婆不管事,丈夫一意孤行,她說不上話,乾著急沒辦法。
連著三天,不管是陳凌雲到隆慶大長主府,還是到通政司,靳通政都不肯見他,命人擋駕。陳凌雲見不到岳父,不知道安兒到底怎樣了,急的嘴上起泡。
陳凌雲越是急,邱氏越是心中暢快,見面時柔聲問起,「要不,把你生母接回來吧?都多少年了,有什麼恩恩怨怨的,也都過去了。這些年來府裡倚仗你的事多,我記著你的情,滿心想補給你呢。」反正男人也不在了,狐媚子想回就回吧,看她回來了能噁心著誰。
陳凌雲這些年來和邱氏一直是你恨我,我也恨你,可是都不願臨江侯府倒了,都不願傷害陳凌峰,故此磕磕絆絆的倒也過來了。這麼多年的爭鬥,陳凌雲對邱氏熟悉的很,一聽就知道她沒安好心,冷冷的回絕了,「死人活過來了,怕把人嚇著。別的不說,若是因為這個害得阿峰不好說親,做哥哥的於心何忍。」邱氏見他腦子清楚,笑了笑,「是你的生母,自然聽你的意思。」這小子真比他爹強,不會動不動犯糊塗,辦傻事。糊弄不了他,那就算了,可惜可惜,看不了熱鬧。
若是把陳凌雲的生母接回來,讓大長公主的嫡孫女認她那種身份的人做婆婆,不得雞飛狗跳啊?邱氏看不著這個熱鬧,還真是覺著可惜。
陳凌雲到靳家也見不著人,到通政司也見不著人,只好開始托人情。他一開始是去求魏國公夫婦的,魏國公一聽臉就黑了,「你和靳家結親的時候,怎不提這個話?把人家的寶貝閨女娶回家了,就開始折騰了?我不跟你去丟這個人!」魏國公夫人也嫌陳凌雲不爭氣,可他畢竟妹妹的親孫子,便好心勸了他幾句,「沒這樣的。你若想認她,和靳家議親的時候便得說清楚了,讓靳家明白世上還有這麼個人。你議親的時候不說,這時候冷不丁兒的說出來,讓安兒怎麼辦?她可是大長公主的親孫女,從小靳家寶貝的什麼似的。」
雖然靳家拒絕裴琳的求婚,讓魏國公夫人有些不悅,但是其中的詳情魏國公夫人並不知道,只知道彷彿是因著廢太子妃唐氏,靳家不樂意。姑娘是靳家的,靳家既不樂意,親事做罷也就是了,沒什麼好說的。後來裴琳遇到陶柯,婚事異常美滿 ,魏國公夫人就更是不計前事了。這會兒她幫安兒說話,很是自然而然。
陳凌雲被訓得灰頭土腦不說,魏國公還不許夫人管他。他沒辦法,只好另外托人。
他求裴二爺去了,「姑丈,您替我美言幾句。」裴二爺是閒散侯爺,每天除了看孫子、會友人、遊山玩水之處沒別的事,聽了這樁公案,不贊成的搖頭,「這是你不對。你牽掛生母,這是人之常情,可你不該在婚前瞞著靳家。」陳凌雲慚愧的低下頭,「本想慢慢跟安兒商量的,可是,不小心在郊外遇上了……」他娘楚楚可憐的一哭訴,陳凌雲心裡也發酸,便命安兒認婆婆,安兒當場就炸了,扔下要和離的狠話,揚長而去。陳凌雲想去追妻子,他娘攔著不放,狼狽之極。
「你有這個心思,沒人能替你美言。」裴二爺婉言謝絕,「靳通政是不會肯的。」
靳嚴當初肯把愛女許給陳凌雲,當然和陳凌雲生母已經亡故是有關的。若陳凌雲生母還在,要安兒這千嬌萬寵的大小姐認姨娘婆婆,靳嚴不可能答應他從一開始就不會考慮陳凌雲這女婿人選。
「她總是我娘……」陳凌雲遲疑。
「在你和靳家議親之時,她便是你生母。」裴二爺溫和提醒他,「她並不是今時今日才突然變作你生母的,對不對?」
為何當初要隱瞞。
既隱瞞了,便該一輩子隱瞞下去。
把姑娘娶回家之後再說這個話,你是存心騙婚不成。
陳凌雲如夢方醒,謝了裴二爺,要回去仔細想清楚。裴二爺微微笑了笑,「你卻不要想太久,若我猜的不錯,靳通政或許這兩日便要發難了。你家陳年舊事中能做文章之處實在很多,不拘哪一條翻出來,都夠嗆。」
當年陳家若沒有讓陳凌薇生那場大病,恐怕臨江侯府早已聲名掃地,甚至被奪了爵位。陳庸做下的事,陳凌雲小時候做過的事,若是一樁樁一件件被公之於眾,臨江侯府便會聲名狼籍。
裴家當年可能做的事,靳嚴當然也可能做。不同的是,裴家和臨江侯府沒什麼干係,收拾就收拾了,不必拖泥帶水。靳家卻和臨江侯府是姻親,收拾得再痛快,也是殺人三千,自損八百。
陳凌雲汗都下來了,深深一揖,「多謝姑丈提醒。」
他匆匆告別裴二爺,騎上馬,飛馳到隆慶大長公主府前。下了馬,他到門房借了筆墨,飛快的寫了封書信,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暗中塞給門房,求他把信遞進去。這本來就是門房份內的事,靳通政只說不許陳凌雲進門,又沒說不許替他傳遞信件,門房接了銀子,笑咪咪照辦。
靳通政看到這封信,冷冷一笑。陳凌雲,算你識相,你若再晚來一兩天,怕是你哭都來不及。
你小子想騙婚,然後隨意擺佈我家安兒,休想!我寧願把女兒接回家,也不會讓她受那個窩囊氣,不會讓她低三下四、忍氣吞聲的過日子。
你若執意相逼,靳家難道不會反擊。
既想娶靳家女兒,又想讓她低聲下氣討好你的生母,怎麼可能。難道你不知,靳家為了女兒,為了自己的尊嚴,會動用所有的力量,給你迎頭痛擊。
既使殺人三千,自損八百,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