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拂安靜下來。
短暫的幾秒對於畫魔來說,卻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
在這就連系統都不敢發聲的一段時間裏,一聲輕笑打破沉默。
沈拂自身後的櫃子抽出紙筆,放在他面前,“動筆。”
畫魔用詢問的目光看他。
沈拂:“於哪年哪月哪日,你對我的年紀產生懷疑,並且定性為更年期。”
畫魔覺得奇怪,但總比當場驅逐出去要好,按照要求寫下來。
沈拂讓他在最下面按了手印。
畫魔:“這是做什麼?”
舉起紙耐心等它風乾,“留個物證,以後有用。”
阻斷繼續詢問下去的想法,桌上的水漬還未完全乾涸,沈拂瞥了眼道:“去看看好了。”
至於其他,只能量力而行。
柳雪畫下的地址位於一條山溝裏,沈拂沒有完全信任她,帶上畫魔一起,後者對這種謹慎的行事風格很滿意。
經過墓地時,沈拂明顯感覺到腳下的土地正在鬆動,畫魔輕輕踩了一腳,一切恢復如初。
比之剛見面,他的力量增強不少,已經能以本體出現在沈拂面前,但不能過多停留。
伴隨著吸納怨氣,這份能力只會越發強大。
再往前走,就是山溝,畫魔用幾縷黑氣前去探路,跟在身後,沈拂省去拿提燈的功夫。
風過此地再也沒有出去,鼓動流水一路西行。
水很深,兩岸全是低矮樹木,沈拂踩著凸出的石塊一點點滑下去,快到地面,一股清涼撲面而來。
岸邊泥土濕潤,一串淩亂的腳印烙印在上。
用樹枝挑出裏面的積葉,上面殘留些許血跡,沈拂道:“柳雪的確來過這裏。”
舉目四眺,並沒有發現哪里適合藏匿。
畫魔任由黑氣在整個山澗遊走,轉悠一圈,於半空中筆直鑽入流水。
沈拂挑眉:“在水裏?”
畫魔完全沒有顧慮,直接趟水下河。
水遠比想像中要深,畫魔周遭彷彿有一層光罩,湍急而過的水流竟無法在他身上留下絲毫痕跡。
夜色模糊了輪廓,卻將雙目照亮,畫魔的眼睛在黑夜中微微泛著異光,殘酷嗜血。
只有在這個時候,沈拂才突然憶起他的身份,長久以來畫魔扮演的形象就像是棉花糖,往下一按,就乖乖塌下去,然而再稍稍反彈上一些。
用一個不太恰當的形容詞:乖又軟。
畫魔突然抬眼看了他一下,出於心虛,沈拂咳嗽一聲,別過臉去。
“裏面有東西。”畫魔道。
沈拂挑眉……拎上來看看。
畫魔:“倘若我出手,屍骨無存。”
沈拂想了想:“我來。”
畫魔不放心地看著他。
沈拂擺手:“我力氣大,你在旁邊照應,出不了事。”
他沒有畫魔那種本事,可以浮在水中,扔了塊大石頭進水,腳小心翼翼踩在上面。
沈拂身上不帶絲毫魔氣,剛一入水,便有東西纏了上來。用力一抬腳,帶出一具白色的骸骨,在水裏它還安分些,一接觸空氣,白骨頓時張牙舞爪,朝沈拂撲來。
手骨部分最為駭人,要比尋常手骨尖銳不少,就像是竹筍,頂頭又細又尖。
沈拂站在石頭上,身體倒是很靈活,躲避幾下,還有空分神打量它的狀態。
水面忽然又竄出一具骸骨,沖著白皙的臉蛋抓來,沈拂眼睛眯了下,動作先一步快過大腦,單手抓住脖子的部分,狠狠朝岸上摔了幾下。
另外一隻手也沒閑著,拎著想要偷襲的骸骨轉了幾圈,丟到遠處。
山谷好像都在震,畫魔提醒:“再來一下它就碎了。”
沈拂的理智這才回爐,活動了一下手腕。
兩具骸骨的腿骨已經折了,掙扎許久,站不起來。
畫魔用一種全新的目光,細細打量沈拂。
溫熱的氣息湊近,呼吸幾乎全在臉上:“你在想什麼?”
畫魔一時腦海空白,坦白道:“考慮你是什麼品種。”
話音剛落心裏便咯噔一聲,直覺不好。
沈拂全然沒有生氣,回答道:“人。”
有感這個答案不太具有說服力,補充道:“就是比常人力氣大點。”
地表隱隱已經有了幾條裂痕,如今還在像蜘蛛結網一樣朝四面八方散去,畫魔看著,久久沒有說話。
沈拂招了招手,畫魔覺得骨頭一鬆,沒有過去。
沈拂冷笑:“只是想請你幫我將那具骷髏撿回來。”
畫魔沒有離開原地,骸骨便被一道看不見的黑絲纏繞,拖了過來。
沈拂檢查一番,“好在沒有散架。”
柳雪請他來安葬父母,要是被摔壞了不好交代過去。
骸骨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洞,並非是沈拂暴力所至,內壁光滑,伴有粘液。
上次在墓地攻擊沈拂的骸骨身上也有蟲洞,不過僅僅是幾個,這兩具骸骨則是數都數不清,彷彿是被活活吸幹了。
沈拂:“他們的魂還在麼?”
畫魔搖頭:“只剩下一縷怨念殘留。”末了又問:“我能吃麼?”
越是怨毒的靈魂,對他來說越美味。
沈拂:“那位白大師靈魂恐怕髒透了,回頭吃那個。”
畫魔頷首。
沈拂眼中突然蕩漾起笑意:“你覺得我怎麼樣?”
畫魔:“很乾淨。”
和接觸的所有食物都不同,不管沈拂做什麼,他都覺得對方像是高山上的雪蓮,好看又純潔。
似乎很滿意這個比喻,沈拂循循善誘:“可見只有這些邪惡的靈魂才對你胃口,要是和我發生些什麼,吃壞肚子就不好了。”
畫魔:“死而無憾。”
洗腦失敗,沈拂觀望山脈走向,準備找個風水寶地將兩具屍骨葬了。
畫魔指了一處地方,挖坑的時候骸骨還在掙扎,沈拂猶豫了一下問道:“這算不算是活埋?”
“不過是殘念,你要覺得心裏不舒服,化解也行。”
沈拂偏過頭看他。
畫魔:“分出一縷神識附在上面,將亡者生前的記憶承載過來。”
沈拂只覺得腦內一陣刺痛,朦朧間看到畫魔掌心貼在白骨頭顱處,剝離出一團黑色的霧氣。
他感覺自己飄了。
風一吹,自己也跟著動。
沈拂低頭看了看手腳,確定不是錯覺,的確是虛浮在半空中,身體已經沒有重量,渾身上下涼颼颼的。
“救命!”一聲呼喊打破沉寂。
沈拂試著降落,腳下卻像是被雲團托著,只能保持原狀,求救聲不斷傳來,他似乎明悟了什麼,喃喃道:“記憶。”
一道聲音在他之後響起,畫魔憑空出現在身邊:“這是死者最後的記憶。”
沈拂:“負夢術。”
強行吸取怨魂的記憶,喪失最後死亡的片段,亡者的怨念也會隨之消逝。
畫魔對沈拂知曉負夢術略感驚訝。
【系統:是我的功勞。】
可惜畫魔聽不見,視線全在沈拂身上。
底下奔跑求救的是一對年輕夫婦。
這時,街邊有一家三口吃飯,看到這一幕,冷眼旁觀。
年輕夫婦跑過去,女的再三哀求,最後知曉自己逃不掉,哭著咒駡:“我和你們無冤無仇,為什麼要害人!”
這一家三口繼續吃飯,其樂融融,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遲父帶人追過來,將這對夫婦拖走。
“白大師很滿意,承諾會為你們延壽二十年。”
小孩還不懂事,父母幫他擦去嘴角的湯汁,卻是眉開眼笑。
沈拂:“因果迴圈,報應不爽。”
誰能料到這一幕在多年後重新上演,這一家三口的下場同樣沒有好到哪里去,夫妻被成為魔物的少年活活吞噬。
遲父站在街道中央,拍了拍手,街上做生意的商家停下,附近民居裏也走出不少人。
環顧一圈,遲父沉聲道:“異鄉旅人來此,不准私自收留,白大師自會處理,同樣,也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聞言,眾人都紛紛用豔羨的目光看那一家三口,隨口誆騙了路過的一家人,就能增壽,實在是筆划算的買賣!
沈拂跟著遲父飄往遲宅,年輕夫婦被按倒在地,他們對面站著一個正在哭鬧的小女孩。
白大師的面貌和現在並無區別,仍舊很瘦,瞄了眼遲父,“將剩餘的蟲子全部種進他們體內。”
遲父遲疑道:“如此一來,人必死無疑。”
白大師笑道:“就是要如此。”
說完彎腰摸了摸小女孩的臉,“如果不聽話,像你的父母一樣反抗,下場會比他們還慘。”
小女孩驚恐地瞪大雙目,眼睜睜看著父母的皮膚一點點鬆弛,被蟲子殘忍啃食。
死亡過程足足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最後剩下的屍體血肉模糊。
遲父招來兩個傭人:“扔去後山。”
記憶就此終止。
沈拂一點點下降,四周的情景漸漸模糊,當他感受到夜風涼意的時候,才發覺自己還站在原地。
兩具骸骨已經停止掙扎,就跟普通的屍骨一樣安靜躺在地上。
沈拂頭有些昏昏沉沉。
畫魔道:“負夢術的後遺症,頭暈,多夢。”
沈拂:“怨氣太重,得不到化解直接下葬可能會詐屍害人。”
將屍骨埋好,又去山腰上摘了幾朵鮮花放在墓前,歎道:“惟願靈魂能得以安息。”
畫魔亦步亦趨跟在沈拂身後,一直到進屋,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沈拂指了指門的方向。
畫魔:“萬一晚上做噩夢,有人陪著比較好。”
沈拂毫不留情拒絕。
負夢術的後遺症的確不小,他到現在還有些暈眩。
畫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悄悄潛伏在床角落的影子。
沈拂感知到他的存在,礙於頭疼,未再出手驅趕。
世界一片混沌。
畫魔沒有料到自己也會做夢,察覺到時覺得很是新奇。
他在夢裏看到了沈拂,畫面退回到放孔明燈的那日,燈上的三個生辰八字成為刺目的存在。
看著看著,它們竟然幻化成三道不同的人影。
畫魔皺眉,想要上前驅趕。
三道人影深情款款望著沈拂:“這是朕打下的江山!”
沒有一點預兆回頭看著畫魔,恨鐵不成鋼道:“遲早毀在你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