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小綿羊轉化成大灰狼的蛻變太突然,乃至於江尋意一愣之下竟然沒有反抗,只是愕然抬起頭來。
兩雙眼睛在半空中相遇,江尋意隨即垂睫,雲歇卻不躲不閃:「怎麼?又想說你叫杜衡,我認錯了人?江尋意,別的人我不敢說,可你就算是化成灰化成煙我也能認得出來,我知道你心裡面對我有怨氣,有你就說出來啊!連他媽自己的身份都不敢承認,就知道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面跟我扛,你是大小姐嗎?從小就是這副陰陽怪氣的臭德行,有事也憋在心裡,難受也不會說出來,你不說、你不說我他娘的要去哪裡知道!」
他這段話前面還氣勢洶洶,頗能唬人,倒把江尋意聽得一愣一愣的,說到後來卻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竟帶了些許哽咽的聲音,江尋意驚訝地看向他通紅的眼睛,發覺這個人在自己重生以來,竟然變成了個哭包,簡直是一言不合就要掉眼淚的節奏,真是要惹不起了。
江尋意慢慢嘆了口氣,扒開雲歇的爪子,發現他攥的一點都不緊:「雲宗主,」他淡淡道:「雖然是鄉野之地不大需要靠臉吃飯,但你好歹也注意著點形象罷。」
江尋意沒有再說自己是杜衡,也沒說不是,不過他的嘴裡到底也沒有吐出一句半句的真心話來,有意忽視了雲歇倏忽黯淡的目光,他與兩個從內間驚愕探頭探腦的少年擦肩而過,踱進了房門。
如靈隱這樣的仙門大派,對少年人的栽培過程一向嚴格,要求克己、自律、不燥不怒、慢聲緩行,兩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從來沒機會見到這樣的場面,驚訝之餘圍觀的也是津津有味,直到江尋意退場走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點不妥,臉色頓時漲紅了,好在江尋意什麼都沒說就進了門,衛修齊看見雲歇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不知怎地,無端覺得這個雲公子有點可憐,正想上去安慰兩句,卻見雲歇抬手在臉上重重抹了一把。
這一抹,就好像給他自己戴上了一副無堅不摧的面具似的,抬起頭來又是一派溫文爾雅,春風拂面的向兩名少年打了個招呼道:「都站在這裡幹什麼?快進去罷。」
雲歇雖然骨子裡面十分自傲,但實際上做事向來穩妥,很少有什麼能讓他失控,可是這時候他已經在隱隱後悔方才的失言了。
彷彿面對著江尋意,因為太珍視,所以總是反覆掂量自己的行為,也就總是在後悔、後悔、後悔……
他原本已經打算好了,這一次對待江尋意一定要有充足的耐心,他太明白這個人的性格了,內斂、倔強,而且一直以來,內心中不知道到底藏了什麼東西,是自己這麼多年來也沒有看透的,對待這個人要拿出比對待最兇險的敵人還要多十倍的精力,然而每每是心裡頭想得好好的,一對上這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失控,讓什麼計畫好的東西都踩不到節奏上。
雲歇一邊反省,一邊一臉道貌岸然地拍了拍身旁欲言又止的小鮮肉的肩膀,一起進了門。
剛才雲歇和江尋意在河邊活捉王八大展身手,受到村民們的紛紛仰慕,因此江尋意剛剛進去刷了個臉,守靈的人便乾脆俐落地捲舖蓋撤了,將現場交給了他們。
雲歇三人隨後進去的時候,江尋意已經站在屍體之前抱臂沉思了,衛修齊看他一眼,覺得這個俊美異常的杜公子暫時似乎沒有發表什麼高見的打算,就和聶炎湊在一起指指點點,各自拿出紙筆,看樣子打算現場來個觀摩實習。
如此舉動已經不能說是江漠樓教出來的,簡直像他親生的,連一肚子心事的江尋意和滿心失落的雲歇都不由自主抬起頭來,同時同獵奇的眼光打量了兩個少年一番。
而後對視一眼,各自撇頭。
聶炎認真地觀察比對一番,小聲道:「師兄,我覺得此人應當不是普通的屍體,這是活屍第二次死去留下的空殼啊。你瞧,人體之中本應有十二口氣,分為本氣、中氣、餘氣各四,人死之後氣竅開,這些氣也會全都跑光,可這個人身上卻有十三個氣竅,而且只有多出來的氣竅裡那口氣才是剛剛散去的。當真是十分奇怪,這世上有十三個氣竅的人,只怕比長了三隻眼睛的人還要難找,竟然就讓咱們碰上了。」
衛修齊手捏小本,贊同地點頭,道:「你說的,可是之前師父要咱們必須熟記的《屍經》?我上次課因病誤了,不過聽安師弟說這本書是師伯所編,裡面那個‘氣竅論’還是他老人家首次提出來的,師父說了定要倒背如流,你過會給我抄抄。」
江尋意「他老人家」默默地將手掌覆蓋在眼睛上,有種類似于現代蹺課偶遇學霸的迷之憂桑。
然而耳畔那兩個小傢伙依舊在低聲聒噪著:「聶師弟,你也當注意些,我聽聞在這種屍體面前要格外注意忌諱,以免發生屍變,你瞧,這上邊寫著呢,首先是注意不能妄加評判此人生前之事,更不能隨意許諾,其次則是不可用肌膚直接觸碰……」
江尋意忍無可忍,忽然上前幾步,盯著面前屍體自言自語地道:「這個人到死了也沒閉上眼,長的一臉晦氣相,看著就沒少缺德,怪不得早死。」說著他伸手,直接大大咧咧將死人的眼睛闔上了,道:「不過放心罷,我定會查清你的死因,讓你死個明白就是。」
衛修齊和聶炎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這個二愣子把兩條忌諱犯了個全套,一時間幼小的心靈衝擊太大,傻成了兩根樹樁。
衛修齊:「……死者肌膚……」
也不知道該說他們是倒楣還是走運,若換了別人,江尋意自然不見得願意管教,只是見兩個小崽子本質純良,又是江漠樓的弟子,說起來算是嫡系,江漠樓小的時候能用這種方法學成一身本事,那是他心性堅韌天賦異稟,乃百年難見之奇葩。可不見得人人都適用,所以江尋意終於決定將自己的頭腦從「失控的系統」和「腦殘的雲歇」之間暫時超脫出來,好好教育教育兩個後輩。
見到江尋意膽大包天地犯了忌諱,雲歇嘴角微揚,沒露出半點擔憂之色,反倒袖著手往後退了退,免得自己礙了他的事。
靈隱派教科書果然是權威出版,和一塊錢買一贈一的劣質劇本不是一個等級,江尋意那個動作做完之後,房中的四個人都分明的察覺到這個房間裡有一陣陰冷的風倏然而過,發出了「嗚」的一聲長鳴。
詐屍的前兆。
衛修齊不知道心裡邊有沒有罵娘,反正行動上還是表達了保護江尋意的決心,一隻手把這個屁都不懂擺明了是個江湖騙子的草包推到身後,和聶炎雙雙拔出劍來,雙眼圓睜,緊張地看著靈床上的屍體。
那具屍體原本青紫的臉色逐漸發白,嘴巴也慢慢地張開,露出裡面發黑的牙齒,伴隨著陰風怒號,直挺挺地站了起來。
與此同時,江尋意敏銳地一回頭,恰好與一個在半空之中張牙舞爪的巨大鬼臉面面相覷,他眉頭都沒皺一下,不在意地隨便一揮手,那只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狐假虎威的怨靈頓時灰飛煙滅,前面的兩個少年甚至沒有察覺到絲毫的動靜。
就是他這一回頭的功夫,靈床旁邊突然傳來「嗤」的一聲銳響,江尋意迅速轉身,只見周圍飄飛的白色布幔都被一隻皮膚紫黑,生滿銳利指甲的大手拽了下來,那具屍體尖嘯一聲,丟開爛布,向著衛修齊便撲了過去。
衛修齊大駭之下挺劍急刺,屍體卻雙膝微彎,靈活地一彎腰避過,這一下江尋意和雲歇都有些驚訝了——因為一般人死後即使是發生屍變活著被制成活屍,身體的僵硬卻是不能改的,各關節處往往無法彎曲,不知道這一隻怎麼如此神奇,不但動作靈活自如,招式看起來還頗有章法,儼然一名武學高手。
它躲過了衛修齊的一下子,轉身竟然沖著江尋意過來了,江尋意毫無羞愧地往聶炎背後一躲,鼓勵道:「加油。」
聶炎七竅生煙,用盡畢生之涵養才沒有對他口出惡言,一劍向屍體攻去,這一招倒是又狠又準,光華四射,不知道是不是把對方當做江尋意來砍的,衛修齊連忙過來幫忙。
趁著二人一屍陷入纏鬥,江尋意選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開始圍觀,正好能夠保證在兩個人有危難的時候隨時出手,同時也能觀察到少年們出招時的不足,他負著手一邊看,一邊不時閑閑道:「右肩、左胸、小腹……攻他下盤……」
在場也就只有雲歇能聽出來,江尋意目光獨到,所指點的都是對方每一招中最大的破綻之處,要掌握這一點千難萬難,可惜兩個少年沒能領會精神。
這時,聶炎恰好一劍橫削,砍向屍體前胸,自己卻險些被打個正著,要不是衛修齊及時出手相救,恐怕半個腦袋都要被扇沒了,江尋意嘖了一聲,嘆氣道:「你該打他的後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