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齊沉香木桌案上的鎮紙是從景德鎮出來的鬥彩,大半個世紀前的玩意兒,又重又沉。
在外力的作用下直直撞在了賀明鈺的額角,又摔回了地上。
碎成三段。
響成了清脆的鏗鏘之聲。
在樓下陪著談嘰嘰玩的廖嫻實在坐不住了,將孫子交給家裏的阿姨幫忙看著,急匆匆的走上了樓,敲敲門:“老頭子!你把門給我打開!”
門內安靜了好一會兒。
才聽賀齊放平了語氣:“嫻嫻,你先下去陪孫子,我等等忙完了去給你做飯。”
廖嫻雖然出身書香門第,但人美性子也潑辣。
活到五十多歲,從小有父母寵著,長大有老公寵著,壓根就不聽賀齊的話。
她又敲了幾下門,嗓門兒比賀齊還要高:“賀齊!你是不是打我兒子了?!現在你就給我開門!”
賀齊:“……”
賀齊當了四十多年的軍人,上過戰場也帶過兵,天災人禍的時候從來沒怕過死,都是實打實做出來的榮譽。
再加上賀齊和廖嫻夫妻關係向來和睦,唯一的兒子雖然沒有跟他從軍,但卻挑起了賀家的大樑,也從來沒讓賀齊擔心過。
老將軍光明坦蕩的過了大半輩子,結果臨到快退休回家含飴弄孫的前幾年。
聽到兒子為了一個小明星弄上了熱搜頭條。
然後h市的什麼郭家求了好幾個人。
一路求到了賀齊面前,希望能夠饒過他們兒子一次。
賀齊氣得心臟病都快犯了。
然而比起丟面子。
賀齊更怕睡書房。
被鎮紙砸在了腦袋上的賀明鈺只是暈了一下,沒站穩,自然也沒直接昏過去。
等暈的那一陣子過去,賀明鈺便撐著身子慢慢站了起來,重新看向了賀齊。
廖嫻的火氣已經蹭蹭蹭的冒了上來,直接踹了書房門一腳:“賀齊!十秒鐘內你不給我把門打開!你今晚就滾回部隊裏睡!”
賀齊:“……”
賀明鈺已經站直了身子,面無表情的擦了擦額角上的血,慢騰騰的來了一句;“爸,媽叫你給她開門。”
賀齊:“……”
賀齊鬍子都被氣直了,伸手拿起一盒抽紙丟給了賀明鈺:“擦擦血,別嚇著你媽!”
賀明鈺抽了兩張,敷衍的抹了抹額頭。
紙巾很快就被浸透了。
紅殷殷的。
書房門被迫打開。
賀齊努力攔在門口,擠出一個笑容:“嫻嫻,你不在樓下陪孫子,怎麼上來了?”
廖嫻橫眉冷對:“讓開,你們把書房裏什麼東西砸了?”
賀齊:“……”
賀齊還沒來得及說話,站在書案旁的賀明鈺便插了話近來:“媽,爸的鬥彩鎮紙和你喜歡的那個清代花瓶碎了。”
廖嫻:“什麼?!”
那只花瓶是十幾年前廖嫻特意去海外拍回來給賀齊當生日禮物的。
前兩天才剛被賀齊小心翼翼的搬進書房,沒想到今天就身首異地。
廖嫻眉梢一挑,推開賀齊,正要去看自己幾百萬拍回來的花瓶碎成了什麼樣——
結果就發現了在碎瓷片旁邊的,自己滿頭是血的兒子。
登時。
廖嫻臉都青了:“賀齊!誰讓你打我兒子了!?”
賀齊趕忙迎了上去,將竹條塞進廖嫻手裏:“老婆別生氣,別生氣,我讓你打回來,行不行?”
廖嫻氣得聲音都抖了:“你皮糙肉厚的老兵我打你有什麼用!我兒子從小都沒挨過打,他都馬上三十了,你打他幹什麼?”
廖嫻年輕的時候在非洲呆過一段時間,身體一直不太好
賀齊生怕把她氣出病來,趕忙伸手扶住了她:“對不起嫻嫻,我這也是一時氣得狠了……今天中午老高親自過來找我,說郭家算是他們遠房親戚,問能不能給他們放條生路……老婆啊,咱們家雖然今天在這個位置上,但千萬不能搞以權逼人那一套……”
廖嫻手裏的竹條狠狠的揮在了桌案上。
她揚著眉:“所以這就是你打我 兒子的理由?賀齊我告訴你,別說賀明鈺今天就跟那個小富二代家裏過不去了,就算我兒子要跟老高家過不去,我也不會說一個不字!”
賀齊:“……”
賀齊敗下陣來,厚著臉皮抱住了廖嫻:“是是是老婆我錯了,這件事兒子愛怎麼辦怎麼辦,我不管了,不管了。你別生氣啊!”
廖嫻一巴掌扇開了賀齊,走到賀明鈺身邊。
親手拿了幾張乾淨濕巾,心疼的拉著兒子在賀齊書案後的大椅子上坐了下來:“明鈺啊,媽先給你擦擦血,然後送你去醫院住院。媽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啊!”
賀齊:“……”
備受冷落感覺已經被驅出家譜的老將軍受過不知道多少大傷小傷,站在一旁欲言又止:“老婆啊……都是皮外傷,頭上那下也就是看著嚴重,瓷的傢伙能砸多……”
廖嫻幽幽的轉過身:“你這個月去住……”
“等等我親自開車送咱兒子去醫院做全面檢查,老婆你在旁邊坐會兒,我給兒子先上點兒碘伏。”
廖嫻輕飄飄的看了賀齊一眼,抱著手,在旁邊的榻上坐了下來。
賀齊滿是厚繭的手抓起一瓶精緻小巧的碘伏,棍兒似的指頭戳起根棉簽。
正要給賀明鈺往額頭上抹。
便聽到賀明鈺清清淡淡的來了一句:“媽,其實剛剛爸打我也不全是因為郭家那事兒。”
賀齊:“……”
還未等賀齊插話。
廖嫻便喝了一口桌上賀齊的明前龍井:“哦,那是因為什麼?”
如果廖嫻和賀齊在這之前見過談卿。
那他們一定能發現此時賀明鈺臉上的表情就和談卿準備做壞事時一樣的真誠。
賀明鈺看了看廖嫻,主動道:“是因為談卿的事,我爸不喜歡談卿,不讓我和他在一起。”
成為家庭食物鏈低端的賀齊:“……”
賀齊滄桑的將門口的小板凳自己去搬了過來,坐在了書桌另一邊:“嫻嫻……”
廖嫻很凶的黑著臉:“行了,別喊我。賀齊,我不信你當兵這麼久,沒見過兩個男孩在一起這種事。”
賀齊:“……見過。”
當然見過。
就是因為見得太多,才更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在這條路上走。
賀齊從小板凳上站起來,走到廖嫻身邊,又將茶杯一併拿過來:“先喝口水,別累著嗓子。”
廖嫻接過茶杯,皮笑肉不笑的道:“賀老將軍這會兒想不起耍威風了?剛剛打兒子的時候,手不累呀?”
賀齊:“……”
賀齊歎了口氣,在廖嫻身邊擠著坐了下來,又趁老婆在低頭喝茶的時候給另一邊坐著的兒子使眼色。
賀明鈺慢慢的站起身,對廖嫻道:“媽,爸讓我出去,那我先回屋去了。”
賀齊:“……”
剛喝了一口茶的廖嫻抬起頭,好不容易和緩了幾分的神色又冷了下去:“你還想把兒子趕出去?”
賀齊:“……老婆,兒子這件事,咱們以後再說,行嗎?”
廖嫻將茶杯往桌上一放:“我看也不用以後再說了。我今天跟你說清楚,我不覺得兩個大小夥子在一起有什麼不行的,你就說你為什麼不同意吧?”
賀齊長長地歎了口氣:“嫻嫻,先不說兩個男人在一起要承受多大的壓力。就只說咱們孫子……”
“賀明鈺弄大了人家女生的肚子,不負責任,轉頭把人家踹了,再找個男的小明星?賀家的繼承人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廖嫻:“……”
賀明鈺:“……”
一家三口在滿室狼藉的書房裏,不約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後。
廖嫻抬頭:“得,賀齊,說白了你就是想讓兒子對生了咱孫子的人負責對吧?”
賀齊年輕時也英俊過的五官線條嚴肅,腰背板正的看了賀明鈺一眼:“沒錯,我從小就教他做了事一定要負責!既然人家孩子都生了,怎麼還能再去找男明星。”
廖嫻樂了:“我知道了。兒子,那你回去準備準備,等媽這邊請柬遞出去,就給你和談卿安排婚禮。”
賀明鈺點點頭,和賀齊同樣一本正經的臉不苟言笑:“媽,我還是想親自和他商量,訂他喜歡的地方。”
廖嫻笑道:“也 好,你儘快帶他回來,給我和你爸看看。”
賀齊:“???”
賀齊懵了:“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廖嫻摸了摸賀明鈺的頭髮,小心的避開他額頭上的傷口,轉身對賀齊彎出一個笑來:“老公,你這還聽不明白?談卿的身體很特殊,世界上偶爾會有這種性徵,嘰嘰這個孩子……就是他和咱們兒子的。”
賀齊:“……”
還沒待賀齊反應過來。
賀明鈺便直起身,走到賀齊面前,深深的朝他鞠了一躬:“爸,我知道你也是為了我。但這一次後,等我帶談卿回來的時候,請您對他客氣一些。”
“就像您非我媽不可一樣……我也想和談卿白頭偕老。”
被鎮紙砸出的傷口因為向下鞠躬的動作而被拉開。
剛剛已經止住了的血又淺淺順著賀明鈺的額頭滑下來幾顆。
砸在書房米色的地毯上。
賀齊在籐椅上坐了很久,擺擺手道:“你出去吧。”
賀明鈺直起腰,轉身。
賀齊從後看了一眼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叫你媽陪你去,去醫院拍個片子,做全身檢查。”
廖嫻嗔怪的看了賀齊一眼,拉上書房門跟出去了。
出門之前廖嫻自然要先上樓去換衣服。
賀明鈺便去了一樓的臥室裏看了看已經睡香香的談嘰嘰。
小崽子抱著自己的黃鴨子,睡著睡著就喊了一聲叭叭。
賀明鈺拍了一張兒子的照片,然後從聊天軟體上給談卿發了過去:“兒子想你了。”
時間已經有些晚了,賀明鈺便沒等談卿回復。
他低頭幫小胖崽掖了掖被角,又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輕聲道:“再過十幾天,你小爸就回來了。”
關好談嘰嘰的臥室門,廖嫻也正巧從樓上拎著包下來。
母子兩一起出門去醫院。
廖嫻開車,瞥了眼從另一邊開門上來的賀明鈺:“你爸鬆口了,這下高興了?”
賀明鈺用格子手帕捂著傷口,半晌後,低低的笑了一下:“嗯。”
廖嫻發動車子,到底是心疼兒子,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他就那麼好?”
然而賀明鈺卻搖了搖頭。
“他不好。”
賀明鈺緩緩將自己靠在椅背上,神情裏終於有了些疲憊,“他很鬧騰,比談嘰嘰還像孩子,還不識好歹,也辨不清人情真意……”
初春的夜色微涼。
廖嫻伸手將車內的毛毯幫賀明鈺蓋在了身上:“那你愛上他哪里?”
賀明鈺闔著眼睛,像是已經睡著了,沒有回答。
額上的血凝固,結成了暗色的痂。
而和j市相隔千里的h市。
夜色已經涼透。
六星級酒店周邊配套的商業街已經全數沉默下來,就連住宅區也進入了睡眠時間。
白牆灰瓦的獨棟別墅中。
後院的老母雞被圍進雞圈,安靜的一聲不吭。
午夜三點過後。
別墅一樓大廳的正門打開。
白日裏身著反紫粉色連衣裙的女人不知何時已經換成了一身做工完美的紫灰色西裝,勾勒出他完美的身形輪廓——
是個成年男子的模樣。
夜色寂靜。
在月色的倒影下,那個男人的手中赫然還牽著另一個人。
也是男人。
只是那名被牽著的男人似乎動作並不靈活,連姿態也有些僵硬。
然而紫灰色西裝的男人卻顯然毫無嫌棄,耐心的拉著那個動作遲鈍的男人走出別墅大門,走到庭院,然後將人放在了粉色的秋千上。
薄薄的月光灑在那坐在秋千的人面容上。
精緻的眉眼,紅豔的唇。
顏木輕輕俯身,小心翼翼又珍惜備至的,像是呵護至寶似的,在那人額上親了親。
“那年輕人類才給我了四十三根頭髮,真是太少了。”
“談卿……我什麼時候才能在眾人面前擁抱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