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朵
方明曦看到肖硯的同時,肖硯也看到了她。目光交錯剎那,兩人各自別開。肖硯帶著隊伍拐彎,沿著操場周邊跑開,整齊的口號聲又逐漸遠去。
他的出現是個意外,方明曦完全毫無準備,根本沒想過在這裏竟然也能碰上他。
前腳肖硯剛走,後腳寸頭就來了。
他跑到跟前同她打招呼:「喲呵,巧了,你怎麼會來這。」
那張本就偏黑的臉,被太陽曬得有點紅,黑也較以往更甚了幾分。
沒等方明曦答,寸頭朝卸貨那邊揚聲:「按分類放好,庫房夠大,不著急!」
喊畢轉回頭,一腳踩上階沿,沖方明曦挑眉,「怎麼樣,這兒感覺還不錯吧?」
寸頭其實早就看到了她,閑著沒事,特地跑過來和她說話。
方明曦淡淡點頭,「嗯,不錯。」
寸頭見她百無聊賴,跑到不遠,從裝著幾十瓶礦泉水的鐵桶里拿了一瓶水,回來扔給方明曦。
方明曦下意識接住,便聽他問:「你來有什麼事么?」
「嗯。」她不知該怎麼說,只講,「有事。」
寸頭先前看到梁國帶她進來,朝卸貨那邊瞥了一眼,「那個是你爸?還是親戚?」
她抿了下唇,沒有接話。
十幾秒沒聽她吭聲,寸頭以為她不會回答正要換點什麼說,她開口了:「是我叔。」
言簡意賅的三個字,語調也很平。
寸頭卻笑了,「原來是你叔叔?那巧了。」
正說著,「砰」地一聲巨響,震得方明曦和寸頭都是一驚。
扭頭朝聲源看,伴著接連幾聲重物砸地的動靜,卸貨那邊吵嚷開:
「砸到人了!快快——」
「當心!都散開!」
「把貨起上來!壓到人了!老梁……」
方明曦怔了半剎,聽到喊聲的瞬間立即衝過去。寸頭也拔腿往那兒跑,離得不遠,轉瞬兩人都奔到了那群人面前。
卸最後一車貨時,外圈綁的繩子鬆了,原本應該從上面的先搬,一股腦全松落砸下來。
那當頭梁國正好在下面。
肖硯聞聲趕過來,梁國被木箱子壓在下面,有進氣沒出氣的粗喘聽得嚇人。
方明曦臉微白,抬手去搬箱子意圖挪開,裏面不知裝了什麼,重得紋絲不動。下一秒,有若千斤頂的大箱子忽地一下輕了——肖硯動作利落,毫不費力似得將壓在梁國身上的木箱抬起來,箱角著力在梁國腿旁的地上。
寸頭見狀立刻上前搭手,兩人合力,騰地一下就將箱子挪到邊上。
「老梁!老梁?!」
「有沒事?還能不能吭聲?」
「……」
一群同行的司機都是梁國的同事,湊上來手忙腳亂攙他,關切得著了慌。
「梁叔!」方明曦醒過神,上前扶住他手臂,輕輕一探他腰背,他「嘶」得一聲倒抽冷氣。方明曦皺眉,扭頭問:「有沒有醫藥箱?」
司機、工人都不是這裏的人,只肖硯和寸頭是,寸頭連忙答:「有!我去……」
肖硯掃過方明曦的臉,道:「去休息室。」
方明曦沒空管那麼多,立刻和幾個司機攙著梁國過去。好在他還能走,不用上擔架。
進了休息室,方明曦讓梁國在床上趴下,衣服掀開,背部被木箱角劃出幾道淤痕,衣服掛絲兒的地方,皮自然也破開,滲出血跡。
寸頭躊躇:「我們這暫時還沒隊醫……」
訓練基地籌建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樁樁件件耗時耗力,關教練到瑞城沒幾天,隊醫明個才來,連這些訓練器材都是今天才全部到位的,還發生這樣的事。
那廂方明曦已經打開醫藥箱,動作熟練地拿出要用的東西,頭都沒抬一下,「我來。」
寸頭見她不似外行,好奇:「哎,你會啊?」
「我學這個的。」方明曦面容沉穩,消毒、演示,操作樣樣符合規格。
趴在床上痛得齜牙咧嘴的梁國一聽,忍著痛抬頭呵呵直樂,很是與有榮焉地道:「明曦這孩子很聰明的,她讀書特別好,學什麼都厲害。」
寸頭和肖硯聽出那話里對待小輩的親昵,視線落在她身上,方明曦低頭不語,面龐似是比先前又沉了幾分。
她的學校在鄧揚學校附近,那一所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寸頭想起之前鄭磊說的那些話,頭一次對她生出了同情。
方明曦這個人雖然不好親近,但也沒有什麼特別讓人討厭的地方,幾次和她接觸下來,唯一印象就是安靜,甚至給人感受,比鄧揚身邊的唐隔玉之流還好些。
寸頭心裏一陣嘆氣,頗覺可惜。餘光掃到肖硯似乎也凝眸打量方明曦,想跟他說什麼,一轉頭,後者已然收回目光。
方明曦一給梁國消毒包紮完,梁國就坐起身把衣服理好,堅持說自己沒事,能撐得住。她看過傷口知道不是大問題,遂由他去。
醫藥箱整理到一半,方明曦停住動作,看向肖硯。
「……你的手腕紅了。」剛剛他搬箱子的時候,她看他蹭到了。
寸頭和梁國這才注意到肖硯的手腕,方明曦道:「最好擦藥活絡一下,不然會淤腫。」
「沒事。」一點小傷,肖硯沒甚所謂。
「不行!」寸頭急了,「必須得處理!」
當即不由分說將肖硯扯著坐下,朝方明曦招手:「來來,你給他弄弄!」
方明曦默默將醫藥箱拎到他旁邊。
她在肖硯面前蹲下,像給梁國處理傷處一樣,只是剛剛自然順暢,這回卻有些難言的不自在。
他們靠得有點近,她能聞到他身上簡單清冽的味道,帶著一絲絲薄汗氣息。
肖硯的目光落在她頭頂,她彷彿能聽到他的呼吸。她垂頭,喉嚨緊了緊。
短暫功夫,卻像是上了一節課般漫長。
終於處理完,收拾醫藥箱時方明曦莫名鬆了口氣。
貨雖然從車上滾落,但東西沒問題,該運來的器材悉數運到,梁國的同事和訓練基地負責收貨的人清點核對過,兩相交接。
梁國弄傷背,怕是無法立刻出長途車,同行的司機讓他先回。
肖硯和寸頭正好要去市內,寸頭說:「你這樣不方便開車,我們送你們下去。」
梁國連忙拒絕,他的同事可以開車,他們送他回廠里就是。他婉拒半天,寸頭還是堅持:「沒事兒,我們送你和方明曦一塊回去。」
梁國這才想到還有方明曦在,她一個大姑娘,和他們擠貨車不太好。
「那……那就麻煩你們了。」到底還是承下寸頭的好意。
肖硯未發表意見,大概是默認同意寸頭的決定。他們出去,處理事的處理事,取車的取車,只剩方明曦和梁國兩個在休息室里。
梁國朝外看一眼,問她:「你和他們認識?」
方明曦點頭,「見過。」
梁國動了一下,扭到傷處,疼地嘶聲,邊忍邊說起閑話:「這裏的人都是自發組織起來的,民間救援隊難吶,不容易,何況他們做的還這麼正規,每個人都辛苦。」
他感嘆:「尤其那位肖老闆,他是領頭的負責人,出錢出力,擔子最重。」
方明曦沒接話。大門上的招牌,還有肖硯帶隊領跑的姿態,從腦海里一晃而過。
明明沒看多久,沒看幾眼,卻記得分外清楚。
她眉頭微緊,視線壓得更低。
閑聊幾句,方明曦想起來這的目的,剛欲提,寸頭從外探頭:「可以了,走吧!」
她只好把到嘴的話咽回去。
……
寸頭開車,剩下三人坐後座。方明曦居中,左邊是梁國,右邊是肖硯。
「你們到哪?」寸頭問。
方明曦說:「我回家。」
梁國接話:「我回廠里,東松路建途貨運廠。」頓了頓,對她道,「我就不去你家了,省得你媽煩心。」
沉默三秒,梁國放輕聲音問:「你媽還好嗎?腳傷應該全好了吧,上次我去看她說是已經……」說著說著想起今天方明曦就是為他上次送的錢來的,堪堪止言。
方明曦淡淡道:「已經好了。」
「那就好。」梁國笑了下,有點尷尬。寸頭和肖硯都在車上,他們不方便講什麼,畢竟不是能講給旁人聽的閑話。
而後一路無言,還沒開到貨運廠,梁國在路口叫停:「到這就行,對面是我們廠房,我回去換身衣服。」
寸頭靠邊停,梁國打開車門,下車前回頭跟車裡倆人客氣:「我這個侄女不太愛說話,肖老闆多擔待些,麻煩你們送她回家了。」
他關門朝廠房走,方明曦忽地問:「能不能等我一下?很快。」
寸頭暗暗瞥了眼肖硯的神情,見他沒表情,點頭,「行。」
方明曦下車小跑追上去,叫住梁國,從包里拿出一沓裹好的錢還給他。
半分鐘功夫,她回到車上。
寸頭和肖硯誰都沒有多問,方明曦和梁國的關係不像普通叔侄女,但看得出來不是什麼難以見人的關係。他們不是好事的性格,也沒有同齡女生之間彎彎繞繞的爭鬥心思。
走了一個,後座只有方明曦和肖硯兩人。位置足夠,方明曦卻貼著車門坐,離肖硯遠遠的。
平穩開出一段,肖硯忽然出聲:「你很怕我?」
寸頭從後視鏡里偷瞄,雖然肖硯並未轉頭直勾勾盯著方明曦,但這話明顯不可能是跟他說。
方明曦被問得一頓,道:「沒有。」
寸頭等著聽下文,那兩人卻好久沒說話。
又開過兩個路口,才聽肖硯問:「你讀的護理系?」
方明曦答:「是。」
「大三?」
「嗯。」
「時間挺多。」
方明曦沒接話,這話也不知該怎麼接。該是學業緊張的時候,之前卻在亂七八糟的地方和他碰見好幾回。
她轉頭看窗外,沉聲:「我已經和鄧揚說清楚了,你不用查戶口一樣問。」
這回換肖硯閉嘴不言。
寸頭開著車,看得著急。他光是聽都覺得這倆人不會好好講話,這次,還有之前接觸的幾回,他們攏共沒交談過幾句,不是這個說話帶火藥味,就是那個開口針鋒不讓。
「那什麼——」寸頭不得不緩和氣氛,「你說你家在登江區?
方明曦嗯了聲。
「好咧!」寸頭將方向盤轉出了洶洶氣勢,「很快就到!」
不多會兒,車果真開到她住的那塊。
登江區,寧集路。
寸頭常年跟肖硯在外,今年是為了分訓基地的事才回來,對城區規劃早沒了概念。一看周圍破破爛爛的一片舊房子有點愣,脫口而出:「你家就在這?」
問完自己察覺語氣不對,想補救,方明曦臉上卻沒有尷尬不適。她坦然,大大方方答:「嗯,就住這。」
說了謝謝,方明曦拉開車門下去。
她理好衣服,束起頭髮往家走。
早就過了會為此羞恥的年紀了。
鄧揚最開始追她的時候,還曾大大咧咧把睿子那群人帶到她媽媽的夜宵攤上吃東西,就為了悄悄找她說話。後來這件事成了唐隔玉那群人總拿來嘲笑她的點,鄧揚才意識到不該。
但方明曦覺得其實沒什麼。
世上有富人,也有窮人。
窮人就不能活了嗎?能活。活得難了點,還是要活。
寸頭車停在那,愣愣朝車窗外看了好久。
「她……」他指指方明曦,一時竟不知自己該不該覺得抱歉。
肖硯沒空和他討論說話的藝術,「走吧。」
寸頭摸摸後腦,發動引擎。
車開動的剎那,肖硯不著痕迹朝窗外瞥去。
方明曦走在回家的小徑上。
那道背影筆直,像棵剛剛開始茁壯的小白楊,迎風挺拔。
驕傲,磊落——
乾淨地讓人移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