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希禹再見到姬長離的時候,已經是在三天后了,他跪在地上抬起頭時,便看見姬長離的臉色灰白,眼睛下面還有一團烏青,寬大的玄色袍子穿在他的身上,竟無端顯得有幾分空蕩,白希禹並不知道姬長離在這幾天裡到底是發生了什麼,竟然能讓他在短短的幾日里,消瘦了這麼多。
還有什麼能值得他如此呢?
白希禹盯了姬長離好一會兒,他以為這麼多的世界都已經過去了,自己早就該不在意的,而現在,他表面上確實也沒有表現出什麼來,只是嘴裡的牙齒這個時候卻都在不停地打著顫兒,兩隻手的指尖也都在微微顫抖著。
他以為當年在他死去以後,姬長離應該從此與雲姬兩個人恩恩愛愛,白頭偕老的,可現在看起來,似乎並不是這麼回事,姬長離對雲姬……白希禹也說不上來到底是怎麼個問題,只是隱約覺著,他們兩個之間並不如他想像中的那般簡單,也許賜死自己還不足以平息雲姬的怨恨吧。
即使在當年他被賜死的那一刻,他也依舊希望姬長離這一生都能夠平平安安,與他喜歡的人白頭偕老。
隔了好一會兒,白希禹張了張嘴,本來是想問一聲他需不需要讓太醫來給看看,但最後卻是又低下了頭,什麼也沒有說。
如今已經沒有辦法了,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能在他面前隨意說話的那個小白了,他現在是於念,一個普通的、毫無存在感的侍衛罷了。
姬長離並不知道白希禹在想些什麼,他只是坐在御書房裡,低頭看著手中拿著的那本《雲笈七簽》,這幾日百官們休沐,所以也沒有什麼奏摺需要處理,他本來是可以待在自己寢宮裡的,但不知為何,還是跑來了御書房,看了一本莫名其妙的《雲笈七簽》。
《雲笈七簽》乃是一本與修仙有關的書籍,裡面記載了不少傳說中的仙術,不過這些仙術除了尹氏一族會修習一些,其他人卻是連入門之法都不得。
白希禹與他的距離有些遠,所以也看不清姬長離到底是在看著些什麼東西,他若是認出這本書的名字,定是要奇怪姬長離怎麼也看起這種書來了。
姬長離把手中的書籍翻了一頁,開口說了一句:“起來吧”,等白希禹從地上站起來後,姬長離把那《雲笈七簽》又翻了兩頁後,也沒有抬頭,只是慢悠悠地開口對白希禹道:“等再過幾天,過了上元節,朕會派你去一趟魏州,到時朕會給你兩封信件,你將它們交給謝將軍和王將軍。”
白希禹委實是弄不明白姬長離到底是想要做什麼,他新年前的那一段時間也會派他去京城的各位官員家中送點東西,或者是問候幾句,這過了個年,他是直接要把他給送出京城了,現在百官們都以為自己是姬長離的心腹,可事實上,姬長離除了吩咐他出去做事外,並沒有給他特別的封賞,所以他手上現在根本沒有什麼權利,照舊還是個小侍衛罷了,可不管怎麼樣了,既然皇上都吩咐下來了,他也只能應下來,“微臣領旨。”
姬長離沒有看他,隨意地說了一句,“這幾 你也不必留在宮裡,回家去看看吧。”
記憶中於念的家中並沒有任何的親人了,但這並不妨礙他對這來之不易的休假充滿了欣喜之情,他拱一拱手,“謝陛下。”
於念的家也在京城,他的宅子是他爹娘留給他的,宅子不大,而且於念去了宮里當差之後,這座宅子便空下了,到現在已經很久都沒有人居住了,所以更顯幾分破落,東邊的牆體開始剝落,若是等再過一段時間一場春雨來到,那牆估計就要廢了。但在京城這個地方,有座房子就不錯了,哪還有那麼多可挑剔的地方。
而且白希禹也沒打算在這個地方久住,他甚至已經計劃好等過一段時間辭官後,便把這座宅子變賣出去,然後自己找一個好的去處,如果總部徹底拋棄他的話,他就老實地待在這個世界裡,安穩度過餘生。
除夕過後,上元佳節又接踵而至,姬長離雖然給了白希禹幾天時間休假,但這個假期還沒長到能讓他把上元節也給過完。
姬長離可能是已經放棄了那本《雲笈七簽》,今日他又拿了一本《丹陽修真》看了起來,等到傍晚的時候,他放下手中的書,站了起來,對著白希禹道:“於念,跟朕去宮外走走。”
白希禹聽了此話後沉默了一下,若還是從前,他這個時候肯定是樂呵呵地馬上換了衣服就跟姬長離出去了,但現在再這樣就有些不合身份了,於是白希禹開口勸道:“陛下,上元節京城魚龍混雜,陛下乃是萬乘之軀,如果貿然出去怕是不妥。”
可姬長離並不聽他的進言,他揮了揮手,“不必多言,隨朕出去就是了。”
這也是在白希禹的意料之中,姬長離能聽他的話才是出了鬼呢,反正他也勸過了,若是在外面出了什麼事應該是怪罪不到他頭上的吧,白希禹低下頭,應道:“是。”
兩個人換了一身便服,便出了宮去了。
外面暮色四合,今日是上元節,這個時候的街道上車水馬龍,四周的叫賣聲不絕於耳,賣燈籠的攤子更是一個接著一個,整個街市亮如白晝,姬長離走在前面,白希禹則在後面默默跟著他。
孩子們手裡提著各種各樣的花燈在街市裡跑跳嬉戲著,姬長離忽然歪著腦袋看了一眼這些孩子們,然後他就停下了腳步。
白希禹在從前也很喜歡花燈這類東西,那個時候姬長離也願意寵著他,每到上元節的時候,肯定是要帶他出去,他小時候可能是腦子有點不太好使,在這個時候總會讓姬長離給他買一堆花燈,然後兩隻手提著五六個花燈,滿街道的亂竄。
後來,他手裡的花燈一個個的都滅了,他就把這些花燈甩到一邊,坐在地上哭,姬長離見了,只好走過來彎下腰摸摸他的腦袋,露出一副很無奈的表情,把他扔在地上的花燈都撿起來,重新把他們點亮,放到他的手裡,再揉揉他頭頂的,安慰他說:“別哭了小白,你看,又亮了。”
接下來白希禹就會帶著一臉傻笑,接過姬長離手中的花燈,繼續各種放飛自我。
看他能幹出坐在地上哭這種就應該知道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白希禹覺著自己那個時候挺丟人的,可姬長離在以後每一年的上元節裡都要把這當做一件趣事,給白希禹複習一遍。
而現在,姬長離終於是不會再對他提起從前的那些事了,可白希禹也並不覺得開心。
姬長離站在原地看了挺長一段時間,直到那幾個孩子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裡,他才轉過頭來,繼續往前走去。
白希禹跟在後面,看著姬長離漫無目的地閒逛著,忍不住在後面問了一句,“公子這是要去哪兒?”
姬長離應了聲,“隨便看看。”
他確實是隨便看看,從街頭走到結尾,又從西街走到東街,幾乎就沒有停下來的時候,白希禹只能跟在他的後面,跟著他一起到處亂走。
終於,姬長離在一個賣燈籠的攤子前停下了腳步,他從一堆燈籠裡,挑出了一盞造型頗為精緻的桃花燈,他向那賣燈的老大爺問道:“老伯,這盞燈怎麼賣?”
上元節的時候京城裡不少的年輕人都喜歡去京城郊區西邊的那條梓沿江去放河燈,而眼前的這種花燈就是放在水面上的,姬長離買了這花燈後大概還要去郊區走一圈。
白希禹看姬長離手中的這盞桃花燈還有幾分眼熟,去年的上元節他好像買得就是一盞桃花燈,白希禹甚至清楚地記得那盞桃花燈上面繪製的各種花紋,與眼前的這一盞是分毫不差,姬長離也是可以的,這麼時間過去了,眼光是一點沒變。
白希禹還記得當時姬長離買完花燈後,又要了一張巴掌大的四方白紙,他拿著毛筆在那白紙上寫得是:歲歲常健,歲歲長相見。
他那時以為這些話是些給他的,現在想來,他想要長相見的怕是還另有其人。
老大爺笑呵呵地答道:“兩文錢。”
白希禹在後面看著姬長離,他這齣來可沒帶錢,要是姬長離也沒帶的話,那這燈怕是帶不走了,等會兒多半也是去不成郊區的。不過令白希禹失望的是,他看見姬長離十分淡定地從懷裡掏出了一串銅板,遞給了對面的這位老大爺,老大爺收下了錢,又對姬長離說了一句,“對了,公子若是有什麼心願,可以在旁邊的桌子上寫個紙條給放進花燈裡面。”
“謝謝。”姬長離接過花燈,又順手把花燈放到了白希禹的手上,然後他走到一邊的小木桌前坐下,拿起筆紙,沉思了片刻。
去年姬長離寫得那些願望也許實現了,也許並沒有實現,但也沒什麼要緊,只是不知道這一回,姬長離寫得又是什麼。
白希禹站在一旁,親眼看著姬長離一筆一劃寫下“歲歲常健,歲歲長”幾個字,然而他的“長”字寫了一半,忽然停了下來,輕輕嘆了嘆了一口氣,將這張紙折起來放到了自己的袖口間,而白希禹也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在姬長離的臉上看到這種類似哀傷的表情。
為什麼會露出這種表情來呢?白希禹覺得很費解,現在還有什麼人是他見不到的嗎?
姬長離把毛筆又蘸了兩下墨,重新寫下了“平安喜樂,一生無憂”八個字。他笑了一下,似乎對這個願望很滿意,然後他把這張紙小心地折好,從白希禹的手上拿過花燈,將它了放了進去。
雖然覺著不合適,白希禹還是忍不住出聲問了一句,“這盞花燈是為了雲姬姑娘放的嗎?”
街上的人聲吵鬧,還夾雜著鞭炮劈裡啪啦的聲音,可白希禹還是很清楚地聽見了姬長離的那一聲,“不是。”
白希禹相信姬長離不會說謊,可若不是為了雲姬,難不成還是為了他自己?還是說,還有什麼人,是他不知道的麼?
想想也會覺得悲哀,他和姬長離在一起那麼多年,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姬長離對他,並不是毫無隱瞞。
可現在想這些也沒用了,這些……已經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姬長離拿著那花燈果真往郊區走去了,梓沿江邊聚集了大批的年輕男女,他們似乎已經放完花燈了,這個時候正圍在一起吟詩作對,說盡風雅之事。
而姬長離則帶著那盞桃花燈一人往梓沿江邊走去,他站在江邊,銀白色的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有輕風吹拂著他的髮絲,遠方隱約傳來女子清脆悠揚的歌聲,姬長離在江邊站了好半響,最後蹲下了身,將花燈放到了水面上,看著它遠去,消失在自己的視線。
白希禹站在他的身後,想要說些什麼,可什麼也說不出口。
“回宮去吧。”他轉過身,對白希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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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希禹去往魏州的時候,皇宮裡又來了一位灰袍道人,這位道人看起來四五十歲的模樣,卻有著一大把花白的鬍子,兩隻眼睛炯炯有神,他手中拿著拂塵,看起來確實像一位世外高人。
“陛下,您真要如此?”道士站在御書房中,向對面的姬長離問道。
“朕一開始便是如此打算,道長不是早就知道的嗎?”姬長離開口淡淡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姬長離就是過去的老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