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
她便眼睜睜看著齊豫白重新剝了一隻蝦放到了她面前的空碗上。
拒絕的話先前未說出,此時更是不好多說了,蘭因只能與人道謝,“……多謝兄長。”
燈火下,她對面那一身灰色道服的清貴男人即使滿手油腥也不減半點風骨,他就那樣端坐在椅子上,半低著頭垂著眼握著帕子擦手,聞言也只是掀起單薄的眼簾看她一眼,淡淡一句。
“無事。”
身旁齊老夫人完全沒把這事當一回事,她跟其他重男輕女的老人不同,她從不覺得身為男子就該享福,而女人就得乾活,相反,她覺得男子更要多做些活才好,人活在這個世上有學問有功名固然重要,但也得有生存於世的本事,要不然大廈將傾,難不成要把所有生存下去的希望都寄托到女人身上不成?
那活著也實在太沒用了。
她一邊心安理得吃著齊豫白剝的蝦,一邊還跟蘭因笑道:“你別與他客氣,你這兄長剝蝦是打小練出來的功夫了,等什麽時候他休沐,我們再讓他下廚。”
蘭因一愣,一時竟不由自主看著齊豫白問道:“兄長還會下廚?”
齊豫白尚未回答。
齊老夫人便說,“他小時候便會。”
只是提到小時候,難免又想起往昔之事,想到自己的丈夫和兒子,還有回到金陵時在娘家受到的窘迫,齊老夫人臉上原本的笑意忽然有些淡了下去,眉間也盈起了縷縷悵然和哀思。
原本正高興吃著東西的老人忽然有些食不下咽。
蘭因看她這副模樣,也就猜到齊豫白當初下廚是因為什麽緣故了,若有法子,他好好一個公子哥,又怎麽可能會進廚房那樣的地方?不過都是被生活所迫罷了。
齊豫白余光瞧見祖母面上的哀愁,知她是想起祖父和父親了,正想如往常一般寬慰,只是還未出口,便見對面的青衣女子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到了祖母的碗中,跟著響起她含笑的軟語聲,“我早前在金陵住著的時候,也常陪著外祖母去雞鳴寺,那邊有一道草堂八素最是一絕,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那邊的環境,無論有多大的煩心事隻消去那待上幾日便仿佛世間萬物猶如過眼雲煙,實在不必把那些煩惱記於心上,往前看就好。”
她語氣溫柔。
齊豫白見祖母臉上那點哀思已然不見,便知這回已經不需要他再說什麽了。
他沒說話,只是趁著蘭因側著臉龐與祖母說話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凝望她,暖色燭火下,女人面龐清豔溫柔,一雙眼睛在燭火的照映下更是顧盼生輝,齊豫白便這樣看著她,手上佛珠在他指尖輕輕滑過。
蘭因的聲音很好聽。
或許是因為在金陵待了許多年的緣故,她的聲音也帶有那邊獨有的吳儂軟語的調子,只是平日她身為當家主母需要端莊需要大氣,這一把軟糯的調子自是不好吐出。
何況她性子終歸是冷清的,平日也沒有可以撒嬌的人,也就對著齊老夫人這樣容易讓她親近的老人,她才會生出這份鮮少露於人前的孩子氣。
齊豫白聽著她不同往常的聲音,看著她的目光愈發深邃。
蘭因的眼睛很好看。
猶如杏子一般的眼睛,圓圓的形狀,其實看著有些爛漫天真,只是她平日需端著身份和規矩,便很少會給人一種嬌憨之感。
蘭因的鼻子很挺拔。
恰好的弧度,高挺的鼻梁,在她那一身溫婉乾淨的氣質之余還給人一種小小的矜傲感,只不過這一份矜傲,很少能從她的身上看到,她大多時候都是溫和恬靜,恍如一杯溫水,不會太過冰冷也不會太過炙熱,永遠處於一個恰好的度。
可齊豫白想起曾聽祖母說過的蘭因的小時候。
長興侯的嫡長女,自出生起就備受疼愛,比起略有些柔弱的妹妹,小時候的蘭因好似擁有永遠不會磨滅的熱情,她天真爛漫也熱情璀璨,只是她所有的爛漫和熱情都消失在她六歲那年。
六歲之後的蘭因小心翼翼,很多時候都處於一種驚慌之中,她不敢做錯一件事也不敢說錯一句話,她怕自己的所作所為會讓她的外祖母為難,更怕自己會再次被人丟掉,所以她學會了察言觀色,也學會了該在什麽場合說什麽話。
齊豫白並不可惜自己沒能瞧見她幼時熱情燦爛的那一面,他只是有些心疼,心疼她被最親近的人這樣傷害,心疼她原本不必承受這一切。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慧根。”齊老夫人與蘭因一席談話後,如此感慨道。
蘭因卻笑,“不算什麽慧根,只是幼時常陪外祖母禮佛,閑來無事又愛抄寫佛經,比旁人多看了幾本佛經罷了,說起來——”想到齊豫白手上那串佛珠,蘭因有些好奇,“兄長也信佛嗎?”
齊豫白聽到這句,轉動佛珠的手一頓。
他看著蘭因的眼睛,還未說話,身旁齊老夫人便已笑著開了口,“誰知道他信不信,反正我是沒在他的房中看到一點跟佛有關的東西,除了他手上這串佛珠。”她說著睇了齊豫白一眼,“也不知道他三年前發什麽瘋,忽然離開金陵也不知道跑去了哪裡,等回來的時候,手裡就多了這串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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