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公子!”
眾人一一跪了下來,高呼他公子的稱呼,一些激動地學子便湧上來,擠著牢車。隊伍行得格外艱難,蔚嵐也沒有qiáng行驅逐,兩人的聲音淹沒在這些呼喊聲中,嵇韶被蔚嵐的話說得愣了愣,隨後便明了了她的意思,歎息道:“我知道阿嵐想救我,可我卻不能害了阿嵐。”
“言瀾在人群裡,等一會他會來救你,我這邊不會為難他,到時候……”
“你怎麽辦呢?”嵇韶打斷了她,蔚嵐抿了抿唇,聽著嵇韶繼續道:“你平日與我們本也走得親近,蘇城並不信任你。你圍了太子府,好不容易換取了他的信任,若我這裡出了岔子,蘇城會怎麽對你?”
“他這個人,容不得半分背叛,阿嵐你放了我,可想過後面的路,要怎麽辦?”
“我自然會有我的辦法。”蔚嵐皺起眉頭:“當務之急,你先出去要緊。”
聽到這話,嵇韶搖了搖頭,笑道:“我不能出去,這盛京總是要死人的,死我,總比其他人好得多。”
“阿嵐,蘇城登基,必然是要有人勸阻的,若所有人不是沉默就是順從,蘇城這皇位,就會安安穩穩坐下去。”
“我知道你們這些人,總想著謀定而後動,可你們是否想過,如果沒有人站出來說話,日後哪怕太子奪得這個位置,這盆汙水也是洗不清的。後世要如何記錄太子?一個殺弟篡位的亂臣賊子?”
“你們是覺得功過成敗由後人書說,可秦始皇一統六國,漢高祖建百年漢室天下,曹cao挾天子令諸侯,他們哪一位又不是勝利那個人,可他們身上的汙點,又被遮掩了嗎?”
“我不是你們這樣的謀士權臣,我也不過就是個文人,以筆寫心,我知太子蒙冤,我便不能坐視不理。我若也如你們一樣沉默不語,那等太子平反之後,再說自己是被陷害,這天下文人,誰有肯信?”
“我既為太子伴讀,太子乃嵇韶君主,你們護太子康莊大道,嵇韶別無他能,便只求能護太子,一世賢明。”
蔚嵐沒說話,她注視著嵇韶,從這位年輕人眼中看出了必死之心。
他是自己求死的,用自己的死去證明蘇城的錯,用自己的死去激起民憤,用自己的死去給太子一個好名聲。
她多想勸阻他,可她開不了口,人各有志,如她蔚嵐一心求千古流芳,求平步青雲,而這個人求的便是磊落二字。
他知道自己主上蒙冤,便不能讓大家拿汙水往太子身上潑灑。此事沒有人出聲為太子鳴冤,等他們兵馬攻下盛京,太子登基之後再說,這天下人都只會當,這是太子作為勝利者書寫的一個謊言罷了。
yīn謀謠言總是比真相更令人信服。
嵇韶這個人,你說他聰明,他卻就原以為了君主名聲去送死。你說他愚蠢,可他又將這人心看得比誰都通透。
蔚嵐無法言說,她垂下眼眸,一言不發,嵇韶大笑出聲來,突然從懷中拿出一大疊紙張,撫琴之手將那些寫滿了字的紙張扔出去,紛紛揚揚落到兩邊路上。
“太子蒙冤!蘇城謀逆!若蒼天有眼,且看看這世間!”
那寫滿了這一場宮廷秘聞的紙張紛撒而去,學子們匆忙撿著紙張,蔚嵐在如雪般落下的紙張中仰起頭,看見那昂首挺立之人,大笑著一遍一遍呼喊。
“太子蒙冤!蘇城謀逆!今日亂賊殺我,我嵇韶死又何懼!”
“諸君且散,諸君勿來,嵇韶今日血祭皇天后土,願替太子,向這世間求一份公道!”
“閉嘴!閉嘴!”
蘇城的親信駕馬衝過來,劍鞘抬起來,便朝著嵇韶砸了過去。
蔚嵐目光一冷,站起身來,一把抓住劍鞘,隨後將那將士扔了出去。
“刑不上大夫,嵇君貴族公子之身,豈是爾等能rǔ之人?!”
蔚嵐厲喝出聲,那士兵臉色變了變,隨後道:“魏世子,他侮rǔ陛下……”
“嵇大人,”蔚嵐轉頭看著嵇韶,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今日您有什麽要說的,大可說出來,蔚嵐在此,必不讓任何人欺rǔ於您。”
聽著蔚嵐的話,嵇韶終於停下聲來,他看著蔚嵐,片刻後,搖了搖頭道:“在下要說的,都已經說了,剩下的,也不必說了。若魏大人有心,便給嵇韶一把琴吧。”
說罷,嵇韶盤腿坐下,蔚嵐招呼了人來,讓人去給嵇韶取琴。
馬車艱難行到菜市口上,言瀾偽裝的學子來到馬車前,嵇韶遠遠看見言瀾,他卻是朝著言瀾搖了搖頭。
馬車停下來,蔚嵐開了開了牢車的門,從上面走了下來。所有學子遠遠看著蔚嵐,這位太學天才,當年與謝子臣號稱太學雙璧的玉人。她穿著緋紅色官袍,哪怕做著這樣令人不齒之事,卻也一派正氣從容之相。
她抬起手,嵇韶將手放在她手上,由她攙扶著走下來。
蔚嵐同他一起走到刑場之上,小廝急急忙忙抱著古琴上來,將古琴jiāo在嵇韶手中,嵇韶愛憐撫上那把琴,面上毫無懼意,言瀾來到邢台邊上,正準備跳上去,卻被嵇韶突然看過來的目光驚住。
“退下!”
嵇韶怒喝出聲。
所有人不知道他在說什麽,然而言瀾卻是無比清楚。嵇韶不再看他,抱琴面對眾人,侍從端了酒上來,蔚嵐親自為嵇韶奉酒,嵇韶一手抱琴,一手端酒,面對台下數千學子,含笑道:“午時未到,嵇某便多說幾句。嵇某平生三大憾事,第一樁,雖有紅顏無數,卻未能取得賢妻,如今即將奔赴huáng泉,身邊竟無佳人奉酒,算是一憾。好在,魏大人勉qiáng也算是個美人,嵇某這一憾,勉qiáng也就罷了。”
說著嵇韶仰頭飲下第一杯。蔚嵐給他倒了第二杯酒,嵇韶再端過酒,繼續道:“這第二件,嵇某一生無能,唯一可以說道,無非有好友成群,如今好友顛沛流離,各奔東西,嵇某赴死前,竟不能與這些好友痛飲一杯,也是一憾。”
蔚嵐沒有說話,無數言語湧上喉嚨。她也不知道怎麽,就想起那年林夏被打,他們一群少年郎和南城軍打完那一架後,醉酒河邊,泛舟湖上。彼時月色涼涼,少年廣袖玉冠,意氣風流。
她看著面前不足弱冠的青年,張了張口,卻是什麽都說不出口,那人秀美的眉目掃視眾人,隨後道:“第三件,便是昔年家中有一琴師,在下奉為知己,琴師多次向我求《廣陵》的曲譜,我卻吝嗇不給。未曾想,嵇某命不過弱冠,如今卻是沒有機會給他了。”
台下言瀾微微一愣,嵇韶將目光落到言瀾身上,而後廣袖一揚,盤腿坐下,長琴橫臥膝頭,他撫摸過琴弦,歎息道:“嵇某最後奏此曲,若君能銘記,《廣陵》也不算絕於嵇某此身,那嵇某,也就無憾了。”
說著,他撥動了琴弦。全場一片靜默,只聽琴聲悠揚而起,琴聲中滿是疏狂之意,卻是不畏生死,言瀾靜靜注視著那個人,從這琴曲中聽出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