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遠的看見監刑太監的模樣,谷大用不由面如土色,他帶著哭音兒道:“壞了,是司禮監范亭范公公監刑,楊大人,我們今日怕是難以活命了”。
楊凌問道:“范亭?他很厲害麽?”
谷大用哆嗦著道:“范公公是司禮監王嶽王公公手下二號人物,執掌東廠的,他一向最是心狠手辣,我們這下完了,你看著吧,宮裡的規矩,監刑的公公若是靴尖向內一收,那就是要死不要活,三十板子足以將人活活打死了”。
楊凌本來聽得眉頭直跳,一聽是東廠廠公督刑,心中忽然起了幾分希望,自已可是東廠和錦衣衛派到太子身邊的人,但願這位廠公貴人不忘事,還記得自已是誰,那麽打的時候,或許會手下留情。
兩人被押到范亭面前,只見地上早已趴著一個人,身上被麻布裹得緊緊的,只露出個腦袋和肩膀一動也動不了,瞧見二人來了,那人苦笑道:“楊大人,谷公公,你們也來了?”
谷大用瞧見是他,不禁又驚又怒,他尖聲道:“錢寧,是你向皇上告發的麽?”
錢寧直挺挺的象木乃伊一般躺在那兒,他梗著脖子向谷大用翻了翻白眼兒,無奈地苦笑道:“如果是我告發的,我還會躺在這兒麽?”
他苦兮兮地道:“在壽寧侯府外,我的手下不慎掉了一塊腰牌,結果被三法司順藤摸瓜,把我給揪出來了”。
旁邊端立著的小太監高聲喝得:“噤聲,犯人不得喧嘩!”
片刻的功夫,劉瑾、馬永成等人也面如土色地被押到了午門外,范亭緩緩站起身來,旁邊小太監端過裹著黃綾的朱漆盤子,范亭從盤中取過詔書,高聲宣讀皇帝的旨意:“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楊凌......”,他念到這個名字頓了一頓,眼睛飛快地瞟了楊凌一眼,見他也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已,唇角不禁露出一個不易被人察覺的笑意。
范亭繼續念下去,將十個人的名字一一念出,宣罷聖旨,把手一擺,幾個人齊刷刷地被摁倒在地,每人都被一匹麻布將身子裹得緊緊的動彈不得,雙足也被人用繩索綁住,楊凌見自已只是被扯掉了外衣,倒沒光著屁股,稍稍放下心來。
錢寧趴在他旁邊,悄聲道:“放心,行刑的校尉都是我手下出來的人,不會著實打的,只是那最後一摔可做不得假,到時憋口氣兒忍住了就好”。
楊凌緊張地道:“多謝錢兄指點,我頭一回,還真有點兒緊張”。
他趴在那兒抬起頭費勁兒地瞧向范亭,想看看他的腳尖是外八字還是內八字,想不到從幾個行刑大漢的腿縫間只看見見范亭舉著個茶杯仰臉望天,一雙二郎腿顫顫悠悠的,不由呆住了。
他轉眼去瞧谷大用他們幾個,
只見幾個人也是大眼瞪小眼,這些人都知道宮裡內監打人的規矩,所以今天看范亭不按套路走,都有點莫名其妙。 只見一個小太監湊到范亭身邊,哈著腰聽他囑咐幾句,便直起腰來揚聲喝道:“行刑!”十個錦衣衛的小旗官手執木棒走到楊凌他們身後,高高舉起木棒,大喝一聲,呼地一棒子抽了下來。
那棒子風聲凜冽,瞧起來威勢駭人,可是這一棒子抽在屁股上,楊凌隻覺得麻辣辣的,倒沒多少痛楚的感覺,他正奇怪,陡聽身旁石裂山崩一聲慘嚎,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楊凌嚇了一跳,扭頭向錢寧望去,見他咧著嘴,扭曲著面孔,殺豬也似的叫的奇慘無比,可是一對上他的目光,卻見他偷偷向自已眨了眨眼,眼神狡黠無比。楊凌恍然,連忙也跟著大聲慘叫起來。
十名小旗一人打了三棒子,便退了下去。那號令的小太監又威風凜凜地喝道:“輪刑!”五十名軍士聞言,五人一組掄著棒子排著隊,輪流上前執杖施刑,他們喊著號子,喊一聲“著實打”啪地一棒子打下去,再換一人喊一聲“用心打”又是一棍子下來,楊凌雖覺那軍士似乎手下留情,可是除了方才由小旗開場的那三棒甚是輕微,現在打得多少也有些疼痛,所以慘叫聲半真半假,也不全然是作偽了。
他聽旁邊谷大用他們喊得甚是淒慘,還道這些人做作的功夫到家,可是扭頭一看,左側挨著他的羅祥以頭搶地,挨一棒子慘叫一聲,被麻布緊裹住的身子不住扭動抽搐,象一條蛆蟲,臉上痛得涕淚橫流,不由得怵然心驚:“看來他們並沒自已這待遇,是真真的在挨打了”。
他抬頭向范亭望去,只見范公公正舉杯自飲,神情悠然自得,那翹著的二郎腿還輕輕地抖動著,卻望都不望自已一眼。楊凌暗暗慶幸,看來范亭是記得自已是誰了,若不是他吩咐下去,自已這三十杖挨完,恐怕真要不死也殘了。
三十杖打完,軍士們棄了木棒,提起綁在他們身上的麻布四角,呼喝一聲舉了起來,楊凌見錢寧二目圓睜緊閉呼吸,當下不敢怠慢,也忙深吸口氣,只見四名軍士一齊發力,大叫一聲,將人高高地蕩了起來,“嗵”地一聲摔在地上。
這一下摔得楊凌眼前一黑,幾乎岔了氣,他強忍劇痛,趴在地上半晌喘不過氣兒來,好半天才絲絲地抽著氣醒過神來,只聽左右一片呻吟之聲,偷眼瞧瞧,高鳳羅祥他們有幾個面色慘白,潔白的小衣沁出一片血紅,人已經暈了過去。
范亭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一甩袖子說:“執刑完畢,咱家要回宮覆旨去了,走罷!”。范亭領著一眾執刑的錦衣衛離開了,只剩下十個人趴在午門外頭動彈不得。
過了好半天,才有幾個東宮的小太監出來將劉瑾等人攙起,一直趴在那兒的錢寧趁勢翻身坐起來,谷大用等人被打得有氣無力,早已無力招呼他們了,被幾個小太監連拖帶拉地弄回宮去。
錢寧從懷裡掏出兩個小瓶兒來,丟給楊凌一瓶,說道:“全喝光,這是上好的金瘡藥,保證不會落下病根兒”。
楊凌艱難地坐起來,那班錦衣衛雖然手下留了情,三十棒子下來,仍是火辣辣地疼得厲害,估計屁股不但打腫了,而且必然破了。
錢寧手下的人趕過來扶起他和楊凌,攙出好長一段路,活動血脈,走得兩人隻覺得麻不覺得痛了,這才喚過馬車把兩人扶了上去,錢寧來受刑時早有準備,車上鋪了厚厚的軟墊,還有個錦衣衛的郎中候在車裡,當下便把兩人扒了褲子上瘡藥。
兩個人肩並著肩光著屁股趴在那兒,錢寧說道:“楊大人,我先送你回家,然後回去養傷,哎喲,輕點兒,這屁股真是痛得厲害”。
錢寧吩咐了郎中一聲,又問道:“楊大人,我的手下丟了腰牌,被人找上了錦衣衛,奶奶的,壽寧侯果然了得,我堂堂的錦衣衛掌刑千戶,打了他家一個小小的家丁,居然請動聖旨,施以廷杖。不過太子出宮的事兒,我可一個字也沒有吐露呀,你們怎麽也被押出來受刑了?”
楊凌知道弘治必定另有一班人馬負責偵伺宮裡宮外的舉動,十有**便是那傳說中已經秘密成立的西廠秘探,他不敢隨意說破,隻道:“我們回宮被有心人看到了,稟報了皇上,所以才把我們抓出來挨打,只是......連累了錢大人,在下實在過意不去”。
錢寧故作豪氣地道:“自已兄弟,本該有酒一起喝,有打一起挨,一點皮肉之苦算得了什麽?為了太子爺,再受些苦也是值得的。”
他湊近楊凌,低聲笑道:“聽說今兒午朝,李大學士和張鶴齡在金鑾殿上打起來了,皇上一怒之下,把他也下了大牢,嘿嘿,能讓他蹲蹲大獄,我心中也快意得很,他娘的,這個結算是結下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等著瞧,哈哈哈......哎喲”。
他這一笑,牽動傷口,忍不住笑得呲牙咧嘴,實是說不出的難看。
車到護國寺街楊家門口,楊凌擔心自已傷勢被幼娘看見為他擔心,所以拒絕了錢寧派人護送的好意,獨自下了車隱忍著痛意一瘸一拐一向院中走去。此時夕陽西下,日光余暉灑落院中,觸目一片金黃。
楊凌估計幼娘正在房中做飯,所以待他走到門口,便直起腰來,看看沒什麽破綻了,這才放心地推門兒走了進去。灶上火勢已微,一個黑色的壇子汩汩地冒著熱氣,一股濃鬱的中藥氣味嗆人口鼻,卻見不到幼娘身影。
楊凌見狀不由一驚,他失聲道:“幼娘,幼娘?”喚了兩聲不見回答,楊凌急忙忍痛撲進房去,房中光線昏暗,只見幼娘蜷在床上,蓋著被子一動不動。
楊凌慌忙撲過去,抓住她瘦削的肩膀道:“幼娘,幼娘?”他探了探幼娘額頭,額上熱得燙人,韓幼娘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她聽見相公的呼喚費勁兒地睜開眼睛,想要說話,可是牙齒格格作響,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楊凌心膽欲裂,他驚恐地抱住幼娘,心中又痛又悔。這幾日他也看出幼娘食欲不振、氣色甚差,可是他覺得幼娘練武的人,身子一向強健,應該只是普通的傷風感冒,所以沒有太往心裡去,這時見她這副憔悴模樣,楊凌也象心被掏空了一樣,慌得難受,悔得燒心。
幼娘在他懷裡掙扎了一下,呻吟道:“好冷啊,相......公,幼娘好冷,我......我口渴得厲害......我想喝水......”。
楊凌忙道:“我去,我去,等等,我給你打水”。
他慌裡慌張地跑到外屋,翻了半天,才把碗找出來,又到處搜羅,卻找不到開水在哪。在家裡這些事從來不用他操心,他渴的時候,溫得正好的茶水便送到了面前,他餓的時候,熱氣騰騰的飯菜便給他端上了桌,一切都是那麽自然,現在要他去照顧幼娘了,他卻什麽也找不到,想起幼娘的好,他心裡更加的難受。
幼娘病得那麽厲害,難道讓她喝涼水不成?楊凌舀起一瓢水,又丟回缸裡,他跑到灶前將藥罐子提到一邊,那提環燙得他差點兒脫手將藥罐丟掉。
楊凌匆忙打了半壺水,坐在灶上,一股腦兒塞進去七八根木柴,眼看著火勢劈啪地燒起來,他才放心地趕回房裡,點燃了油燈,端到幼娘面前,然後將幼娘摟在懷中,輕聲道:“幼娘,我正在燒水,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了”。
眼前的燈光,晃得幼娘微微眯了眼,她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睜開失神的眼睛,咳嗽了一陣,愧然微笑道:“相公,你回來了,幼娘好沒用,我......去......去看過郎中了,說我著了風寒,可是抓了藥回來,正熬著藥就撐......撐不住了”。
楊凌見她一邊說話,身子一邊不住地打著冷戰,臉色的暈紅充滿了病態,燈光下隱見她頸部肌膚泛起玫瑰色的疹紋,那模樣根本不象是感冒傷風,不由驚慌地道:“甚麽風寒,這狗屁郎中耽誤事,我帶你去看大夫,找最好的大夫”。
他不由分說,顧不得幼娘無力的掙扎,抱起她的身子便向外衝去,門口不遠正準備收攤的老漢驚訝地望著這位鄰居楊大人衝到面前,惶急地問:“老大爺,這附近哪裡有醫生?不不,哪裡有郎中、有大夫?我要找最好的大夫!”
那位喜歡饒舌的老漢聽他稱自已老大爺,不由受寵若驚地道:“大人,咱這條街最好的郎中是野菊齋的劉先生,金針劉京師聞名呐,不過他那兒診金著實......”,瞧見楊凌眼中直欲噴出火來,老漢忙改口道:“這條街往那邊走,盡頭第三家便是了,大人......老漢家裡有輛小車,大人要不要載了夫人去,這路途也不算近呢”。
楊凌忙不迭地點頭,老漢匆匆跑回家取了雙輪小車出來,楊凌見小車平素是用來拉貨拉些人,有些肮髒,忙回去取了床被褥,鋪好後將幼娘放在上邊,替她蓋好了被子。這一番折騰,幼娘呼吸更加急促,雙眼緊閉已經人事不省了。
楊凌心急如火,拉起小車一路小跑地奔向野菊齋。只是他現在自已也是腿腳不便,舉步維艱,卻拚了性命地使勁奔跑,夕陽下那蒼涼的身影看起來讓人說不出的酸楚。
“夫人年紀輕,又一向體健,故此撐到現在才發病,說來這可不算一件好事,寒邪在體內鬱積久了,一旦發作,如大廈之傾,再要醫治,唉......”,金針劉撚著胡須輕輕搖了搖頭。
這位楊大人方才勢如危虎,拉著車踢開店門直搶進堂來,又掏出錦衣衛的牌子強行驅走了那對正在要求醫治不孕的富翁和他的第十二小妾,扯著他胳膊來給娘子看病。
見來人是錦衣衛的人,劉大夫本來還有幾分懼色,只是一論起病理來,不免職業病發作,又開始搖頭晃腦起來。
楊凌急得額上的汗珠子一顆顆滾落下來,他咽了口唾沫,擔心地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幼娘,懇求道:“先生,求您想想法子,我娘子要如何醫治?先生放心,不管多貴的藥,花多少銀子,我都肯的,先生多多費心”。
金針劉蹙著白眉道:“夫人這病時日已久了,人體衛陽虛損,最易感受寒邪,病變有外寒、內寒之分。我看夫人雖身體強健......可是恐怕曾經久歷寒苦,外寒入體經久不散,遂引發內寒發生,寒邪為陰邪,陰勝則寒。故而氣血凝結、阻滯經絡閉塞不通......。”。
楊凌聽到這裡,想起當日住在楊家坪時,寒冬臘月的,幼娘每夜僅以薄衿裹身,日日受寒受凍,莫非她的病根便是自那時落下?楊凌想到那段日子裡幼娘受的苦,不禁心痛如絞、潸然淚下,這時他見金針劉說得出病因,心中浮起一線希望,急忙追問道:“先生,那麽請問要如何醫治呢?”
金針劉皺著眉沉吟道:“夫人寒氣長期襲體,阻滯經絡氣血不行,本來以她的身子慢慢或可緩得過來。可是不久她又居於亢熱之地,亢陽之氣過甚,陰陽相衝,將寒邪之氣迅速逼入脾腎,導致脾不能運化,化生水谷精微升清和統血。腎不得納氣,調通水道,生髓和溫熙濡養全身。水液迫使串於血液......”。
“他媽的......”,楊凌聽他還在陰陽五行,不由得毛了心, 他蹭地一下跳起來,揪住金針劉的衣襟,面目猙獰,再也沒有一絲斯文神色,大聲厲吼道:“不要再對我講病理了,我隻問你,要如何醫治?要如何用藥啊!”
金針劉也不生氣,他憐憫地望著楊凌,微微搖頭道:“病入肓荒,難以醫治”。
楊凌一松手,跌坐在椅上,茫茫然呆了半晌,他忽地跳起來大吼道:“我不信,我不信,不會的,我還沒有死,幼娘怎麽可以死?”
他抱住昏迷不醒的韓幼娘,垂淚道:“偌大的北京城,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能醫治幼娘的人!”他將幼娘小心翼翼地放在車上,推起了車子,因為一路奔跑撕裂了創口,血跡已從印透了他的後衫,楊凌拉著車邊走邊喃喃地道:“蒼天有眼,決不會讓幼娘死掉的,決不會!”
金針劉微微搖頭,雖知眼前這人是錦衣衛中人,得罪不得,但出於名醫的尊嚴,還是待他走出門後,悄悄地嘟囔了一句:“北京城內,我劉某的醫術或不敢稱第一,但我治不好的病......恐怕也沒有旁人能治了。你若是信我,還可用些虎狼之藥,使她暫時清醒留下遺言,現在......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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