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居昕將進入陽青後發生的事,悉數講給衛礪鋒。
科舉舞弊,學生鬧事,林風泉被誤抓入獄,因文山寺裡他們與王縣令之子言語有些不睦,被其下了黑手,營救林風泉很有難度。他與夏飛博,徐文思連夜想辦法收集可靠資訊,最終想到了利用通判于年和王縣令的對頭劉縣丞的關係,成功救出了林風泉……
這件事真正經歷時頗覺辛苦漫長,過後訴說起來卻很簡單,很快就能把事情理完,紀居昕神情微怔。
此事最終成功時,他雖不像夏林徐三人那般激動,可心裡還是有幾分滿意的,現在三言兩語說完,他方覺得,這不就是件極簡單的小事?
他還勸三位好友低調,原來自己也驕傲了!
實在不應該……
他凝眸反思。
衛礪鋒看懂了紀居昕的表情,笑的意味深長,“怎麼,驕傲了?”
“我不應該……”紀居昕抬頭看向衛礪鋒,鄭重認錯,“我不應該為這點事辦成沾沾自喜。”
仍然是這雙眼睛,澄靜明亮,仿佛裝盡了天上繁星。
人會不斷學習,在生活中充實自己,在遇到的事情裡吸取教訓,慢慢長成到思慮成熟。這個蛻變過程很辛苦,會痛苦迷茫,會驕傲自大,也會疑問反思。
紀居昕成長夠快夠驚豔,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
別人摔了跤爬起來,記住不要犯同樣的錯誤,他卻每一步走的小心翼翼,連跤都不敢摔,成功後不敢享受心情,馬上進行下一步,還時時提醒自己注意情緒,不要自大,隨時緊張前路……
這孩子經歷過什麼?為什麼這麼著急?為什麼這麼小心?這麼……辛苦。
衛礪鋒突然有些心疼,很想鼓勵他。
他臉色變的和緩,沖小傢伙眨了眨眼,“想得到某種結果,用自己的聰慧手段謀到了這個結果,難道不應該驕傲?”
紀居昕眼睛更加明亮幾分,“真的?”
“真的。”衛礪鋒揚眉,“我每次打了勝仗,都會喝十壇酒,十歲的時候就是。”
這慶祝手段真是特別……十歲……
紀居昕想了想自己的酒量,這個還是不挑戰了,“你以前批我的信裡說,必須持重謹慎……”
“高興和謹慎並不衝突,”衛礪鋒笑意慵懶,“厲害的人可以兼顧。以前有我,以後多一個你,小傢伙,你可以更強。”
紀居昕很少被這樣誇獎,耳朵尖有些紅,“謝……謝你。”
他沒有忘記衛礪鋒那些指導。
一年多的信件來往,期間並沒有見面,衛礪鋒說話隨意,經常逗他,對他的指導卻是實打實,要求從未降低,他是真的在認真教他。
衛礪鋒懶懶發出個鼻音算是回答,房間裡安靜下來。
外面大雨如注,打在屋頂地面,聲音嘩啦啦特別大。為防賊人找到,二人根本沒有去找燈燭,所以房間裡並沒有亮光,漆黑暗夜。
對坐床邊,看不到對方臉時,其它感官更明顯了。
比如紀居昕再一次聽到了衛礪鋒的心跳聲,有力,強壯,就是……稍微有點快。
大雨送來了植物的清新和泥土的微腥,並不難聞,可這些味道裡,還夾著帶著青草香的汗味,並不濃烈,存在感卻很強。
雨夜微涼,紀居昕有些冷,可挨近衛礪鋒的半邊身體,能明顯感覺到從這人身上散發出的熱量,溫暖的,強悍的,誘人的,帶著侵入感的……很想靠近,又有些害怕。
“你怎麼知道……我在陽青?”紀居昕忍不住打破了平靜。
自從關注紀居昕開始,他的一舉一動衛礪鋒全部知道。他要去遊學,衛礪鋒看著最近任務,剛好有重合,想突然出現給他一個驚喜,或者驚嚇。這個時機得恰到好處,所以他一路讓人看著紀居昕,小狐狸一路遇到了什麼事,他全部都知道。
可惜的是小狐狸被他教的越來越強,遇到的麻煩全部解決了,根本沒有給他出場的機會。
他一邊欣慰小傢伙的成長,一邊感歎沒機會相遇真遺憾,手上事情太多,沒特別的事擅離職守也不太好,他決定把計畫裡的事情解決掉,再愉快地去陽青偶遇小傢伙。
誰知道手上事情還差個尾巴,小傢伙就這麼撞了上來。
他知道自己對小傢伙的關心明顯偏離了一般尺度,可他一向萬事隨心,只要確定小傢伙不是國家敵人,不是危險暗探,跟他的差事不衝突,就不消考慮其它。
如果很不幸的,他看走了眼,小傢伙是魚餌,他這條魚又上了鉤,別人要收網……
也沒關係,他這輩子,喜歡的就是刺激!
所以知道小傢伙在陽青,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這話不能說。衛礪鋒摸著下巴,避重就輕提醒紀居昕,“你的是我的人。”
所以會受到監視?紀居昕歎氣,“……好吧。你呢,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個麼——”衛礪鋒話音故意拉的很長,好像在找理由,紀居昕皺皺鼻子,“事關軍事機密,無可奉告是不是?我知道了,你不用說了。”
安靜片刻,衛礪鋒提起另外一個話題,“劉縣令的事,你不用再管。”
暗夜裡看不清他的臉,但紀居昕覺得這聲音略顯鋒利,帶著殺氣,不由擔心,“你要做什麼?他已經被定罪了,刑部批文不日就能下來。”
“定罪是一回事,是否真正執行則是另一回事。朝廷朋黨派系的手段,你還不明白。”衛礪鋒低沉聲音中帶著奇特笑意,有些駭人,“我會讓有罪的人伏法。”
這話說的落地有聲,相當有氣勢。
“比起這個……”紀居昕吞了口口水,“我更想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能離開?”
“這就要看運氣了。”衛礪鋒看著外面的雨。
紀居昕也發愁,“這雨什麼能停?”
“你先睡會兒,要走時我叫你。”衛礪鋒翻看床上的被子,“還好,不潮,也沒什麼異味。”
紀居昕想了想,折騰那麼久,他的確需要休息,看衛礪鋒的樣子,後面可能並不是沒危險,他不能再當累贅,聽話地上床,“你呢?”
“你在邀請我與你一起睡?”
衛礪鋒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紀居昕迅速把被子一裹,躺好,“將軍這麼勇武強壯,想來大夏天睡覺也不消用被子,我瞧著牆角還有氈毯,將軍高風亮節,氣度高華,定會體貼打地鋪,睡前請一定把門關好,別著了風。”
回答他的是衛礪鋒低沉的笑聲,像是極高興,又盡力壓著。
紀居昕提心吊膽了一會兒,沒聽到任何動靜,許是身體太累,許是下意識覺得安全,很快就睡著了。
平緩輕淺的呼吸聲傳來,衛礪鋒動了。
他沒有卷氈毯鋪地鋪,也沒有趁機爬上床,而是找來一盆乾淨的水,細細的洗過手,從懷裡掏出一盒藥脂,走向紀居昕。
小傢伙睡著了很乖,側躺著,被子拉到脖子,小手抵在枕頭邊,額頭光潔面容平和,像在做什麼溫暖的夢。
這樣可人疼的小傢伙,為什麼會有人捨得傷害……
他打開藥盒,伸手挑了些白色藥脂,輕輕抹到紀居昕臉上。
這藥涼血化淤,收斂去毒,最是對症。
粗大手指落到紀居昕臉上時,衛礪鋒一怔。
小傢伙臉傷的慘不忍睹,皮膚卻一如既往的細膩潤澤,似珍珠,又似脂玉。
一比之下,他粗糙的手指難看的很。
指甲還有倒刺!
擔心劃傷小傢伙的臉,衛礪鋒的動作更加輕柔小心,傷處全部處理完,他竟出了一身汗!
衛礪鋒鬆口氣,還好這孩子睡著,若是醒著,估計不會乖乖容他近身。
做完一切,他給紀居昕掖了掖被角,走到門前,打開一條縫,抱著胳膊倚靠在門框上,即能擋風,又不耽誤觀察四周。
他根本沒打算睡。
雨大他顧惜身邊人走不了,那群亡命之徒可不一樣,他不得不隨時看著。
歷經危險數次,幾天不睡的時候也是有的,今日這點小事,對他完全沒影響。
大雨持續了一下,未見敵人身影,算是好消息,可最讓他擔心的問題還是發生了。
小傢伙發燒了。
紀居昕迷迷糊糊醒來,一睜眼,就看到衛礪鋒放大的臉,殘存的睡意立刻被嚇跑,“你做什麼?”
“你病了。”衛礪鋒忍住沒去揉小傢伙的頭,“再睡會兒。”
紀居昕覺得沒哪不舒服,只是頭有些昏沉,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感覺不出什麼,就拿額頭去貼牆——
衛礪鋒伸手阻住,聲音難得有股嚴厲,“怎麼不聽話?”
紀居昕感覺衛礪鋒手的溫度和自己額頭差不多,那自己應該沒大事才對。他趕緊退後離開那只大手,“我沒事。”
看他神色如常,沒咳嗽也沒有鼻塞,衛礪鋒稍稍放心了些,找水來給他洗漱,還遞上熱熱的水給他喝。
紀居昕驚訝,“還有熱水?”
“天亮了,燒些柴火沒關係。”
“……哦。”紀居昕喝完水,“我們什麼時候走?”
“看來運氣不太好,”衛礪鋒打開門,讓紀居昕看外面的雨,“還得等。”
雨下了一夜,仍然沒有停的意思,雖不像昨夜那麼狂暴,也算大雨,行走仍然會很麻煩。
尤其……還要帶著他。
紀居昕猶豫開口,“要不你自己先出去?我可以在這裡等你派人來。”
要是別的時候,衛礪鋒沒准就答應了,他相信自己的速度,可是這次不行,他知道自己引來的麻煩有多大,萬一分開時小傢伙遇到危險怎麼辦?
“你覺得我會答應?”衛礪鋒反問。
他從出現到現在的表現都有些怪異,紀居昕皺了眉,看了看四周。
氈毯和昨日一模一樣,根本沒被用過;自己只占了一小半床,另一半除了朝外的地方有被坐過的痕跡,別處平整的很,衛礪鋒根本沒睡過!
為什麼?
賊窩對他來說很厲害,可是對衛礪鋒來說應該不算大事……衛礪鋒表現略顯緊張,一定有其它情況,這情況還很危險!
“你有事瞞著我!”紀居昕板著小臉,神情控訴。
衛礪鋒卻樂的勾起眼角笑了,“我有事瞞著你不正常嗎,小寶貝兒?”
“你叫誰小……”紀居昕咳了兩聲,穩住心神不生氣,“昨晚偶遇實在意外,你我都有些失態,眼下境況非常,玩笑話皆不消再提,我只問你,接下來我們是否面對危險?”
衛礪鋒輕輕點頭,“有可能。”
紀居昕深呼口氣,整了整衣衫,起身,“那我們走吧。”
“走?”衛礪鋒挑眉。
紀居昕指著外面,“雨雖然大,比昨夜卻還差的遠,我不會大無畏地請求你放棄我,但你昨夜能走的順利,今日仍然能走的順利,我們馬上離開。”
“你在發燒。”衛礪鋒抱著胳膊,深邃雙眸中寫滿不贊同,提醒他他正病著。
大雨會加重病情。
“我沒事,”紀居昕沖衛礪鋒燦爛一笑,“我們走出去,到了完全地點,就有大夫看病了。”
衛礪鋒想小傢伙大概不知道情況,昨夜他胡亂闖,已經走到了大山深處,想出去的話,需要時間不少……
“不行。”他直接答話。
紀居昕微怔。
一陣涼風從門口吹進來,拂起他的髮絲衣角,微涼雨絲落在臉上,微涼。
衛礪鋒抱著胳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表情明顯在說,就這樣定了,不會更改。
“一定要讓我問出來嗎?”紀居昕微微眯眼,“牛二走前曾提醒你日子,昨天是十六。他為什麼提醒你?”
衛礪鋒神情不變,嚴肅板正,細看會發現他深邃眸底,有股淺淡驚訝。
“我猜,你有麻煩,這個麻煩就在近日,如果你不提防,可能會出大事。”紀居昕聲音有些緊迫,“所以我們離開好嗎?不用顧著我的身體,我真的沒事,我命大著呢!”
“你擔心我命短?”衛礪鋒眯了眼,大步走過來,‘啪’的一聲,手臂探過紀居昕的耳邊,重重落在他身後牆上,同時身體前傾,頭微低,緊緊盯著他。
二人距離很近,近到紀居昕可以看到自己在對方瞳眸的倒影,近到呼吸相纏,氣息交織……衛礪鋒眼睫微垂,瞳眸墨如子漆,深不見底,似有黑霧繚繞,氣勢特別嚇人!
“你這年紀的孩子,合該無法無天。你是我的人,只消記住一句話,天塌下來,有我護著你。”衛礪鋒這話說的緩慢低沉,有種奇怪的韻律,仿佛字字敲在人心間。
可他說完並不注意對方表情,頭也不回地走向廚房,“餓了嗎?喜不喜歡雞湯?”
紀居昕心尖一顫,右手緊緊捂住胸口,這人……這混蛋真真不可理喻!
這一緊一鬆的,嚇死他了!
不走就不走!做什麼那麼嚇人!
被猜中就那麼生氣嗎?
紀居昕坐回床上,咬著牙,鬱悶地看著門外的雨,但願一切順利才好……
上山尋找紀居昕的夏飛博夜雨時終於抓到一個賊人,問到了紀居昕和周大一起滾落陡坡的事,剛好身邊帶的捕快裡有一個在仙泉鎮辦過差,對這裡地勢熟悉,知道有條路找到坡下。
可他們還沒走到,就看到兩撥賊人對打!
一撥是擄走紀居昕的賊窩子,一撥全部穿著黑色夜行衣,秩序井然,手起刀落,心狠手辣,殺人如砍瓜切菜,看不出來路!
這兩撥人,一撥人數多,一撥功夫好,人數多的非常多,是另一撥的幾倍,功夫好的顯然更厲害,把對方那麼多人全部解決掉只用了盞茶時間。
這兩撥人,好像都在找人……
可這人少厲害的一撥,找的是誰?
夏飛博沒讓手下的人沖上去,因為沖上去也是送死,他需要更多的人才能救紀居昕。
好在紀居昕聰明……夏飛博祈禱上蒼給他們更多的時間。
留下擅長找人的保鏢和捕快繼續搜索,夏飛博冒著大雨出去和徐文思會合。
徐文思已經等來了援兵,張羅著先把孩子送到附近民居保護起來,天晴後再做打算。夏飛博和他說了山上的事,他也深深皺眉,事情不一般,他們需要更多援兵。
好在這批人都是縣衙劉縣丞得用的人,有傳信飛鴿,二人商量著寫了信,帶給劉縣丞和林風泉,指派親信手下守著孩子們,每人帶了批人,再次進了山。
不管情況如何,他們都要盡最大的努力,營救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