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娘親活著,如果幼時曾被娘親抱在懷裡輕哄疼愛,是否感覺也如這般?
被關心,被守護,完全不用擔心其它,心底安寧平靜,天空湛藍開闊,連風都很溫暖……
有髮絲落在鼻間,癢癢的。
紀居昕蹭了蹭衛礪鋒的肩膀,抱著他胳膊的小手更緊了。
過了很久,紀居昕感覺衛礪鋒突然停了下來,“怎麼了?”
“運氣不太好啊……”衛礪鋒借樹枝隱藏身形,看向不遠處只有兩個守衛的山口。
紀居昕也調整角度,小心看過去。那裡有兩個身材健壯,背負弓箭,腰挎刀劍的黑衣人正在來回巡視。他們慢慢走過彼此,視線注意著四周,雖然一直走動,範圍卻只有方圓三丈,這是……崗哨?
可是怎麼……“才兩個人?”會不會太少?
“不只兩人,”衛礪鋒揉揉小傢伙的頭髮,指點他看左右方向,“東邊斜坡,西邊深草地。”
紀居昕睜大眼睛仔細看,黎明光線已經很充足,他能看到深深草葉被風吹拂似起波浪時,內裡偶爾閃過的光亮,那是兵刃的反光,“那裡有人!”
“對。”衛礪鋒拍拍小傢伙的屁股,“此處易守難攻,我們運氣不好,剛好撞到了別人的埋伏——所以乖乖抱緊我,小寶貝兒,我們得找別的出路了。”
“不准叫我小寶貝!”紀居昕暗暗咬牙,心道照這混蛋的流氓作風,不知道有多少‘小寶貝兒’了!
衛礪鋒後退幾步,再次奔走起來,嘖嘖兩聲,“真讓人寒心,我這將軍可是只有你一個小寶貝兒呢。”
紀居昕差點呸一聲,信你才怪!
“你想想看,”衛礪鋒溫熱呼吸噴在耳畔,“我能從哪找到第二個像你這樣,膽大又聰明的孩子當手下?當兵的可都是一堆糙爺們。”
紀居昕沉默。
或許他可以朝這個方向努力。只要能擺脫這混蛋。
“你可別學他們……”衛礪鋒調侃,“估計你一輩子也學不會。”
這是被瞧不起了?
紀居昕哼了哼,“小寶貝兒這種曖昧詞語,將軍在別的場合使用更恰當,我認為我們之間應該更正式些,將軍是上司,我是屬下不是麼?”
“別的場合?”衛礪鋒慢慢品了下話音,聲音變的意味深長,有些暖昧地捏了捏紀居昕的屁股,“原來小寶貝已經成長到這個階段了……怎麼,開過葷了?在床上叫過別人小寶貝兒?讓我想想……綠梅?畫眉?還是百靈?”
紀居昕臉通紅,“你不要亂講!”
“那就是沒有了……有色心沒色膽?要不要將軍教你?”衛礪鋒聲音拉的長長,“將軍很擅長,會讓你很享受嗯——”
最後一個字是衛礪鋒的悶哼,因為紀居昕實在受不了,張嘴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用的力氣很大,保證武功再高強,只要沒有練什麼金鐘罩鐵布衫,一定會感覺到痛!
衛礪鋒當然沒練過金鐘罩鐵布衫,但他久經沙場,什麼樣的傷都受過,這點疼痛對他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麼威脅。確定離開敵人崗哨,周圍沒有危險源,他笑出了聲,“寶貝兒你真可愛。”
紀居昕緊緊咬著他的肩膀,沒有說話。
“安心,我沒叫過別人小寶貝兒,你是唯一一個。”衛礪鋒聲音無奈又縱容,像是哄心上人。
紀居昕鬆口,呸呸兩聲,“我才沒有介意這個!”
“好好好,不是你介意,是我主動招的好不好?來乖一點,我們得加速了。”衛礪鋒又拍了拍紀居昕的屁股。
紀居昕覺得重生以後,這幾個時辰是他尷尬難堪的時候,他卻無法反擊,只得心內默默咬牙,待到以後有機會,他一定,必須,用力的收拾這混蛋!
這一次衛礪鋒改了路線,他沒在地上奔走,縱身躍到樹梢,踩著樹木枝葉行路。
這樣更費力氣。
紀居昕有些不解,可他不想再說話,這混蛋逗他像是有癮,總能把他氣的不行。
待到太晚出來,衛礪鋒不再繼續在樹梢遊走,他跳了下來,再次在地上行進,最後落到一處向陽山頂。
這裡除了一些偶爾散落的巨大石塊,沒有任何遮掩物。
沒走出山脈沒看到人家,他們停在這裡做什麼?
紀居昕問了出來。
衛礪鋒解開他身上氈毯,摸了摸他的臉,沖他笑了笑,“乖乖的。”
這個笑容很奇怪,有滿意,有歉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擔憂,也有堅定的信任。
好複雜的表情……
紀居昕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下一刻,衛礪鋒閉上眼睛,撲通一聲倒地,沒了聲息。
紀居昕:……
這是怎麼回事!
他甩開氈毯,蹲到衛礪鋒身前,用力推衛礪鋒的胳膊,“喂喂——將軍……姓衛的!”
衛礪鋒一動不動。
紀居昕顫抖著手指,伸到衛礪鋒鼻下——還好,人是活的。
接連用了好幾種辦法,都不能喚醒衛礪鋒,他突然想起十六夜裡牛二的提醒。
難道這就是危機源頭?
牛二知道衛礪鋒會在今天暈倒?
這是什麼毛病?可以預知的,是不是生病了?能不能治?這狀態會維持多久?身上帶沒帶藥?
紀居昕忙的團團轉,一邊著急,一邊感歎自己境遇。
他們可還在山頭上呢!太陽這麼大,目標這麼明顯,賊人一看就能找到他們好嗎!
紀居昕心累無比的時候,他身受重傷的屬下周大非常強悍的傷好了一大半。
周大並不像他的主子,受到了衛將軍難以言說的照顧,他被牛二粗魯地扛在肩上,不顧身上傷勢,連夜跑出了深山。
雨那麼大,賊人那麼多,牛二出山不容易,周大也非常正常的起了高燒,命在旦夕。
牛二擔心將軍,可天氣狀況並不適合奔走,將軍的另一條線的佈置已經完備,只要時間足夠,山東道衛所駐軍就會過來……找到安全民居後,他索性沒有動,留下記號,等待將軍。
可是四更,五更,天亮了,將軍還沒回來!
煩人的雨也是持續不斷!
民居裡的老漢看著床上的周大的發愁,明明是外面那位爺扛回來的,怎的那位爺一點也不擔心?人可是快燒死了啊!
周大的藥一半是老漢家裡存的,一半是牛二隨身帶的,雨大地偏,他們沒法請大夫。
還好他身體一向健壯,燒起燒落折騰三回,回回都像到閻王殿遊了一圈,這麼艱險仍然挺過來了!
六月十八一早,他燒退了,人也醒了,眼睛睜開神情無比清明,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我家主子呢?”
老漢請來了牛二。
牛二不但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瞪著他,眼神兇狠神色危險,手握成拳頭,指頭捏的哢吧哢吧響,像看著仇人。
周大濃眉一凜,完全不覺得自己受過傷似的,撐著床沿站起,腹部傷口迸裂,血色沁出,“我主子呢?”
牛二看他這番表情,冷冷哼了一聲,“你最好乖乖養傷,別害我完不成我主子交付的任務。”
周大緊緊抿著唇,神情執拗,“我、家、主、子、在、哪、裡!”
“誰知道,大概在哪個山頭受苦吧。”牛二語氣不善。要不是那個柔弱少年,將軍也不會困在山裡,直到現在……
將軍很厲害,令敵人聞風喪膽,可每個月十八,是將軍最難過的一天。將軍一直沒回來,那麼現在應該……發病了。這次沒有兄弟們在身邊,將軍要怎麼挨過去!
他態度不好,周大也懶的貼冷臉,從桌上找到自己的長劍,拿起來就往外走。
“喂你去哪?”牛二不高興了,病了就不要亂跑!
“不用你管。”周大頭也不回。
牛二隻象徵性地攔了一下就沒再理了。這人傷雖未好,但已經過了最危險的時候,只要顧惜身體就不會有事。
外邊雨停了,他要找他的主子,他也要尋他的將軍。
牛二收拾東西,丟了塊碎銀給老漢,很快也走了出去。
但願攔路虎沒那麼多……
氈毯還真是有用。
紀居昕把衛礪鋒拖到最近的大石背後,為防濕氣侵襲,他把氈毯墊在了衛礪鋒身下。
這人暈倒的太過突然,怎麼叫也叫不醒,身上除了上好的金瘡藥外,再沒別的了。哦,還有個精緻小瓷瓶,裡頭應該有丸藥,可惜紀居昕打開時空了。
和著唯二的兩粒被他吃了?
紀居昕長歎,昨天他的確有些不舒服,那藥藥效不錯,看著像是消寒解熱的,沒准不是衛礪鋒現在需要的……
他找了很多條理由安慰自己,鼓勵自己,讓自己打起精神來。
雨過天晴,太陽出奇的大,只這一會兒,紀居昕覺得自己被烤的有些難受,再看衛礪鋒,已經出汗了。
他猜測衛礪鋒把他放在這裡的原因。
衛礪鋒暈過去之前的笑容那麼異樣,定然知道自己要暈倒,故意把他帶來這裡的。
這裡是仙泉鎮外深山,山有多深,哪個方向安全,要走多久才能走出去,他一概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十六那夜衛礪鋒不顧著他的身體,直接冒著大雨跑出去,他們兩人就不會落到如今地步。
如果十七的雨沒下上一整天,他沒有發燒,衛礪鋒也能帶他出去。
如果今日五更天沒有遇到那個危機四伏的暗崗,他們現在肯定也已經安全,至少是到了安全範圍內。
可惜……沒有如果。
衛礪鋒把他放在這裡,應該是認為相對情況下,這裡比較安全……
為什麼呢?
他四處看去。目前所站之地是一條綿延山脈,兩側峰矮,此處最高,沒有樹木遮掩,草又密又長。按理說目標很明顯,可如果他蹲在草裡,或者趴躺,就會沒人看到。
再聯想此次事起,他知道擄走自己的那夥賊人人數不少,衛礪鋒身後顯然有別的人,這些人更謹慎,更厲害,照衛礪鋒的表現,他有個大膽的猜測,沒准這兩撥人,根本隸屬一個組織,只是地位不同。
這個組織這麼神秘,這麼擅於隱藏痕跡,聯繫方式一定非常詭秘,沒准只是單線。他們彼此只執行直屬上司命令,在未知對方具體情況時,也許會互相殘殺……
不管哪一方,執行的任務都是秘密的,搜索人都要在暗中進行,那麼他們找人時,會找制高點俯瞰動靜,但隱藏自己也很重要,所以他們的制高點不會最高點……比如這裡,兩側峰略矮,他所站主峰最高,卻也沒高出太多,彼此都能看清楚。所以這些人若來此地,一定會在左右兩側偵察!
那麼只要他藏好,就不會有人發現!
紀居昕神色複雜地看向衛礪鋒,他……是這麼想的嗎?
不管自身境況如何,都要保證自己安全嗎?
他乖乖整理身邊草叢,蹲下來,注意著外面動靜。
雨停了,天亮了,這段時大概是賊人搜索力度最大的時候,他必須隨時保持警惕。
果然,半個時辰過去,他聽到不一樣的枝葉晃動聲,非常細小,但跟風吹過的聲音不一樣。
一柱香過後,一隊五人的偵察組從山腰走過。
又半個時辰後,一隊四人的偵察組經過。
……
紀居昕靜靜蹲著,不過兩個時辰,面前經過的偵察組不只五撥!
真是……太看的起他了。
時間緩緩過去,太陽越來越大。
六月太陽的火熱程度超乎想像,近乎一兩天夜的雨水,很快就被曬乾,草上雨露消失,地上泥濘不見,一切似乎和雨前沒什麼差別。
只除了濕熱難挨的天氣。
紀居昕蹲在草裡,感覺置身於一個大大的蒸籠,很快被蒸熟了!
再偏頭看衛礪鋒,嘴皮乾裂,一張臉被曬的紅通通,俊逸風采全沒了。
這鬼地方連棵樹都沒有,他根本想不到辦法替衛礪鋒遮蔭!
就算挪到這人近前,蹲著的身體也不夠高,擋風只能擋一截,遮陽想都不要想。
他想他們需要水……
那些人已經頻繁搜索過這裡,大約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紀居昕小心探出頭,幾個時辰內第一次大著膽子直起身子。
左側山腰處,有水聲。
他想了想,從衛礪鋒身上翻出短劍和那個精緻小瓷瓶。
短劍用來防身,小瓷瓶可以儲水,就是太小了點。可衛礪鋒這樣子估計也喝不下去,給他沾沾唇就好。
揣好小瓶子,拿上短劍,紀居昕腳步輕輕的,謹慎地朝左側山腰走去。
他果然沒有聽錯,這裡竟然有一條小溪!
還有一棵大樹!
紀居昕驚喜地跑過去,迫不及待地捧起水喝了幾口,洗了把臉。
涼涼的,甘甜的,簡直不能再舒爽!
他滿足地歎氣。
再往下看時,水面已經恢復平靜,宛若明鏡。
水面上映著他的倒影,五官明晰,肌膚平滑,雖然有點紅,但是沒有青沒有腫,跟往常一樣!
他明明受了傷的!
伸手摸向自己的臉,不疼不癢,用點力按也沒事……
他肯定沒記錯,他受過傷,可傷處好的這麼快,莫非是衛礪鋒……
紀居昕咬了咬唇。
沒時間胡思亂想,他很快深呼一口氣,站了起來,看了看四周,什麼動靜都沒有。
他手腳麻利地用短劍砍了兩截粗長樹枝下來,用瓷瓶裝了點水,回到衛礪鋒身邊。
水太少,只夠給衛礪鋒潤潤唇。
但也夠了。
他撕下衣服袍角,搓成繩結,將氈毯四個角分別綁在兩根樹枝上,固定好,再用一根繩子連起樹枝的兩頭,套到肩上,深呼一口氣,用力——
衛礪鋒很重,不管是背是扛,他都擔不起,這樣拉著,或可能動。
太陽越來越大,他不知道衛礪鋒什麼時候能醒,要怎麼做才能醒來,可午後炎熱太過,脫了水可不是好玩的。
他低估了衛礪鋒的重量和自己的力氣,縱使做出‘簡易拖車’,拉動起來也無比辛苦。
額上汗如雨下,嘴唇幾乎咬出了血,腳步沉的像綁了鉛場,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如老牛拉磨。
他累的不行,但不能停下。
誰知道那群人什麼時候會回來偵察!
他等不起!
小腿開始顫抖,汗滴落在草葉,所有對賊人的恐懼此刻都變成了對氈毯上人的擔心。
衛礪鋒,你可給我撐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