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輪酒,由劉昊隊伍發起,以表地主之誼。
被劉昀指出來做領隊的,是一個叫田起的年輕人,臉白著,身子弓著,看著就底氣不足,帶著眾人往這邊走的時候,一點氣勢也無,與後面各位耀眼公子少爺相比,像個頭前引路的。
紀居昕承認劉昀人指的不錯,對方隊伍領隊不給力,對己方很好,可對方領隊這個嘩眾取寵的樣子,實在拉低了領隊的標準……他站出去時要更加沉著穩重才好。
一群人分前後,一排一排,一一敬酒。
敬酒嘛,當然不可能是無聲的,一兩句客套話還是要說的,大廳很快熱鬧起來。
劉昊看了眼劉昀,“氣氛不錯嘛。”
劉昀側頭淡淡掃了一眼,並不多話。
紀居昕雖然被指為領隊,但坐在最後一排,肯定不是最先被敬酒的,依照坐次,對方最先敬的,是劉昀身後第一排中間位置的人。
可惜今天劉昀帶的人不多,身後大都是家裡下人,清客,沒朋友在側,說起來身份都不高。
出來混的久了,演戲功力都是一級棒,劉昊隊伍個個身份不俗,面對劉昀,沒敢太高傲,依著規矩一一敬過來,場面還算和協。
可到了紀居昕這裡,畫面就不一樣了。
呂孝充是有目的的,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到紀居昕面前,“這位公子很是面善,依稀仿佛何處見過,不知怎麼稱呼?”
紀居昕子漆般雙目抬起,忍住了不掏出靴中匕首,讓此人血濺當場。
像是怕嚇到美人,呂孝充眼底火熱微微收了些許,臉上帶著假兮兮的溫和笑意,一面說,一面將手中酒杯往前遞——
看著是想與紀居昕碰杯,實則手指微微打開,力氣還有點大,一旦紀居昕不察,這麼一撞,杯裡酒水灑出來還是小事……呂孝充想要的結果,是要佔便宜摸摸小手。
紀居昕表現再慌張一點,出了錯出了醜,呂孝充還會在最尷尬的時候假惺惺解個圍,順便得到紀居昕的感謝。
腦補整個過程,呂孝充心內笑的得意,他怎麼會不知道紀居昕的名字?方平睿信裡寫的明明白白,紀居昕什麼身份,喜歡做什麼,有什麼朋友,他都知道。
但是今天一切都是意外,酒灑出來是意外,摸到紀居昕的手是意外,解救紀居昕更是意外,紀居昕不認識他猜不到他的想頭,不但不會怪他,還會感謝他,有了日後相處的由頭……依他在京城的勢力手段,一切皆可水道渠成。
紀居昕眼尾微垂,長長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層陰影,伴著背後窗外的電閃雷鳴,隱隱有些神秘。
他怎會不知道呂孝充習慣?世上最瞭解呂孝充的,他怕是其中之一,呂孝充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就能猜到他的意思。
“酒怎的沒滿……”紀居昕眉心微蹙,仿佛才注意到自己酒杯不滿,為免不敬,趕緊手往下放,左手把酒杯置於桌上,右手拿來酒壺意欲添酒。
呂孝充眼看不好,迅速往前伸的手趕緊停下。可惜他手是停住了,杯中酒卻因慣性,全部潑了出來,酒在紀居昕衣襟。
這樣的舉動很顯眼很突然也很無禮,廳內所有人動作停止,幾乎是屏著呼吸看了過來。
紀居昕在酒潑在自己身上的一瞬間,已經朝朝劉昀的方向跪下了。
“劉昊,”劉昀袖子下拳頭緊握,盯著劉昊,話音非常不客氣,“你若對我不滿,直說便是,這樣羞辱是何意”
“唉弟弟你可理解錯了,”劉昊看了眼呂孝充,遞個眼色讓他收斂些,“呂兄這是欣賞你的人呢,心情激動之下,難免有些失儀,大家都是男人,何必為這點事斤斤計較,顯的不大度?”
這般不在意的態度……劉昀冷笑一聲站起,袖子一拂像要離開,“我看今日不宜相聚,改日再說罷!”
“弟弟……世子!”劉昊也站起來,銀色袍角隨著腳步翻飛,暗色龍紋十分耀眼。他迅速擋住劉昀前路,眼睛危險眯起,聲音陰冷,“世子可不要太小家子氣,不過是呂孝充舉止失禮,我讓他道個歉,把這事揭過如何?”
呂孝充倒也乖覺,立刻與紀居昕揖手道歉,“方才是我的不是,不過我也是初見賢弟甚為心喜,一時不慎,萬沒有故意之意,還請賢弟不要怪罪。我觀賢弟相貌舉止,不像常在京城行走,我在京城尚有幾分臉面,手裡好玩意兒也多,願意付出些許聊表歉意,賢弟要怎樣都可,只請揭過此事,如何?”
“小民不敢。”紀居昕頭微垂,“小民出身鄉野,規矩不識,今日到此,皆因有緣路遇世子,世子好心,小民才得見如此場面,心中惴惴,萬不敢有怪罪任何人之心。小民無事,一切但由世子做主。”
廳中一時安靜無比,落針可聞。
紀居昕姿態擺的低,話中滿是自謙恭敬,說明了自己無事,還把主導權從劉昊呂孝充手裡搶過來,交給劉昀,沒人能做的比這更好了。
他沒嚇著驚著,神態沉著舉止得宜,劉昀稍稍放了心,暗想要找機會提點他提防呂孝充。然而當他轉回頭,面對劉昊時,臉色依然板著沒任何緩和,一副不想隨意揭過此事的樣子。
劉昊今天堵到劉昀,怎會願意放他離開,這事是他的人不對,他便笑著圓場,“我的人不對,我當受懲罰,這樣,今日遊戲給你多一柱香的時間,任你什麼時候取用,如何?”
見劉昀面露猶豫,劉昊眯了眼,“你可想清楚,一柱香的時間不長,但關鍵時刻可是取勝機會。外面大雨傾盆,我若放你離開,驚動了聖駕垂問,回去怕是要挨我爹的打。”
劉昊語氣強硬,劉昀知道走不了。其實方才他也不過借勢做個姿態,換點好處,劉昊主動提出來,當是最好,“只此一次,再讓我受辱,今日便是祭出兵刃,我也當離開!”
劉昀眉眼冷厲,肅殺之勢陡然而起,劉昊不再玩笑,“成交!”
兩個主角交鋒完畢,底下氣氛重新熱絡起來,呂孝充微笑著看紀居昕身上衣服,“你對此處不熟,我帶你去換衣服如何?”
酒杯很小,便是整杯酒灑過來,衣襟也不過濕了一小片,幾乎都沒透過裡衣。不熟悉的環境,還是少走為妙,紀居昕淺言拒絕,“不用,這裡風大,盞茶時間便能幹。”
呂孝充也不再勸,“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名字?”
在這樣的場面出現,紀居昕也沒有想隱藏自己的意思了,他也隱藏不了。而且他到京城,就是為了被別人認識,“小民紀居昕。”
“紀居昕……好名字。”呂孝充直愣愣看著紀居昕,想要用‘專注’的眼神,展示眼睛裡的真誠和欣賞。
“多謝誇獎。”紀居昕卻面無表情的與呂孝充對話,眼神往四周看,觀察過來敬酒的人。
“你還沒問我叫什麼名字。”呂孝充背著一隻手在身後,下巴微揚,擺出最瀟灑的姿勢,自覺很帥。
紀居昕仍然面無表情,“你的名字小王爺提過很多次了。”
“可是你沒叫……”
“小民不敢。”
“我允許你直呼我的名字。”
“呂公子,你身側一排人,在等著與小民飲酒。”
呂孝充眯了下眼睛,卻沒發怒,他笑出了聲,“你很有意思,我會再找你,紀居昕。”
這一番應對算是過去了。
一輪酒後,紀居昕帶著自己隊伍去對面敬酒。
他注意到綠梅有點不對,臉頰緋紅,很有些醉意。
紀居昕一邊走一邊小聲對她說,“飲一次酒,用帕子拭一下唇。”
綠梅其實是有些酒量的,只是喝太急不舒服,她哪裡遇過這種大場面,雖然是來充數的,壓力也很大。好在聰明不減,紀居昕讓她喝一口,擦一下嘴,意思是她可以取個巧,把酒吐在帕子裡……
這一輪,紀居昕再次避開呂孝充的癡纏,並且觀察到了很有意思的事。
坐在第一排這個清客,與人說話時不看人眼睛,而是看嘴唇。
莫非……
他眯了眼睛。
“周大,你仔細觀察第一排清客,他可是會唇語?”
走動間隙,紀居昕低聲與周大說話。
兩輪酒敬過,雙方同時轉身,美婢們一一舉著託盤走到他們面前,讓他們放東西。
雙方背對著身,也就是說,他們看不到對方放了什麼,但是自己人放了什麼,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紀居昕放了東西後,看了看左右,周大對他點了點頭。
這就是說……他露出一個釋懷的笑,他知道怎麼坑呂孝充了。
其實這次玩射覆,紀居昕是非常願意的,因為這個遊戲他很擅長,現在有了坑人的點子,他更滿意了。
所有人放好物件之後,轉身回座。
兩排婢女依次上前,同樣楚河漢界一般排成兩排,站在劉昊和劉昀面前。
所有人都可以上前細細觀察對方一排婢女的託盤,然後得出結論,寫下。
劉昊這邊,呂孝充先動了,其它人跟上。
劉昀這邊的人大部分身份幹不過對方,不敢輕動,需要有人帶頭,做為領隊的紀居昕只好站了出來。
這個時候規則允許,可以交談。
呂孝充再一次纏上紀居昕。
“你猜猜我放了什麼?”呂孝充悄悄眨眼,“你聽話我就會告訴你喲。”
紀居昕讓自己身形露在劉昊和第一排清客面前,“你真要告訴我?”
“自然,你聽話的話。”
呂孝充一邊說話,一邊隨著同伴腳步移動。
‘你說你拽下靴上墨玉放了上去?’紀居昕也跟著移動,但控制腳步,讓自己一直暴露于清客和劉昊面前,同時說話時只出嘴形,不出聲音,因廳中聲音有些嘈雜,看著像壓低了聲音。
“你說什麼?我沒聽見。”
‘你說史方遠放了扁玉扇墜?’
“你說話聲音大些,我聽不到。”
‘吳知遠放了隨身帕子?’
“我說我聽不見——”
‘什麼?江良竟然這麼損,竟然只放了幾根自己頭髮?’
呂孝充皺起眉頭,“我說,你大點聲!”
“抱歉,大約是酒飲多了,喉嚨有些不舒服。”紀居昕笑笑,這句話,他是背對著清客和劉昊說的。
之後,各隊人自己商量,回座。
紀居昕自信滿滿,待筆墨紙硯上來後,與四周夥伴們交流後點點頭,大家一一寫下答案。
紀居昕表現如此突出,劉昊的清客不是瞎子,自然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然後越看臉越黑,直到雙方開始寫答案,他注意觀察,發現對面人寫字時姿勢接近,起筆落筆走勢相似,就知道他們所寫答案出奇一致。
再想想方才‘看’到的話,他默默斜了呂孝充一眼,上前與劉昊耳語幾句。
劉昊臉上笑容漸收,面色也開始嚴肅起來。
他今天堵劉昀,不是為了輸的。
下那麼大彩頭,也不是為了送給劉昀的。
呂孝充的愛好他知道,他萬萬沒想到,這人會因色忘義,一點大局眼光都沒有。
“你確定?”他低聲問清客。
清客垂頭,“以項上人頭保證!”
劉昊陰鷙雙眼眯了眯,以袖遮唇交待了清客幾句話,臉上又恢復笑容,“雙方如果寫罷,便把答案收起來罷。”
兩邊各有一小廝模樣的人出現,一一收起幾上答案,為表公平公正,所有答案一一折好,沒有人能看到,收集後分別置於劉昊劉昀幾上。
“如此,看結果吧。”劉昀不知道紀居昕出色之處,打算聽天由命。
“弟弟別急啊,”劉昊卻懶洋洋地說,“就這點難度,哪配得上你我地位,咱們再加一條。”
劉昀心下‘咯噔’一下,“怎麼說?”
“我瞧著咱們雙方都不錯,眼力皆不俗,不如再加比五感之二,嗅覺。”劉昊食指慢悠悠敲著桌子,“我這些丫鬟,身上香粉皆是我這皇莊自產,香型不多,只有六種,為茉莉,百合,梔子,荷花,桂花,桃花。大家即能猜到對方放了什麼東西在託盤,在觀察時經過丫鬟,想必也聞到了丫鬟身上香味,於是我要加的這一條便是:請雙方按順序,依次寫出對方每個託盤對應丫鬟身上的香味。”
“這是不是難了點?”劉昀皺眉。
“要說難,我的人和你的人都一樣。”劉昊雙手交錯,置於胸前,眼神閃爍。
雙方的人一樣,面對的難度也一樣,可既然是他的莊子,當然他更得便利。
這些婢子衣物相同,首飾相似,可身上香粉,卻是有規律的,比如桂花香的,頭上釵頭會有細小桂花,荷花香的,髮式會挽出荷葉形狀,這些別人不知道,他常年住在莊上的清客最是清楚。
此次遊戲允許討論,那麼這一樣,他必不會輸!
劉昀並沒什麼想法,本來這個遊戲他也不占先機,閉了閉眼睛,聽天由命吧。
劉昊讓人添了紙張,視線有意有意間,總是掃過紀居昕。
紀居昕微微皺眉,他想坑呂孝充,卻沒想害劉昀輸。
劉昊會提出這個,明顯是聽了清客的話,不滿呂孝充了,但加賽的這個味道……
“可否讓所有人再聞一聞?”劉昀提出要求。
換來劉昊的哈哈大笑,“我的好弟弟,你想讓大家怎麼聞?湊到美人脖子上聞?我這些丫鬟再不濟,也是乾淨身子,可不能任人這麼輕薄啊。”
劉昀面色一窘。
“美人香,美人香,會識的人,無需離太近。”劉昊眯眼,“現在,寫下你們的答案吧。”
“大家……可有記得的?”紀居昕小聲問左右。
綠梅悄聲說,“我大概記得……”女人對香味敏感,綠梅是小地方來的,對於京城有好奇,同是做下人的,皇莊的丫鬟身份上比她高出不知多少,如今她坐在世子背後,由這些丫鬟們伺候,她心情其實很複雜,下意識就注意了。
她們的髮型,她們的姿態,她們的味道……
“很好,”紀居昕臉上閃過驚喜,“說來聽聽!”
雙方很快交了答案。
首先揭曉覆射猜物的。
雙方隊伍各十九人,劉昊隊伍猜中了劉昀隊伍十六個,算是正確率極高,劉昀隊伍卻猜中了劉昊隊伍全部,無一錯誤!
聽到結果的一瞬間,劉昀不可置信地回頭,看著紀居昕。
紀居昕眉眼微垂,輕輕沖他點頭。
對方所有人他都觀察仔細,一一猜中,唯一一個想法特殊的江良,他也根據對方三次撓頭腦勺同一位置的動作,得意狡黠的笑容,時不時落在別人頭髮上的特別視線,和身上物件一件未少的表現,猜到了結果。
劉昀心中驚喜無法言表,太想不到了!這個隊伍裡只有紀居昕最出色,能有這個結果,紀居昕真真是超出他想像很多的人才!突然心底自信多了起來,他板正身形,雙眸迸出光彩,今日遊戲,他不一定會輸!
劉昊也瞅了瞅紀居昕,瞅完之後看了眼自家清客。
清客眉梢下垂,眸含歎息,悄悄看了眼呂孝充。
劉昊不滿的目光投向呂孝充。
呂孝充察覺到後非常不解,劉昊這是哪裡不對了,這麼看他?輸了也不是他的錯啊!
吳知遠拍著桌子,聲音粗厲,“這不可能!我的帕子一直放在袖中,只露出小小一角,根本不引人注目,他們怎麼會猜到!”
江良反應比他還大,眼睛瞪圓聲音尖銳,“我拔了幾根頭發放上去,他們竟也能猜到,這絕不可能!他們一定作弊了!”
“遊戲過程大家都在看在眼裡,雙方表現透明,這樣也能說作弊……”劉昀冷笑,“不想認輸也不用扯這樣的理由。”
劉昊自認為瞭解真相,作弊的是他這邊的傻缺,真對峙露出來沒面子的是他,當然不會順著吳知遠江良說話,“願賭服輸,我認。不過這第一輪,還有另一關難度,兩方疊加才算贏,弟弟不會忘了吧。”
“怎會?”劉昀淡笑,“你即認輸,便可揭曉第二難度的答案。”他現在非常自信,舉手投足間滿滿都是氣勢!
劉昊輸的不甘心,看到劉昀張揚氣勢更加不爽,惡狠狠剜了呂孝充好幾眼。
呂孝充越發委屈,不理解劉昊意思,眼珠子轉著像是回憶剛才,想找出為何會如此的理由,因此精神轉移大半,不再盯著紀居昕不放了。
紀居昕差點笑出聲來。
他現在還不怎麼瞭解京城局勢,但直覺告訴他,別看呂孝充被抬的高,其實底基不實,他應該是有人斡旋下的棋子,現在會和劉昊混在一起,應該是上面有深意。
呂孝充,不能得罪劉昊。
他前世太傻,注意到的事情不多,但呂孝充會那麼張揚恣意,除了身份之外,還因為他交往的朋友。這些朋友來來去去,身份地位不同,但每一個,都曾聲名遠揚,家世不可一世。
這些人裡,有沒有劉昊呢……
除了有同樣‘癖好’的,呂孝充從不會帶他去見朋友,他沒見過劉昊,也沒有這個名字與呂孝充攪在一起的記憶。
“現在揭曉第二難度答案。”
紀居昕回想思索時,劉昊朗聲發了話。站在劉昊劉昀身側的美婢動了,一一上前,打開幾上紙張,念出紙上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