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這麼快到京了?”
紀仁德堵在門前,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做為很久不見的侄子,紀居昕的態度必須要熱情驚喜。扮乖這種事這輩子他已經很習慣,儘管被突出其來的‘驚喜’懵了一下,腳步頓了一頓,他仍然能很快揚起笑臉,提起袍角小跑到紀仁德面前,眼神孺慕親切,“三日前我才接到家信,聽聞四叔要到京城,本還想好生準備準備,與四叔接風,不想四叔這麼快就到了……四叔快請,同我進去聊……”
紀居昕下意識認為紀仁德在門口‘巧遇’自己,大概不會想進他這小宅院細談什麼,索性動作更熱情。
紀仁德果然拒絕了,“你要出門,我亦有公務,都不好耽擱,今日不是良機,你我便在此說幾句話吧。”
街角樹影蕭條,冷風拂面,紀仁德負手而立,脊背挺直下巴微揚,涼風掀起他的衣角發梢,他卻好似一點也不覺得冷,整個人如同冬日青松,雪下翠竹,氣質謙雅剛直,頗有君子之態。再加上紀仁德身材相貌都長的不差,這一幕很難不讓人印象深刻。
京城紀四,名不虛傳。
紀居昕肅手躬立,態度很是尊敬,“侄兒都聽四叔的。”
紀仁德微笑著看向紀居昕,溫雅聲音中透著對晚輩的疼惜,“你獨自一人到京,沒有家人照看,實是受苦了,日子很不好過吧?國子監還適應嗎?可有人欺負你?”
“勞四叔掛心,侄兒實在不孝。京城很好,大家都很親切,雖有些許不慣的地方,但侄兒長大了,理當受些磨練。國子監老師和同窗們都很和善,讀書時大家觀點不一討論一番是有的,談不上欺負不欺負,在京城這些時日,侄兒過的很充實。”
紀居昕不敢小看紀仁德,他這四叔最是心思深,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或許都有用意,他不敢不小心搭話。
紀仁德眉梢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之後面上展出欣慰之色,“京城國都,天底下最繁華的地方,你初來乍到,被沒迷了眼到處惹事,四叔很高興。”
紀居昕心生警惕,直覺紀仁德下一句必是——
“然而,我為你叔父,自要替你父親好生照看于你,之前境況不允許也就罷了,如今四叔已回京城,昕哥兒,你收拾收拾東西,搬去與我一同住吧。”
果然。
紀居昕袖子底下拳頭緊捏,紀仁德有備而來。
話說的再好聽,他也明白,紀仁德並沒有對他有絲毫偏愛之心,會有這個舉動,一定有旁的原因……是想博好名聲?
可是需要這麼急嗎?一到京城就過來堵他,讓他連一點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紀居昕面上裝的再不在乎,心裡對紀仁德的恨意也一點沒少,光是這樣面對面與他說話,他都覺得噁心,實在難以想像兩人如果住在一個屋簷下,低頭不見抬頭見,會是怎樣的難受。
與在臨清紀宅裡不一樣,臨清紀宅地方大,紀仁德便是回家,也住不了多久,京城就不一樣了,紀居昕知道紀仁德的宅子格局,並不大,而且照他這架勢,明顯是想當京官不走了。
他才不想和他一起住!
紀居昕面上做出躊躇之色,“侄子進京求學,好不容易找到這處離國子監近的宅子,房主願意算便宜與侄兒,皆因簽了契書,租期半年,半年之內如果想走,租金卻是不退的,四叔您看……”
“世事總會有變數,哪有那麼不近人情的房主?你今日課後立即帶四叔見見這位房主,四叔親自與他分說請情。”紀仁德修眉微揚,話意篤定,仿佛沒有他不能辦到的事。
“可是侄兒已簽了官契……”紀居昕默默垂頭,像是做錯了事一般。
“你這孩子,不過租個房子,如何能簽官契呢?”紀仁德聲音有些重,“若是一般民契,遇事說說人情,賠個不是,尚能商量解契,官契可是死的,訂了就沒有更改餘地!”
“侄兒如何能不明白呢……只因簽官契租金可便宜兩成……”
紀居昕一副可憐樣子,紀仁德不好再相逼,他今日來想達到的結果並不是一定讓紀居昕搬與他住。
他上前兩步,看了看宅院小門,往裡是普通的青石小徑,石雕照壁,看著沒什麼特色,歎息道,“這小宅院雖不華美,倒也乾淨清爽,離國子監又近……也罷,就隨了你意吧,你且繼續在此住著,但三五日要去叔父那裡一趟,讓叔父看看你好不好。待到租期結束,速速搬來與叔父同住,叔父宅院雖算不上華麗,好在精緻小巧,有假山石榭,你去看過便會喜歡。”
紀居昕聲音有些悶,“是。”
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孫旺卻差點笑出來。
這些時日,紀居昕交待了很多事讓孫旺去辦,孫旺全部辦的不錯,人機靈又忠心,紀居昕便把他提上來,當做自己人用。衛礪鋒甚至幫忙試了幾次,確認孫旺的確是個可用人才,最近漸漸讓他知道了很多事。
孫旺一點點看到主子身邊人事的時候,幾乎是敞開了新世界大門,被衝擊的不行。但他也更明白,跟著主子是走對了,以後他的人生肯定不一般!還做什麼小廝,必須朝著大總管的方向努力好嗎!
各種感覺刺激,再加上紀居昕和衛礪鋒蜜糖加大棒的特別調教,他現在已經完全忠心于紀居昕一人,主子的榮辱比他的生命還重要!
眼界不一樣了,看人的觀點心境就不一樣了,孫旺以前還覺得臨清紀家還算不錯,現在想想真是沒見識,連見識最深,被老太太整日掛在嘴上,紀家最出息的人物紀四老爺,眼力也不過如此!
什麼叫這小宅院雖不華美,倒也乾淨清爽?往前數十步,轉過照壁,就是另一番天地好嗎!奇花異草,飛角涼亭,似海深湖,細白軟沙,悠長廡廊,說十步一景也不為過,竟然被鄙視了?
在這‘小宅院’裡住幾日,誰會稀得看你那精緻小巧的‘假山石榭’!
紀仁德神態自得地說完這個,又說了一堆訓戒的話,引用各種‘聖人言’,說的那叫一個花團錦簇,有理有據,非常漂亮。其中甚至還涉及到了律法,好生給紀居昕普及了下知識。
孫旺忍了忍沒忍住,上前給紀居昕披了件長毛披風,順便偷偷瞟了下紀仁德。
也不知道這位是怎麼想的,要是真的為侄子著想,實在想為人師表,找個暖和地方難道不行?
“你冷?”紀仁德結束了一段話,依然長身直立,君子之態保持的相當好。
“沒有,侄兒很好。”紀居昕露出一副您繼續的表情。
紀仁德卻不說話了,垂了眼簾,不知道在想什麼。
可他又沒有走的意思……
紀居昕只好無奈開口,“四叔是才進京?如何知道侄兒住在此處?”
“這有何難?”紀仁德繼續高雅博學地從偵查推理方面解釋了怎樣找到此處的過程。
紀居昕唇角抖了抖,“四叔博學,侄兒佩服。”
“你當努力,日後會比四叔更出色。”紀仁德眼神慈愛。
兩人來回謙讓幾句,紀仁德終於提出離開,並且叮囑紀居昕一定要隔幾日去他那裡一次,有任何問題,都說與他聽,他會盡所有努力護著他。
紀居昕微笑著著送紀仁德離開。
待人走了,紀居昕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鼻水一個勁流,孫旺皺了眉,立刻把紀居昕拽回去,請大夫到府。
紀居昕不喜歡生病,不喜歡自己虛弱的樣子,所以感覺自己有風寒苗頭,非常認同地回了屋,乖乖等大夫,病這種東西越早治,效果越好。
等待大夫來的時間裡,他仔細回想紀仁德的表現,他不冷嗎?不,他很冷。紀居昕看到紀仁德上車的時候雙手互相搓著取暖,之後又搓了搓臉,顯然是是冷的。
可他為何要堵著他的門說那麼久的話?
明顯不是真的關心自己……
那就是——
想讓人看到。
紀居昕叫來周大,“你去查查看,方才經過我們門前的都有些什麼人。”
周大離開不到兩刻鐘就回來了,“與往常一樣,唯一特別的,是刑部王尚書偶然路過。”
“刑部……王尚書……”紀居昕喃喃自語,莫非紀仁德想謀的,是刑部的位置?
他想著手去破壞一下,無奈身體沉重,頭開始疼,真是染風寒了。
病情來勢洶洶,他有些抵擋不住。
硬撐著身子想做事時,面對的是衛礪鋒非常不贊同的眼神。
這次衛礪鋒沒有痞笑,沒有耍流氓,甚至連鴨脖子都沒給他買,非常霸道地盯著他臥床休息,哪都不准去,便是如廁,也只拉上屏風,一步也肯離開。
紀居昕很不高興,他都這麼大了,怎麼連如廁的權利都被剝奪了!自己脫褲子解決問題時,衛礪鋒就站在屏風那一面,離他不過三四步!
別說不雅的聲音,就是這味道……
想想就替他噁心。
可衛礪鋒這次一點也不好說話,沉著臉不笑也不愛說話,鋒利的眼神一下下往他身上瞟,就算好言相求也沒有用!
紀居昕只好放棄,努力吃藥喝粥睡覺,讓自己儘快好起來,這非人的日子,他是一天也不想過了!
五日後,紀居昕看到消息,紀仁德被調至刑部,任四品刑部郎中。
果然如此……
紀居昕放下消息紙張,神色平和地喝藥,閉目休息。
紀仁德在京城經營良久,有自己的圈子,又有個好岳父,他想阻止他的任令其實很不現實。防得這處,防不了那處,紀仁德的官路不可能結束在這裡。
不如等他上了路,再挖坑,一次接一次,他就不信折騰不了他!
想清楚後,紀居昕滿意入睡,現在最重要的是養身體,他實在不想再看到衛礪鋒的黑臉了……
十一月初十,冬月祭前五天,京城出了件轟動的事——劉玨死了。
劉玨是宗室,只是家裡血緣太遠,一直沒出什麼出息的人,日子過的不大出彩。
他一早被人發現溺死在護城河裡,官府收了屍體,順著線索找到家人,家人還不知道他已失蹤好幾日,實在有些可憐。
紀居昕記得劉玨,在劉昊皇莊時,此人站在劉昊身後,與劉環一起,像是劉昊擁躉,瘦條身材,大眼睛,眼珠子很活絡。那夜表現的人太多,劉玨話不多,但很有眼色,每每在劉昊有需要時上前,劉昊便是如個廁,也是他跟著,實是個懂事的人。
那晚劉玨好像沒什麼表現欲,遊戲過程中露臉不多,紀居昕時刻集中精神各處提防,用力想也想不出劉玨都有何作特殊作為。
不過這事與他沒什麼關係,紀居昕想了想就放開了,誰知皇上突然下令,命刑部查明此案,聖上金口聖諭,份量就不一樣了。
刑部……
紀仁德可是剛剛調入六部,現在正是表現的時候。
紀居昕毫不懷疑,不管此事是難是易,關注程度這麼大,紀仁德一定會想辦法。
劉玨再落魄,也是比較宗室來說,之于平民百姓,他的日子還是好非常多的。因為出身不一般,他的交際圈子也不一般,多是官員權貴。
這樣的案子查起來,佐證很難。
一般平民,你能派個皂隸問話,權貴官員可是不好請,就算請了,話也是不好問的。
若判官是聰明人,一定會找個合適的場合,仔細觀察加套話。
而這麼多人齊聚一處的場合……
紀居昕撚了撚手指,冬月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