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這日,衛礪鋒晨起時仍然穿了深青官服。
紀居昕很驚訝,“你今日還要當值?不回家守歲麼?”
衛礪鋒整理腰帶的手頓了頓,“越是年頭,安全越重要,衛家一向明白。”他迅速把官服整理好,轉身看紀居昕,“你呢?什麼時候去紀仁德那兒?”
紀居昕轉開頭,“午後就得出發。”
除夕年節,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在這一天,所有家人會圍在一起守歲,玩鬧聊天,總結過去,展望未來。這是個很溫暖的節日,也應該是所有人期盼的日子,但世上總有一些人,親緣不足,不喜歡這個日子。
紀居昕並不想與紀仁德一起過年,但紀家人皆不在京,紀仁德心思又多,他不去很容易落下話柄,因此早早就與衛礪鋒知會過此事。
衛礪鋒聲音一如既往厚重,“早些回來。”
紀居默默點頭,“嗯。”
深青官服在門檻上流水一樣滑過,外面寒風陡然撲面,紀居昕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記得,兩年前,他曾與衛礪鋒一起守歲。
那時兩人還不算很熟,他聽聞方家之事,找到衛礪鋒所在,想知道是不是他幫了自己。
衛礪鋒在臨清的住所很大,很暗,長長的走廊要走很久,才會見到光亮。他把廡廊盡頭用寬大的屏風攔出一個空間,高高的宮燈散落掛起,光線映在屏風外,映在雪地裡,非常漂亮。
那樣的節日裡,衛礪鋒並沒有趕自己走,反而好像很高興他能去……
這麼些年來,衛礪鋒的年節都是怎麼過的?
在沙戰與軍士一同寒苦,還是回京亦因公不得與家人團聚?
他喜歡這樣麼?
可是……沒有人會喜歡孤獨。
紀居昕歎了口氣,轉身去了書房。時辰差不多時,孫旺過來提醒,他放下手中的筆,離開書房。
他磨磨蹭蹭的換衣服,收拾自己,上馬車,去往紀仁德宅子所在的平安胡同。
結果還沒進門,就被門房告知:老爺已經出門了。同時還遞上一封信,說是紀仁德親口吩咐轉交於他。
紀居昕打開信一看,樂了。
紀仁德在京城人緣不要太好,有些獨自在京為官的同僚朋友,知道他亦沒親人在京,直接請他去一起團聚過年了!
紀仁德在信裡表達了不能與紀居昕一同過年的歉意,但人生在世,不能貪圖享樂,他現在為了紀家,步步荊棘前路漫漫,做出這麼多犧牲和努力,紀居昕這個做侄子要諒解才乖。
紀居昕對於紀仁德的話不怎麼贊同,但正好他也不想面對紀仁德,這下算是皆大歡喜。
他笑眯眯回身往車上走。
“少爺,咱們去哪?”孫旺清脆的聲音傳來。
紀居昕抱著手爐,笑容怎麼都停不下來,“回家!回家做一堆好吃的!咱們一起過年!”
“好嘞——”孫旺趕著車,看主子高興,笑嘻嘻湊趣,“咱家人不多,做一堆好吃的可是吃不完,看來小的要大飽口福了!”
“嗯,”紀居昕順著抖動的車簾看到遠處巍峨的城樓,清澈眼眸變的溫柔,“到時裝個食盒,也請衛將軍嘗嘗年味……”
馬車一到家,孫旺就大呼小叫喊來綠梅,兩個人開始指揮著廚房下人,忙的團團轉,紀居昕叫來宋飛,問他可知道衛礪鋒在哪裡值守。
“將軍今日主要監管五城兵馬司巡城,每個時辰所在地點皆不一樣。”
紀居昕微微凝眉,“酉時他會在哪裡?”
宋飛想了想,“那時街上人多,將軍大概會在城樓至皇宮的主幹道附近。”
“城樓……”紀居昕指尖撚了撚,微笑著向宋飛,“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儘管決定下的倉促,但綠梅和孫旺是很有能力的下人,年前該準備的東西備的很齊,現下一頓豐盛飯菜安排起來並不算太難,廚房折騰了兩個時辰,熱騰騰的年夜飯很快出爐。
菜擺好了,綠梅請紀居昕上座,孫旺顯擺著介紹桌上菜式,家裡叫得上名字的下人都來磕頭拜年,院裡院外竟然很熱鬧。
紀居昕笑著讓綠梅把過年錢發了,執起筷子,看著滿桌酒菜,竟然有點……沒胃口。
是不是一個人太孤獨?
面對綠梅孫旺等的期待眼神,紀居昕保持面上笑意,挾了幾樣菜吃,誇道,“好吃,賞。”
綠梅孫旺分別矜持又開心地行禮,“謝少爺!”
之後大家熱情地結伴去旁邊幾桌鬧了,紀居昕乾脆撂了筷子。
他坐了一會兒後,走出飯廳。
綠梅見他出來,小跑著過來問,“少爺用這麼少,可是菜式不合胃口?”
紀居昕搖搖頭,“很好,我只是吃飽了。”
他讓綠梅不要擔心,信步去了書房。待外面天色漸黑,他叫來孫旺,“我讓你單獨準備的飯菜可好了?”
孫旺笑容燦爛,“剛做得,正準備移到食盒呢,您就叫了。”
“用個保溫好的食盒。”
“小的找了幾個大食盒,下面可置開水或炭火,保證菜點一個半時辰都不會涼!”
紀居昕放下手中書卷,“那就拿過來吧。”
等待孫旺的時間裡,紀居昕把保暖衣服一一穿好,抱著手爐,走到廊下。
不一會兒孫旺小跑著過來,“馬車已經備好了。”
紀居昕順著臺階走下來,“你今日與他們樂吧,不用與我同去,宋飛他們就夠了。”
“可是今天周大哥不在,您身邊不留個自己人……”
“無礙,”紀居昕看了看天色,“我不會有事。”
紀居昕堅持,孫旺只好謝過主子體貼,將食盒放到馬車上,目送主子出門。
可紀居昕並沒有坐上馬車。
一來除夕的夜晚很熱鬧,放爆竹的孩子群,與党兄弟們一起遛大街玩耍的少年,大開著門戶圍爐賞雪的人家,種種皆有,千家百態。腳一踏出去,立刻看到每家每戶屋角都掛了喜慶的紅燈籠,淡紅的光線照亮了整整一條街,映著天上繁星,非常漂亮。紀居昕難得靜下心來欣賞美景,現在感受一番頗覺不錯。
二來宋飛提供的範圍不算很大,正好是宅子拐出去的一條街,紀居昕覺得若他坐在車上,視野有限,很可能看不到衛礪鋒。
反正他穿的暖和,走一走沒什麼。
他靜靜走著,穿過各種各樣的人群。
有孩子們歡呼吵鬧,爭論誰手中爆竹最厲害;有少年們討論誰家妹妹真是機靈可愛,若能得機會再悄悄看上一眼就好了;還有幾位老者在討論石屏先生的畫。
紀居昕腳步頓住。
他站在一堵灰牆外,聽到牆內爭執聲音非常響亮,應是幾位老者在院內圍爐賞梅,或者在廡廊置器煮酒。
“你們說的不對,石屏先生雖然手筆淩辣,畫中靈氣十足,但境界上還是窄了,他一定很年輕。”
“你說的才不對,石屏先生才華橫溢,胸中有大智慧,尤其近來畫作,比之以往更上一層樓,你不過兩年前看過先生一幅畫,就吹噓到現在……我同你講,石屏先生現在的畫作,勾魂奪魄,境界一點也不都差,你去蘇記鋪子看看就知道了……”
“我這麼大年紀,哪能跟一群人去擠,要不要臉?”
“這你就不對了,你我到這般年紀,還有什麼別的想頭?為了心心念念的東西擠一回又如何?誰叫自己家裡沒有人才,畫不出石屏先生喜歡的風格可以免費交換呢?”
……
“你們說的都不錯,但我仍然認為,石屏先生的畫作,比之六谷山人,還差上些許。”
紀居昕聽到這句話,心中微慟。
六谷山人……
是他前世最後一段時間,出現在身邊的老師。
他不肯告訴自己他姓甚名誰,只說行遍天下,最喜歡呆的地方風景奇秀,有六座極不一樣的山谷,所以給自己起了雅號,叫六谷山人。
他相貌俊雅,目光清澈柔和,舉手投足充滿隨性灑脫,是個很容易讓人交付好感的人。
事實上他性格的確極好,從來不會發脾氣,很有耐心,很會教人。
若不是遇到他,紀居昕恐怕此生渾渾噩噩,看不清自己,看不到前路。
紀居昕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六谷山人。
他對老師心懷感激,可六谷山人透露的東西太少,他想找都無法找起。
現在看,原來老師早就聞名天下了……
他要去找!他要找到老師,好生報答。
儘管這一世可能不會再有那樣深刻的牽絆,他仍然感恩六谷山人為他做的一切……
紀居昕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走,思緒拉回,耳朵裡好像聽到了什麼不一樣的聲音,有些像兵器相爭。
他停下來,問宋飛,“你聽到有什麼異樣響聲了麼?”
宋飛抱著劍,“沒有。”他走前兩步,站在一片岔道,“我們走這邊。”
紀居昕納悶,指著正前方,“不是說衛礪鋒可能在這條街?”
宋飛表情不變,“將軍活動範圍很大,隨處都有可能。若一會兒還是找不到,屬下會發特別信號。您放心,屬下一定會帶您找到將軍。”
紀居昕目光微閃,靜靜看了宋飛好一會兒,宋飛姿勢不動,沒一點改變。
他看了眼長長的,一路掛著紅燈籠,並不幽暗的街道,腳步轉向宋飛的方向,微笑著說,“好。”
宋飛是衛礪鋒的人,他信衛礪鋒。
待紀居昕慢慢朝前走,宋飛手指伸出肩膀,沖著身後人做了個手勢,立刻有兩個人悄悄跳出,身影轉向剛剛那條路……
京城的路都是直來直往,波折不多,除了偶爾冒出的巷子口,視野幾乎一覽無餘。
於是走過一段路,拐了個彎,紀居昕很容易看到了窩在牆角,表情痛苦的人。
還是個熟人!
“羅婆婆!”他小跑走過去,“您怎麼了?”
羅婆婆抬頭,見是他,嘴角勉強扯出笑,亮出腰腹傷口,“今日除夕……左右老婆子……家裡沒人,就想著……出來做生意。剛出門,想看看哪裡人多……就遭賊子給了一刀……”
紀居昕看到傷口汩汩流血,非常擔心,“您能動麼?我帶您去看大夫!”
他並非太過好心,一定要多管閒事,而是看羅婆婆的樣子,布衣,布鞋,面有滄桑,是個真的很需要照顧的老人。之前他經常吃羅婆婆的醪糟粉子,羅婆婆很喜歡他,每次份量都給的比別人足,他也曾與羅婆婆閒聊收集想要的消息,同時得知羅婆婆並沒有家人在身邊……
羅婆婆露出一個虛弱的笑,“不用了……不是什麼……大傷,婆婆……坐一會兒……就能自己起來……”
紀居昕緊緊皺著眉頭,“您這樣不行。”他看身邊的宋飛,“我們能救她麼?”
宋飛鋒利眼神從上到下掃了羅婆婆一遍,“屬下聽您吩咐。”
“那好,”紀居昕指著馬車,“把馬車上的食盒拿下來,你身後那麼多兄弟,應該可以幫我提一提。把羅婆婆扶上車,你指兩個人出來,送她去看大夫,妥貼把人照顧好,大夫說沒問題了,你們把婆婆安全送到家,再回來。”
“是!”
宋飛迅速點出幾個人,分別交待任務。
羅婆婆有些無奈,又有些羞愧,“我老婆子……這麼些年……沒麻煩過人……”
紀居昕握了握她的手,“好啦,你會沒事的。”
“不過婆婆可不可以告訴我,壞人往哪裡走了?”紀居昕想著衛礪鋒在巡察,很可能會往壞人的方向走。
“那邊——”羅婆婆指了個方向。
紀居昕看過去,發現正是他剛剛拐過的方向。
他平靜地看向宋飛。
宋飛垂眸,“將軍吩咐過,一切以您的安全為上。”
紀居昕歎口氣,他懂衛礪鋒對他的維護,但他並不是一碰就碎的人。他指著那個方向,“衛礪鋒會去那裡?”
“大概。”宋飛又加了一句,“將軍一向雷厲風行,很快就會解決,我在那裡留了記號,將軍辦完事會追過來。”
紀居昕看著護衛們小心把羅婆婆抬上車,微笑與羅婆婆道再見,說他會去看她後,目送馬車離開。
之後,他指著不遠處背風的小亭,“我們去那裡等衛礪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