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紀居昕發現衛礪鋒睡在身邊。
他一激靈,倏地坐起來,下意識檢查衣服被褥——二人身上都只穿了中衣,被子蓋的很嚴實,離的也並不近,床上雖有些淩亂,也是正常的睡後狀況,並沒有太亂,除了有些頭疼,身體也沒有哪裡不舒服。
外面天光大亮,光線透過厚厚床簾映進來,酒醉後的氣味並不好聞……紀居昕揮揮手,掀開床簾。
衛礪鋒還在睡,霸道銳利的眸子閉著,刀削斧鑿般的劍眉舒展著,一點氣勢也無,毫無防備的睡顏,顯的有些傻傻的,跟平常很不一樣。
“衛……礪鋒?”紀居昕小心喚了一聲,衛礪鋒並沒有醒。
紀居昕揉揉額角,有些想不起昨夜是怎麼過的,他的記憶只到大方給衛礪鋒抱著,陪他喝酒守歲那一幕。他覺得萬家團圓的夜晚,衛礪鋒實在太孤單,現在氣氛陡轉,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錯了……
衛礪鋒這混蛋,會孤單麼?他怎麼覺得這混蛋自信到了一種程度,反倒願意一個人,一匹獨狼的似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天大地大自由傲遊……
可是昨夜,衛礪鋒的表現又的的確確讓他感受到……
“嗚……”紀居昕頭很疼,心說想不清就算了,反正也只是守個歲,衛礪鋒騙得他同情也得不到什麼好處……他起身往床下走。
豈知巨大的拉力從腰間傳來,他腳還沒站穩,人就往後仰。
“啊——”他驚恐地頭往後轉,雙手徒勞地四處亂抓。
好像他與衛礪鋒之間被什麼東西綁著,他往外走,牽著衛礪鋒滾向床邊,自己也被莫名其妙的拉力往回帶。
衛礪鋒醒的很及時,動作也很快,電光火石間,就抱住了往後跌的紀居昕。他聲音暗啞,眸中充滿戲謔,“一大早就這麼熱情,主動投懷送抱……寶貝兒真乖!”
紀居昕黑了臉,伸手拍開他的臉,“大早上,不要讓我倒胃口。”
他掙扎著坐起來,抖開衣服看,發現他與衛礪鋒衣角綁在一起,打的還是個死結,綁的非常結實。
“這是什麼回事!”他表情驚悚。
“還能是怎麼回事?某人喝醉了耍酒瘋唄……”衛礪鋒懶洋洋坐起來,“非說我們是兄弟,以後永遠在一處,永遠不孤單,醉死過去了還能起興致把衣角綁這麼緊,說什麼也不讓解開,我帶你回來又困又累,沒辦法,只好與你一同睡了。”
衛礪鋒話裡雖然沒有嫌棄的意思,但那勉為其難的勁頭非常欠揍,讓人很想抽一巴掌。
紀居昕實在不記得昨夜之事,無法有力反駁,默默低頭解結衣角。
可這個結是死結,睡覺時壓了一晚上,大早上又拉過一回,擰的特別緊,紀居昕怎麼都扯不開,額頭都出汗了。
他氣的不行,索性摸出床邊匕首——
“誒誒——”衛礪鋒握住他的手腕,“這件衣服我很喜歡的,別給割壞了。”他湊過來,身體微微前傾,“我來解。”
紀居昕坐著不動,看衛礪鋒緩緩湊過來,離自己越來越近。他眉目低垂,面容俊美,表情認真,好像在做一件不得了的大事。隨著他的靠近,隱隱有淡淡冷梅香氣散開,勾人心魄。
紀居昕心尖一顫,臉色緋紅,把頭別到一邊。
“好了。還是我……”
聽到衛礪鋒說好了,紀居昕立刻頭也不回的下床,趿著鞋子去桌邊倒水喝。
桌子左側挨著衣櫃,有面大大的鏡子豎在衣櫃邊,紀居昕稍一偏頭,就能看到自己的臉。他不經意看到自己嘴唇,差點喊出來,怎麼這麼腫!
衛礪鋒注意到了他的動作,懶洋洋插話,“讓你注意了,冬日天燥,容易上火,不讓你喝酒你還不高興要打人,現在知道錯了吧……”
紀居昕眉頭緊皺,怎麼這個冬天這麼容易上火……
除夕過後,最重要的年節算是完了一半,紀居昕猜紀仁德在外應酬,定然比他還忙,也不著急,慢悠悠吃了早飯,收拾好自己,朝平安胡同行去。
紀仁德果然也沒什麼精神,連應付他都有些懶,紀居昕坐了一會兒,拜了年,就晃晃悠悠回轉了。
正月初三,紀居昕去了崔家拜年。
京城崔家以閣老崔廣義為首,串門拜年拉關係的都會來這裡。
紀居昕到時,看到崔家賓客迎門好不熱鬧。崔三公子在京裡就住在崔廣義家,大約血緣很近,或是崔廣義對他很重視,他站在最前面帶著一眾崔子弟招呼客人。
見紀居昕來了,崔三公子迎上來,眼睛微彎顯是很高興,“你來了。”
紀居昕很佩服崔三的禮儀,姿態保持優雅還能走的般快!
“崔兄過年好,”紀居昕微笑揖手,“給你拜年了!”
崔三公子笑笑,也行了個揖禮,“這個年沒親人在身邊,你過的還好麼?”
紀居昕笑眯眯,“很好,勞崔兄掛念。”
“今日我事多,怕會招待不周,你自行走走看看,一會兒我帶你見見寧兒,還有我叔祖父。”
紀居昕一臉了然的揮手,“你只管去忙。”
崔廣義為閣老,客人數量相當多,各種階層各樣人物都有,紀居昕之前從衛礪鋒手裡拿過秘密資料冊子,對照著記憶一個一個看過去,觀察分析,一點也不無聊。
今日程開悟也來了,崔廣義親自拉著他避開人說了會兒話。
紀居昕早在看到程開悟時就不著痕跡靠近,偷偷聽點壁角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之後他確定,他所料沒錯,崔廣義的確有意扶持程開悟爭內閣之位。
程開悟稍稍有些猶豫,覺得這樣太麻煩朋友,不過的確是個很好的機會,他又有點不想放過,話給的不甚明顯。
只要他有這個心思就夠了。
紀居昕這樣想著,待二人走出小亭,崔廣義去招呼別的客人時,他走到程開悟身邊。
程開悟正坐著飲茶,紀居昕走過他身邊時,不幸腳下一絆,差點撞著他,連忙道歉。
程開悟自是不介意,反而說紀居昕小小少年太計較,丁點大的事,值得這麼謙卑道歉?
紀居昕眉眼間現驚訝之色,大贊程開悟不拘小節的良好品德,還道現在好些人,越是位高權重,越是經不起別人一點不敬,他小小年紀不敢不恭敬,生怕惹麻煩,沒想到大人這般大氣……
不管人品如何,被別人誇讚都是一件高興事,程開悟笑的鬍子都抖了,拍著旁邊椅子讓紀居昕坐下。
紀居昕便道也是走累了,索性就坐下來,與程開悟一起品茶聊天。
二人竟很有共同話題,棋經,茶話,地理志,山水畫,一通侃下來齊齊驚訝,四目相對,仿佛尋到忘年交一般!
程開悟看著紀居昕,小小年紀懂的不少,雖謙遜太多,人才卻沒的說,越看越欣賞,“小兄弟,我叫程開悟,你叫什麼什麼名字?”
“程——”紀居昕驟然捂嘴,一臉驚訝不敢相信的表情。
程開悟摸著鬍子,眉毛略跳,“怎麼了?”
“我……呃……程大人,敢問一句,程榮可是您的孫子?”
“正是我家鬧猴兒,”程開悟微笑,“你認識他?”
“何止認識,我們是國子監同窗。”紀居昕說完這句話,突然站起,整肅面色,認認真真給程開悟行了個晚輩禮,“在下紀居昕,去年秋來國子監入學,鬥升小民不值一提,程榮兄弟卻不嫌在下出身,常有維護相助,在下一直想登門致謝,苦於沒有機會,現今見到您——謝謝您教導出來的好孫兒,請受在下一拜!”
程開悟趕緊攔了,上上下下看著紀居昕,突然哈哈大笑,“看來老夫與你這小友相當有緣份呐!來來來你坐,在崔老兒府上拜來拜去不像樣,哪日你去我府上,我讓你拜哈哈哈哈……”
紀居昕笑容靦腆,“這不是一時……”
“我程家人就是有眼光!我那孫兒也不賴!有你為友,那小子該上進了!”程開悟笑過幾次,連連叮囑,“你可要記得到我家玩。”
紀居昕連連頭。
之前崔廣義已經與程開悟說過內閣之事,紀居昕認為自己剛和程開悟認識,不必這麼急,二人只隨意聊著天,並未涉及任何政事有關。
不一會兒,崔三公子派人來接他,他被帶去見了崔廣義。
崔廣義對他的謝意很真誠,說若不是他救了寧兒,他這條老病怕也去了一半。紀居昕姿態恭謙回應幾句,二人寒暄片刻,同樣未提及其它。
紀居昕也見到了寧兒。
寧兒長大了點,穿著一身小紅裙,粉妝玉琢像個瓷娃娃,一看到他就撲過來甜甜的叫紀哥哥,清澈漂亮的大眼睛不停在他身上找小白貂在哪裡。
紀居昕解釋說今日人多,不好帶來,哄著她玩了好一會兒,小姑娘才滿意放人。
之後崔三公子又帶著紀居昕在宴間走了幾圈,介紹了很多人給他認識。
紀居昕的人脈網路,自此更擴大一步。
宴散之時,他感激地看著崔三。
崔三側臉映著夕陽的桔金光線,俊美容顏宛如謫仙,“你幫我良多,這點東西,不值得謝。”
……
過了上元節,紫禁城開始第一次大朝會,皇上批了內閣首輔劉敬已的致仕摺子,著內閣現有四位成員,以及眾朝臣,推舉新內閣以及首輔。
內閣爭鬥至此被擺到了檯面上。
各方人馬摩拳擦掌,第二日龍案上的摺子就擺滿了,但皇上將摺子甩在朝會上議時,各種不協調的聲音就出現了,什麼這個資歷不夠,怎麼可以為內閣?那個一身病,說句不好的怕是活不了幾年,哪能承內閣重擔?另一個更是,前兩年才查出過虧空,治下秩序全無,如何能治一朝之政?你放心嗎?
遞到皇上龍案上的摺子如過江之鯽,數都不數不清,但每一個只要拎出來,必然有一堆反應聲音,皇上冷笑著將摺子甩在朝堂,說了一句卿們還是商量好了再遞上來罷。
整整半個月,都在為此事吵,朝會熱鬧的像菜市場。
紀居昕天天看手下送來的消息卷宗,覺得跟看戲似的,還略有些不過癮。
不過他知道,前期暴風驟雨過後,**就該來了,有些人,是時候動手了。
他指尖劃過程開悟的名字,清澈的眼睛熠熠生輝。
昨日得來最新消息,程開悟驚馬,有驚無險,只蹭破一層油皮。此劫度過,大概不會再有什麼事,紀居昕想著,他該去程家拜訪了。
二月初,紀家人到京了,浩浩蕩蕩百十輛馬車,相當有氣勢。
紀居昕與紀仁德一起,同去城外接人。
紀仁德這些天一直在幫岳父田明直刷存在感,光是忠勇救人的事蹟就傳了好幾播,好像受了影響,他騎在馬上,姿態比起以往溫雅,多了幾分氣勢。
接人很順利。楊氏擺出老封君的架勢,明明眼角眉梢都透著喜意,能再回京城很得意,偏偏冷肅了表情,做出一副咱們要低調的樣子,就算對著一向誘哄的紀居昕,也沒給半句話。
紀居昕忍不住暗笑,心說這荒郊野外的,別人認識你是誰啊,低調高調有什麼區別!
紀仁禮和李氏站在一處,紀仁禮仍然表情清高的不行,仿佛這天下沒誰的文才能比得了他,只有他是名士隱士;李氏偶爾溫順地靠在他身側,偶爾端著宗婦的樣子替楊氏指手劃腳安排事,說話也只是與紀仁德說,紀居昕上去行禮,他們只當沒看到。
紀居昕只想笑,這麼多年這兩人還是沒長進,怪不得前世爵位落不到大房頭上。
二房因為紀居昕宣馬上要下場繼續今年的童生試,高氏在家陪著也當看家,並沒有來。
這一行人裡,田氏是最打扮最鮮亮最耀眼的。
不管是田明直家信,還是紀仁德家信,都讓她知道一件事,就是她爹最近正在發力,爭取內閣位置,只要她爹入了內閣,她的身份自然也跟著水漲船高。
她早已不是以前的田氏了,以後看誰還敢看低她一星半點!
田氏裝扮最高調,行事姿態擺的端莊大氣,樣樣比正經的宗婦李氏強,李氏看著不順眼,但整個家,尤其楊氏,非常護著田氏,她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鬧事。
紀居昕依禮見過家中長輩,兄弟姐妹,好好在一旁站著呢,田氏笑容端莊地看過來,“瞧著昕哥兒長胖了不少,看來有你四叔照顧,你在京裡過的不錯。”
紀居昕一點也不信田氏不知道他沒與紀仁德住一起,故意挑起這個道德觀,是打量他不會反駁?
但凡長輩說照顧了你,你不可能說沒有,反駁了就是忤逆,不孝,一堆大帽子壓著。
紀居昕微微凝眉,看向紀仁德。
紀仁德正在與楊氏說話,聞言轉過頭看了紀居昕一眼,見他正看過來,臉上露出平和笑意,一點沒打算說話的樣子。
紀居昕瞬間明白了。
紀仁德在縱容田氏!
他就是想讓田氏給自己下絆子,看看自己如何應對!
或許是想從這些應對裡看出些什麼!
紀居昕袖底的手握成拳,他以為那日二人相對,紀仁德幾番試探,已經不再懷疑他了,不想這人心思這麼深,竟然還要確定!
他頓了頓,走出半步,微笑開口,“四嬸說的是,在京城這些日子,四叔很照顧我。”他看向紀仁德的目光充滿孺慕,“四叔的平安胡同,我去過好幾次呢!四叔問我在京城習不習慣,關心我的衣食住行,還教了我很多東西——”
他看了眼站在田氏身邊的紀居宏,若有似無瞄過紀仁禮,“四叔對我拳拳如親子一般,我實在受寵若驚呢!”
他聲音清脆地說完,用非常思念的眼神看向楊氏,“就是四叔太忙,年節時都難得一見,孫兒好想祖母……”
紀居昕這番話,雖然口頭認可受紀仁德照顧,可這麼長時間,竟然只去過平安胡同幾次,連年節都見不到人,說明受到的照顧非常有限。
可儘管紀仁德沒怎麼照顧他,他仍然非常記恩,眼裡對紀仁德的孺慕之情任誰都能看出來。
他也足夠單純,一點也不知道,這番孺慕會引得一直因為功課不好,經常被紀仁德教訓的紀居宏不滿,會讓嫡母親父不高興。
末了直直與楊氏訴說他的思念之情,好似不管走多麼遠,楊氏永遠都是他心中的第一位。
這番話說完眾人表情不一,紀仁德神色不變,好像根本沒聽出什麼來;田氏眉眼沉了沉,顯是不高興;紀居宏暗暗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說咱們走著瞧;紀仁禮根本沒有聽他說話,低頭在與李氏說著什麼,李氏得意看了紀居昕一眼,仿佛在說你永遠上不了檯面,再乖再懂事,你爹也不會喜歡你。
楊氏卻微微有些感動,雖然還是擺著架勢,眸色已經暖和,“一筆寫不出一個紀字,咱們紀家,正是該互相扶持,才能興旺,老四做的很好,昕哥兒也很懂事。”
“娘,這裡風大,咱們還是回家再說,”紀仁德微笑道,“我那宅子雖小,正房卻很是不錯,兒子置了些玩意兒,想著娘一定喜歡。”
“娘知道你孝順,”楊氏這下真笑了,抬手比了個姿勢,“那咱們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