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三很少會感覺孤單。
崔是大姓,族譜往前可追溯到西周,千百年來,繁衍生息,有過極盛之時,有過低調之時,至大夏朝,崔家乃望族,能人輩出,得世人敬仰尊重。
崔三長輩很多,同輩兄弟更多,大家皆性格不同,興趣不同。崔三自小聰慧,好讀書,比有奇奇怪怪癖好的長輩們好伺候多了,他的父母極為欣慰,順便把不聽話的弟弟們,堂弟們,全丟給他管束。所以他的成長過程中,沒時間體會什麼是孤單,忙的不得了。
他最喜與臨清崔家的老祖宗對弈閒聊。幼時喜歡看書,總覺得任何東西都能在書裡找到答案,隨著年紀增長,他發覺有時書裡的東西不是那麼好懂,偶爾需要讀好幾遍,才能體會中個深意,而家裡這位老祖宗,是個活寶典,人精中的人精,與他說話,總會所得頗多。
老祖宗性格像個老頑童,可句句都是智慧,崔三不明白,為什麼族裡人都怕他,不怎麼也接近。崔三每天早起讀書,照顧弟弟,等用了午飯,估摸著老祖宗歇了晌,就抱著棋盤去找他,數十年如一日。
崔三長的好,學問好,從小名聲就很盛,很多人希望與他交朋友,更多人希望能與他結親。崔三第一次從母親那裡聽說要為他議親時,不怎麼願意,推說只想用功讀書,拒了。
他不想過和普通人一樣的日子,如果每個人都應該有共度一生的人,那麼他希望他可以自己選。他不想要一個照著規矩模子刻出來的大家閨秀,他希望他的那個人是聰慧可人的,可以聽懂他的話,可以有交流,可以讓他覺得漂亮。
可惜直到二十六歲,也沒能求到一個合適的人。曾經有過一個人讓他心動,可那人……註定不是他的。
崔三相貌俊美,風儀無雙,宛若謫仙。頂著世人的注目成長,不但沒長歪,還非常順利的科考入朝,選入翰林,外放歷練,調入六部之首吏部,任從三品的吏部侍郎。他是大夏朝最年輕的三品大員,官聲良好,同僚敬佩,聖上器重,明顯是下一個內閣首輔的料子。
崔家祖上不止出過一個丞相,崔三能到這樣的位置,有這樣的前程,崔家反應很淡定,唯一擔憂的,就是他的親事。
崔家族裡總會湧現出離經叛道之人,族裡規矩相對寬和,此事遞到老祖宗面前,老祖宗沉默片刻,只說了一句話,“崔三有自己主張,任何人不得干預。”
所以崔家只能乾著急,崔母瞧著崔三年紀漸長,慢慢死了心,後來她都不要求崔三娶親了,只要崔三能找著個人,不管那人什麼模樣什麼身份,縱使很不堪她也忍,她只求兒子身邊有個知冷知熱,能一輩子一起過的人。
至於後代……崔母一點也不擔心,她自己膝下就有好幾個兒子,孫子,以後會更多孫子,族裡也多的是孩子,只要崔三喜歡,過繼一個不是難事。
崔母壓力很大,崔三卻一點不著急,他正將所有興趣放在朝堂。黨爭,朝爭,政局變幻都非常有意思,只要用些心思,就能左右很多東西朝自己想要的方向走,如果想要的太多,就必須付出更多的智慧。
他不是武將,手裡沒有任何兵力,消息來源,他只是個吏部侍郎,年紀又輕,朝中上層的老狐狸們不怎麼瞧得上他,他能用的,只有自己的智慧。
便是如此,他也沒有輸過,崔三很滿意。
這天他照例到吏部上差,剛走至廡廊轉角,就聽到有人在裡面爭吵。
“豈有此理!我的平調文書早就送到這裡,如今官都派完了,你告訴我你沒看到!定是你工作疏忽,把我的文書給漏了!即是你的錯,你就該彌補,如今苦主找上門,你一句抱歉的話就想算了?我告訴你不可能!”
這聲音滿含怒氣,清脆明亮,聽著還有幾分耳熟。
崔三往前兩步,透過窗槅看清楚人後,差點沒笑出來。
林風泉。
這人自小天真,怎麼到現在性子也沒變?
吏部文書怎麼可能會弄丟弄漏,他的文書不在,明擺著是有人故意整他。出了事不知道找朋友幫忙奔走,反倒在吏部吵架,這樣吵就能結果?小吏沒有上面發話,肯定是什麼都不敢做的。
崔三隔著窗子看著林風泉。竹青色直裰,身量偏瘦,大眼睛,尖下巴,皮膚白皙,修眉微揚,表情神態充滿活力。
他記得林風泉好像……二十多了?怎麼同少年時期沒什麼差別?
想想他身邊的朋友,夏飛博,徐文思,紀居昕,個個都是聰明的不行,坑人都能讓你不知不覺,被賣了還美美幫著數錢的主,怎麼帶出這麼一個奇葩?
身為吏部侍郎,尚書不在時,就他最大,崔三有必要出頭解決糾紛。
他讓人推開門,負手緩緩走進,聲音淡雅笑容溫潤,“這是怎麼了?”
文選司小吏看到他一臉委屈,“大人……”
林風泉眼睛一亮,大步過來拽住他的袖子,“你來的正好!你們吏部辦事疏漏,讓我的調官文書丟了,你得負責!”他一邊說,一邊在別人看不到的位置偷偷沖崔三眨眼睛,滿臉都是‘大家都是老鄉,看在過去的份上必須幫忙’的調皮表情。
崔三心內暗笑,幫忙倒是可以,但是‘負責’這兩個字……
他將袖子從林風泉手裡抽出來,“稍安勿躁。”
“林大人的調官文書,你可是沒看到?”文選司小吏苦了臉,“下官確是沒看到……可林大人非說遞了進來……”
“好,我知道了。”崔三抬手阻了小吏,左手往前方一劃,“林賢弟,我們去裡面說。”
崔三風儀無雙,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能美感十足,如行雲流水,讓人看的眼呆。林風泉得到注目,覺得很有面子,讚賞地看了崔三一眼,整了整衣襟,清咳了兩聲,慢悠悠往前走,“道歉就不必了,你的人品,我信得過。”
周圍一票人看著林風泉裝樣子,心內狂罵,我們崔大人待人本就謙遜,君子之風是隨時飄灑完全不能自控的好嗎,哪裡是在向你表示道歉!臉忒大!
崔三引林風泉進隔間,小吏上了茶,關了門,林文泉板肅的神態立刻變了,笑嘻嘻跳到崔三面前,大眼睛裡滿是驚訝,“崔三,真的是你!”
崔三微笑,“我以為我這個吏部侍郎很有名,人人皆知呢。”
“是很名啊,我早就知道,就是沒料到,真的能在這裡看到你!”林風泉坐到崔三身邊,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你升到吏部時,我正在外放,想當面道賀都不成,今日看到,我真替你高興!”
林風泉說著說著,又拽了崔三袖子,“今日難得,你若無事,我請你喝酒吧!”
這自來熟又沒心沒肺的模樣……他忘了今日來吏部的目的了?
崔三想著在這裡說話其實也不太方便,便答應了,“好。”
“那我現在就去醉仙樓訂位子,你忙完了就過來啊!”林風泉興奮的走了,像被狗攆似的,叫都叫不住。
崔三:……
崔三過了一遍公務。這些事情對他來說很輕鬆,不到半個時辰就處理完了,他換了套衣服,到醉仙樓去尋林風泉。
林風泉在三樓包了個臨街靠窗的雅間,趴在窗子上往外看,看到他遠遠就打招呼,“崔三!三樓,天字第二間,快來!”
崔三有些訝異。到他如今的位置,很多人看到他都很熱情,可那種熱情都是裝出來的,林風泉卻不,他是真的很熱情。
崔三抬腳上樓,剛走到樓梯轉角,就見林風泉打開了雅間門,笑眯眯地等著他,“快點快點,我點了好酒好菜!”
林風泉親自執壺給他倒酒,給他布菜,“你可是咱們臨清的驕傲,好容易有機會,我得好生巴結巴結你,回頭出去做官,說我曾與你一桌喝酒,相當有面子啊!”
他熱情,崔三就接著,推杯換盞,等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林風泉說的還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小事,崔三忍不住了,“你不想談談今日吏部遇到的事?”
林風泉有些茫然,“吏部什麼事?不是你們小吏丟了我的文書?我再拿來一份,有你做證,就不會丟了,官就會派下來了啊。”
崔三指節敲打著桌面,“可那樣一等,得到明年。”
林風泉傻兮兮的笑,“明年就明年唄,反正我政績沒差,歇個一年也沒什麼。”
“有些人脈往來,一年很重要。”崔三意有所指,“等你明年再來,別人許早忘了你。”
林風泉擺手,“那沒事,官場殘酷麼,紀九早提醒過我。不過不在乎我的人,我也不在乎,我當官又不是為了他們。”
崔三隱隱有些頭疼,“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派官文書,是有人故意的?”
“故意?”林風泉神色凝重,突然拍桌子,“你們吏部小官竟敢蓄意欺侮朝臣!”
崔三眉梢跳了一跳,“小吏自然不敢。”
林風泉鬆了一口氣,眼睛睜的溜圓,“那你嚇我。”
“我是說……算了。”崔三覺得說了林風泉也可能不懂,便問,“你在外為官時,可有遇到過不順?”
“有啊,”林風泉掰著手指頭數,“有上官故意壓著的,有別人不配合的,有上門威脅的……崔三,你是不知道,這外面有良民,也有刁民,可厲害了!”
崔三修長眼眸帶笑,“那這種時候,你怎麼處理的?”
“不需要怎麼處理啊,他們見我為官清正,漸漸就會改掉了,”林風泉笑出一口白牙,渾身帶著正氣,“所以咱們當官的,只要清正廉明,就一定能福澤百姓,感化惡人!”
“是麼……”
“當然是!”
林風泉一臉自信,非常篤定,崔三面上陪笑,覺得林風泉就是個大傻子。
崔三不像林風泉那麼天真,吃完這頓酒,他問了幾個與林風泉共事過的人,就知道原因了。
林風泉有很多好朋友。
夏飛博駙馬,手握五城兵馬司,在皇上面前很有重量。
徐文思,在通政使司任右參議,消息靈通。
紀居昕,與衛礪鋒一起,掌著督察院,好像還有一個神秘組織,御前的信任不用說了,他們若想玩弄朝局,不要太簡單。
心思純真,清正廉明,立場做好官的林風泉,有這麼幾位好朋友照看著,就算出了什麼岔子,很快就會解決。
可歎林風泉竟還以為是他魅力所致……
崔三想明白後在書房笑了半天,這人可真有意思!
此事有他看著,有某些好朋友幫忙,不管林風泉得罪了誰,哪個不長眼的想治他,這事也很快了結,林風泉很快接到調令,任大理寺丞。
崔三覺得這個官位很適合他,一身正氣,不偏不倚麼。
林風泉在京城做官,每天翻著大理寺的案子,把大理寺弄的朝氣蓬勃,積年的案件一個個破了,不好砍的人砍了,不好辦的人辦了,民間一片贊好之聲。
這半年來,崔三耳朵裡灌滿了林風泉的事蹟。一會兒聽說他替一對死了女兒的夫妻伸冤召雪,把一個宗室子定了罪;一會兒說聽說他當街勇對權貴紈絝,救下了一位賣身葬父的少女;一會兒聽說他大發虎恩,當堂連斬十賊,引百姓歡呼……
總之,新鮮事就沒斷過。
都在京城,同在官場,偶遇很正常,十月的一天,林風泉在酒樓巧遇崔三,“你也一個人?真巧!咱們拼桌吧!”
那是一個生意很好的羊肉湯鋪子,冬天飯點去時常找不到位置,崔三去的早,占了個好位置,還能用屏風圍個私人空間,林風泉去時空桌子都沒有了。
崔三不好拒絕,三根手指拎著酒杯,聲音清澈如月下溪水,“好啊。”
林風泉顛顛跑過去,看到桌上點的東西,嘖嘖兩聲,“你說你到羊肉湯鋪子不喝湯,只吃肉,還就酒,不怕火氣太大!”
崔三微笑著,“可以給你叫鍋湯。”
“有酒誰要湯啊,”林風泉笑嘻嘻坐下,要了個杯子,拿過崔三跟前的酒就倒,“酒最好了!”說完與崔三碰杯。
鋪子裡很暖和,熱氣氤氳,飄著食物香味,很能讓人放鬆。
兩個人吃著肉喝著酒,淺淺聊天。
聊著聊著,不知道是不是喝的高興,林風泉上了臉,兩頰酡紅,眼睛水潤,“崔三,遇到你真好!”
“怎麼說?”崔三擔心他喝太多不好,抬手叫小二過來,點了幾碟素菜,有涼拌有清炒,都是清火去躁的。
“你是不知道,我最近好無聊啊……”林風泉抱著酒壺,“紀九和衛礪鋒去江南玩了,昌寧公主要生孩子,夏飛博沒空往外走,徐文思那傢伙被皇上派了差不在京城,都沒人同我玩了……”
崔三突然想起一事,“你未娶妻?”
林風泉噗的笑出聲,“你也知道?我命硬啊!家裡曾給我說了五房親事,五房啊,每一個說完親都活不到一年,誰敢嫁我?”他身子發軟,沒骨頭似的靠在桌上,“家裡還要給我說,可我這樣的命格太嚇人,還是別耽誤人家姑娘的好……”
他抱著酒壺趴在桌上,微微歪頭將下巴放在手背上,視線越過崔三,看到窗外一支斜斜伸出的紅梅。梅枝上滿是花苞,還未綻放,迎著風顫微微的動,映著崔三本就俊美的臉更加漂亮,“崔三,你真好看。”
崔三見他傻兮兮笑著,眼神飄乎,知道他喝醉了,也不在意,“我本就生的好看。”
“假仙。”林風泉突然指著他,“肯定是你總扮假仙模樣,營造出‘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氣質,才不得女人喜歡,所以也沒成親對不對!”
他哈哈笑著,“有你這樣的人做伴,我突然覺得不悲傷了!你這麼好看都找不到媳婦,我找不到就太正常了!”
他笑的開懷,崔三眼梢微垂,眸底隱有訝異。
這個人,不是沒有苦惱的事,可再不好的事,落到他身上,都沒什麼大不了,他仍然可以找到理由安慰自己,笑的開懷,他是一個非常樂天的人。
不像自己,表現的再雲淡風輕,偶爾心裡也會覺得累。
突然心裡有個念頭:與這樣的人一起,一定很快樂。
崔三晃晃頭,覺得今天酒喝的有點多。他放輕聲音,“你一定能找到對的人,可能就在不遠處。”
林風泉笑眯眯用力點頭,“那必然是!我這麼好,當然得有最好的人配!嗷嗷!”說到最後還嚎了兩嗓子。
崔三熟悉少年時期的林風泉,熱情,純真,活躍。歲月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留下痕跡,可對這個人卻相當眷顧,讓他自始至終都保持這般……
也不錯。
林風泉喝醉了,二人過來時沒帶下人,崔三沒辦法,只好背著林風泉回家。還好夜裡人少,他背了一路,沒人看到。林風泉睡的直打小呼嚕,不知道夢到了誰,直啃他脖子。
林風泉特別能鬧騰,攪的京城無人不知他的名字。崔三在旁看著,越看越覺得新奇。按理說照林風泉這性子,在官場該活不下去,他太能得罪人,也不太識眼色,就算有幾位好朋友撐著,獨自一人時應該不會太容易才是。
可是他料錯了,正因為這樣的人少,難得純粹,難得自始至終的清流,反倒極為可貴。所有當官的人,最初的願望不過是出人頭地,造福鄉里,青史留名,可一入官場這個大染缸,太多的身不由己,慢慢的,自己都會變的不認識自己。
林風泉的表現不是裝的,是天性如此,看樣子也會一如既往的堅持下去,官場上的人看著,偶爾會願意默默搭把手,就算圓了自己當初的夢。
所以林風泉的成功,不是沒有道理的……
還真是個人魅力。
翻年林風泉接了皇命,巡查河南道官府案件,京裡突然少了他的消息。
沒了他在眼前晃,崔三突然有些不習慣。
他與林風泉交集不多,就算京城這半年,也才見了兩次……
崔三修長眼眸深沉,捏捏眉心,命令自己不要再想。
可有些事偏就這樣,你越控制不要想,就越會去想。
崔三想起,他與林風泉……其實見過很多很多次。
不僅僅因為紀居昕,幼時他就曾見過林風泉。
林家在臨清家世不錯,偶爾辦宴會請崔家,崔三記得,他見過小小孩童的林風泉。小孩胳膊肉肉的,小胖腿短短的,把剛抓的螳螂亮給他看,問他好不好看。小娃娃嘴角有笑渦,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叫他說不出不好看三個字。
林風泉從小就與夏飛博徐文思交好,他最初見到這個小團體時,還是林風泉做的介紹。
後來……遇到了紀居昕。
他欣賞紀居昕,不是因為紀居昕俊秀的外表,是因為紀居昕的聰明。紀居昕能從鄉下莊子,走到人前,結交人脈,走出自己的一片天,非常不容易。
那時他心有些蠢動,沒有注意到紀居昕以外的事情,現在想想,很多次碰到紀居昕時,林風泉都在。
他最能活躍氣氛,經得起任何玩笑,對朋友非常忠誠,如果有人說紀居昕不好的,他立刻會生氣,然後去找那人的茬。
他們這個小團體性格有類似之處,若說他從未有一點羡慕,是假的。
紀居昕光芒太盛,難免擋住別人視線,看不到他身邊的人,而林風泉,就是這樣一個,非常純真又可愛的人。
……
崔三去了開封府。
他不知道是真的因為公務,還是自己想來,明明這個公務,派下官就可以的。
在開封很順利的偶遇了林風泉,林風泉請他吃飯。
兩人邊吃邊聊,氣氛很熱烈。崔三後來回想,他與林風泉並沒有聊什麼正事,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瑣事,可是相處的時間竟那般和諧,令人留戀,崔三覺得很不可思議。
開封回來,他想起林風泉的時候更多了。
他的日子一如既往,一個人起床,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喝酒,明明是過慣了,從不覺得無趣的,竟然開始有些不滿。
他覺得身邊缺了點什麼。
應該有聒躁的聲音,應該有暢快大笑,應該有拍桌說事,應該有……一個人。
夜裡躺在床上,難得失眠,輾轉反側,心內空空。
崔三摸著左胸,原來這就是孤單。
一個人時,從不會覺得孤單,但當一個人遇到了另一個人,將他放到了心裡,看不到摸不著時,就懂了什麼是孤單。
……
林風泉的官路有這麼多人看護著,仍然會有不順。端午前一夜,崔三突然收到消息,有人要在林風泉歸京時下手暗殺。
他瞬間失神,打碎了一隻杯子。
這在他身上是很難看到的,來送消息的長隨都傻了眼,以為他病了。
崔三沒病,他只是心臟突然縮了下,有些微痛。紀居昕不在京,夏飛博帶著公主孩子去了皇莊,徐文思忙著,就算不忙,他手裡也沒合適的武力。
崔三歎著氣,用最快的時間籌謀,拿到了一支禁衛軍小隊的權杖。
此時已至黃昏,他帶上人,馬不停蹄的往城外跑。
這一天他忙的都沒時間喝水,嘴皮裂了,沁出血珠,針紮似的疼。這疼痛不知道怎麼的,漫延到心口,他呼吸有些緊,心中祈禱,林風泉,你可一定不要有事!
還好過程是刺激的,結果是可喜的。
真有人要殺林風泉,林風泉被追的慌不擇路,頭髮歪了,衣襟散了,護衛都死了好幾個。崔三到的非常及時,禁衛軍人數雖少,能力卻相當強悍,很快擺脫了逆境。
林風泉抹著頭上的汗,“好險啊……我就知道那個惡霸不好辦,他爹就這麼一個獨生子,被我砍了,肯定要報復……”
崔三額角直跳,“知道人要報復還不好生準備!”
“我準備了啊,不是請了這麼多護院……”林風泉眼神傷感,“結果還是有傷亡。”
崔三不知道罵他什麼好,忍著怒氣,“你即知有危險,該與朋友求助才對,你就這點護院,萬一別人請了厲害殺手,哪裡夠用?”
“那不是紀九和夏飛博都沒空麼……再者我是官,那惡霸家裡不過是有點小錢,沒權沒勢的,也厲害不到哪裡去……”林風泉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好了,我知道這次我錯了,想的太簡單了,你別生氣。”
崔三拿他沒辦法,“你知那惡霸乃是獨子,行事該迂回些,我若沒猜錯,你定又是當堂斬了人,人家父親不怒才怪。”
林風泉卻覺得這點他沒做錯,睜圓了眼睛反問崔三,“他膽敢犯法,為何我反倒不能砍?”
律法有嚴,律法有威,其震懾作用最重要。讓人們看著惡人被砍,是大快人心,也是警示——犯法就會得到這樣下場,萬萬不能有不良心思。
崔三無言以對。
林風泉說的對,如果做官的失了膽氣,如何服人?
可是……“如果你真的死了呢?”崔三喉頭發緊,如果他再晚到一步,後果將不堪設想……
“死就死唄,人不都得死。”林風泉拍袖子整衣襟,“我這樣的,有兄弟姐妹,無妻室兒女,死了最多親人傷心一段日子,對別人沒一點關係。”
“你怎麼知道沒關係?”崔三皺眉看著林風泉,“……有關係的。”
他說完這句話,竟轉身走了。
林風泉納悶,這是生氣了?崔三竟然也會生氣?
新鮮了一會兒,林風泉苦著臉,他方才哪句惹人生氣了?
得好生道個歉才好……
林風泉回京後,繼續在大理寺任職,仍然鬧騰,可他約了崔三兩次,崔三都不理人,林風泉有些委屈,不知道是心境,還是運氣不好,他病了。
崔三氣的牙癢,他以為他這輩子都會心如止水,不會動怒,沒想到林風泉讓他屢屢破功!
這個大笨蛋!
有在月底約人的嗎!吏部月底忙到飛啊!他是真沒空啊!不能應約,他何嘗不遺憾!
想好了忙過最後兩天,他再去找林風泉,結果林風泉就病了……聽說是夜裡洗澡睡著了,水涼透了凍醒,迷迷糊糊回床上,又忘了蓋被子……
該!
叫你不好生照顧自己!
崔三氣沉沉地找到林風泉的院子,林風泉正喝藥,眼睛水亮亮地看過來,“啊崔三!你終於不生我氣啦!真好!”
崔三長長歎了口氣,過去將林風泉的被子蓋好,“好生養病,別一驚一乍的。”
林風泉為了上差方便,在大理寺附近賃了個小院子,院子裡就住著他一人。因是小病,他沒下人往外透,林家人並不知道,也沒派人過來照顧他。
崔三想這笨蛋能讓自己睡死在澡盆裡,非常不放心,親自守了他好幾天,直到他病好。
林風泉非常感激,病好後請崔三喝酒。
他是真高興,在小院裡露天擺了桌子,放了酒菜小點,同崔三一同賞月。
這夜的月色很好,暖風徐徐,應著酒香,人很快就醉了。
崔三看著他臉頰酡紅,大著舌頭興奮地說著有意思的事,緩緩笑了。
明明最討厭聒躁,可這個人說話,他卻覺得十分親切,甚至非常必要,好像這些應該是他生活中的日常,缺了就不美了。
林風泉又在說懲治惡霸的事,跟說書似的,跌宕起伏,非常有趣。
崔三卻聽出了內裡危險之處。
林風泉有好友幫扶,有些善緣,官途還算順暢,可好友畢竟不是家人,總會有不方便,不在的時候。若有一天,林風泉傻兮兮撞上哪位頗有權勢的高官,引發非常重要的利益之爭,那他就危險了。
屆時沒人看著……他能走多遠?會不會被人活剝生吞了?
連洗澡都會睡死生病的人……
崔三突然心裡起了心思,不如……自己親自看著?
他親自守著,任林風泉傻頭傻腦的去闖,去撞,出了事,他幫他頂著,他來籌謀策劃……
這樣的心思一起,便再也收不回來。
他終於承認,他是喜歡林風泉的。
不是淡淡的欣賞,一點點動心,而是深深陷進去了。
林風泉喝了酒笑的特別傻,特別燦爛,好像整個夜空都被他點亮了。
崔三不由自主緩緩傾身,在他眼睛上印上一吻,“林風泉,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林風泉繼續傻兮兮的笑,“好啊。”
崔三撫上他的臉,“……笨蛋。”
他大概都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過沒關係,他會讓他懂的。
時隔經年,他終於明白,這才是真正的動心。會為這個人牽掛,為他擔心,腦子裡時時處處想的都是他。便是這人無心無意識的一句話,也能讓自己心生愉悅,快活的不行。
崔三握著林風泉的手,修長眼眸裡閃耀著睿智光芒。他聲音清透,仿佛在訴說一個承諾,“我會讓你明白,你註定是我的人。”
月華如水,銀霜處處,兩人髮絲被微風拂開,纏在一處。
崔三心底滿滿的。
他想,他找到了可以共度一生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