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居昕跟著畫眉走到後園,選了幾個位置都不甚滿意。
畫眉也不煩,唇角噙著笑,一一把後園景色指給他看,最後指到假山石群,“那片假山大石,是太爺年輕時去常州,從太湖邊找出帶回來的,大老爺最愛在這裡取景畫石。”
“是麼……”紀居昕緩步走過去,左右看了看,“這處果然別有意境。”
畫眉微垂了頭,唇角忍不住上揚幾分。人思父母乃常性,便是不受寵,也會想知道父母性情,九少爺如此滿意——她提大老爺看來是提對了。
紀居昕不知畫眉心思,他今日一定會找理由來這裡,畫眉主動帶他過來,倒還省事。於是他臉上笑意很真誠,眸底讚賞亦是足足的,“百靈誇你對府裡各處都熟,果然不錯,這等妙處你都能尋到。”
“少爺過獎了。”畫眉見紀居昕手捧一卷書,像是要讀,猜想此刻他應該不喜歡下人礙眼,手腳麻利的鋪上軟墊後,屈膝行禮,“奴婢想去看看廚房的飯菜,少爺這裡……”
“你去吧,”紀居昕坐下來,“也不用來尋我,晚了我自會回去。”
畫眉看天色也明白,太陽一會兒就要沒。到時看不到字又吹冷風,少爺一準受不了要回,時間不會很長。於是很放心地行了禮,告退。
夕陽無限好,紀居昕手持書卷,清心靜讀。
很快有腳步聲出現。
“四少爺……這天色眼看著就暗了,您還是回吧……”
這個聲音曾經聽到過,紀居昕回憶了一下,是玉盤沒錯。
看來他運氣相當不錯,頭一回等就撞著了。
“無妨,我站一會兒就回,你下去吧。”紀居中聲音不似一般少年那般清朗,有些淡有些冷冽,正如他給別人的感覺,總帶著股鬱氣。
窸窸窣窣的聲音漸消,偶爾一聲歎息傳來,紀居昕便知道,旁邊唯有紀居中一人了。
天光漸暗,時間已不多,紀居昕鬆手,手中書卷掉在地上,發出‘啪’一聲輕響。
他深深歎了口氣,彎下腰把書卷撿起,保持蹲著的姿勢並未起來,頭埋進膝蓋,雙臂緊緊抱著自己,發出低低的哽咽聲。
隔了一座假山的紀居中自是聽到了這些聲響,但憑多年成長經驗,決定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輕輕抬起腳步,準備離開。
“奶娘……”壓抑的聲音隨著不穩的情緒有些破碎,奶娘兩個字有些不甚清晰,卻仍然狠狠撞進了紀居中的耳朵。
他腳下一頓。
紀居中對自己的奶娘感情很深,記憶裡母親體弱,總是在生病,他是被奶娘一手帶大的。奶娘教他道理,督促他上進,他本想等自己大,好生待奶娘,讓她享享福,不想他是長大了,奶娘跟著他卻沒享半點福,如今更是……
耳邊呼喚字字泣血,奶娘兩個字承載的悲痛似乎難以言說……紀居中抬起的腳一轉,繞過假山,很快看到了抱著膝蓋蹲在巨石陰影裡的小小身影。
常年在家,府裡沒有他不認識的人。看年紀身量,衣衫打扮,再這個樣子窩在這裡,根本不用多想,紀居中就知道這是前些日才回府的大房庶子,他的九弟紀居昕。
是個苦命人……
他歎了口氣走過去,掏出一方帕子遞給紀居昕,“一會兒該去正房請安了,當心引人忌諱。”
紀居昕像是才發現被人看到了,又怕面上不雅不敢抬頭,接過帕子用力擦了幾把臉,才怯怯抬頭,“四哥……”眸裡很有些慌亂。
“不用怕,我不會同別人說。”紀居中眉眼隱在漸暗的光線裡,有些模糊,“你先起來。”
紀居昕站了一下又跌了回去,小聲說,“腳……麻了。”
瘦小少年眼睛裡隱隱帶著淚痕,仰臉害怕地看著他,嘴唇都咬白了……紀居中搖了搖頭,扶他到大石上坐下,“莫怕,我陪你坐會兒。”
“謝謝四哥……”紀居昕垂了頭,聲如蚊呐。
兩個人這麼靜坐氣氛更尷尬,紀居中擔心紀居昕怕緊了再哭,斟酌著緩緩開口,“你方才……哭什麼?”
提到這個紀居昕又有些哽咽,用力吸了好幾口氣忍住,“我奶娘……去了。”
紀居中身子一僵。
紀居昕倒不是撒謊。他雖養在莊子下,好歹是個少爺,李氏還是給他派了奶娘的,不過他沒喝過那個奶娘幾口奶就是了。奶娘是李氏的人,總往沒出息的方向帶他,前世他對她還心存感激,現在……他只恨當初有眼無珠。
前兩日有莊子上的僕婦過來回事,百靈看到了,學說給他,他方知道,那個奶娘得急病死了,跟前世一樣。
遂他拿這件事出來博紀居中的心思,心中沒半點羞愧。
“我在莊子裡……過的並不好。奶娘很辛苦……教我很多東西,讓我乖一點,聽話一點,身為庶子,總要有些忍性,日子才好過……”
紀居昕手漸漸攥緊,“我恨我這庶子身份,為何遭人白眼,為何沒生為嫡子,只要是嫡子,只要是嫡子……”聲音越來越低。
這話也不假,前世初到紀府時,他受了委屈,的確有過這樣的怨恨。但現在提嫡子二字,卻是另有目的,他一邊說,一邊暗中打量紀居中,果然見紀居中臉色不好。
要說他這庶子過的不好是應該,可紀居中這個原本地位很高的原配嫡子,如今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被田氏一個姨娘作踐,這個姨娘壓在生母頭上,欺負了生母不知道多少次,現在還要升為平妻,就算哪天死了,也要和生母牌位挨著!父親因這姨娘眼中漸漸沒有他,那個整日胡鬧的五弟比他還得父親重視!
奶娘不過生了病,就被逼著早早移出了府,沒有受到好的照顧,如今……臥床等死,他這個原本地位頗高的原配嫡子竟然一點辦法沒有!
紀居中嘴唇緊抿,眼神冷寂。
紀居昕適時長長歎息,“我來之前奶娘就病了,我想多留幾日陪奶娘,府裡不肯,我想請嫡母幫忙請個好點的大夫,也不知道請了沒請,我想去看看,她們都不讓……”
“結果我不知道奶娘病的怎麼樣,有沒有好好吃藥……甚至她死這樣的消息都沒人告訴我,如果不是剛好碰到莊子裡的僕婦,我都不知道奶娘她……”
“我好想見奶娘……可就算最後一面,我都沒見著!”
紀居昕聲音嘶啞,沉痛非常。
紀居中微闔了眸,掩住眼底暗潮翻滾,只有僵直的背和緊捏的拳流露出些許情緒。
光線此刻終於全部暗了下來,夜風忽起,吹的人心寒。
兩個人無聲坐著,感覺不到絲毫溫暖。
半晌,紀居昕細弱的聲音隨著冷風飄來,“四哥,你說我這樣的人,是不是永遠都這樣,非要等到悲劇發生才痛苦慚愧,根本不可能有挽救機會?”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下巴微抬,看著天空,隨著說話口鼻間出現一團白霧。夜空下的瘦削少年緊緊抱著自己,仿佛怎麼也脫不開命運的束縛,整個人悲苦又絕望……
寒風呼號,徹骨的冷。
紀居中忽地站了起來,腳步很淩亂,“一會兒還要去正房請安,我先走了。”
紀居昕在原地又坐了很久,才長長呼出一口氣,搓了搓凍僵的手指。
今日這場戲,還真是下了血本。
說謊,騙人,假哭……
他很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