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哥兒,你可知錯!”楊氏端坐正廳,脊背挺直目光威嚴,聲音裡滿是壓迫的氣勢。
紀居昕卻明白,炕椅上的老婦人看似色厲,實則內荏。
方才走進正廳時,他看到楊氏身邊最倚重的陳媽媽貼牆走了出去,後面跟著個才留頭的小丫鬟。小丫鬟是紀居中院裡的,紀居昕曾見她跟著玉盤。
小丫鬟眼淚汪汪,非常不安,想是玉盤在四房鬧了一陣,沒拿到藥材,才吩咐小丫頭過來,半是試探,半是請示。老太太如果解決了,就萬事大吉,若不解決,依玉盤護主心切的性子,定會親自過來鬧。
紀居中的事發生地很快很急,廣泛傳播下造成的後果將會非常嚴重,楊氏不管為什麼,都得盡最大努力把紀居中救活,否則任她有滔天手段,紀家名聲也將不能挽回。她派陳媽媽過去,必是事事明透了。
但希望是一回事,最後是否能成是另一回事。
楊氏放在炕椅扶手上的手青筋冒出,顯是使了力,她在緊張。
紀居昕調整表情,緩緩抬起頭,清澈雙眸小心翼翼看向楊氏,“祖母……孫兒……怎麼了?”
懵懵懂懂的樣子,無辜又可憐,讓人不忍苛則,楊氏神情微怔。
李氏心急,匆匆走過來指著紀居昕的鼻子罵,“怎麼跟老太太說話呢!”早在紀居昕沒來時,紀菁紀瑩就把責任全推到了他頭上,紀菁也就算了,紀瑩是李氏的心頭肉,比王媽媽什麼的重要多了,怎能不護著?
知女莫如母,紀瑩眼神一閃,李氏就知道她在編瞎話,可她仍然要維護,討人嫌的庶子最好乖乖聽話!她吊梢眉高高揚著,眼神兇狠示意紀居昕認錯。
紀居昕嚇的縮了縮,聲音顫抖,“祖母……孫兒……錯了。”
楊氏暗自歎氣,看向紀居昕的眼神微閃,“錯在哪兒?”
紀居昕偷偷看向僅有一步之遙的李氏,憋的小臉通紅,“孫兒……孫兒……不知道……”
楊氏臉色立刻沉了下去,李氏更是心下恨紀居昕不懂事。
今天一切都不順,小宴沒有讓她操持,女兒出了意外,王媽媽被紀菁咬住,怎麼都得脫層皮,這個掃把星小庶子還不聽話!
這張與達氏相似的臉,看向她的眼神似曾相識——無辜荏弱,略略帶了些倔強……李氏心底用力壓下的火氣蹭蹭蹭冒上來,“竟敢如此張狂!”劈手一巴掌就扇了下去!
紀居昕下意識閃避,仍然太遲,被李氏的手掌掃到臉,側臉馬上清晰地印了五個指痕。
房間陡然寂靜無聲。
紀居昕跌坐在地上,左手輕輕撫上臉頰,感受著微微的刺痛,眼睛微闔。
楊氏挑了眉,神色略有不滿。
房間裡所有丫鬟僕婦都深深低了頭,高氏紀菁紀瑩紀居宣都一臉驚訝地看著李氏。老太太還在上首坐著呢,她就敢自作主張打人?
李氏一巴掌打完立刻後悔了,看到妯娌小輩的目光更加臊地慌,狠狠瞪了紀居昕一眼,沖楊氏福身道歉,“媳婦衝動了,請母親責罰。”
楊氏沒說話,房間裡氣氛安靜到冷凝。直到李氏福的腿軟腰酸,楊氏才淡淡嗯了一聲。
李氏冷著臉直起身,不敢再明著折騰紀居昕,卻也不認為自己方才做錯了。
“昕哥兒,你可知錯?”楊氏又問一遍,語氣不復起初那般強烈。
紀居昕眉梢動了動,緩緩鬆開捂住半邊臉的手,“孫兒……不知。”
“那好,我問你,”楊氏看了看紀菁和紀瑩,“你今日是否處處與你八哥爭風?擅自截了來客自行招待,沒問過你八哥?”
“回祖母,孫兒不敢。”紀居昕順著楊氏視線看到了紀菁,今日雖有諸多安排,也出了意外,紀菁紀瑩為什麼突然出了那麼醜,他一點也不知道,不過楊氏這眼神,這二人……攀咬他了?
他開始雙手慢慢攥拳,唇角緊抿,仿佛用了全身力氣給自己鼓勁,“孫兒在莊子上時,媽媽們一直教孫兒知恩,便是有人給了孫兒一塊糕,也當記著恩,受人點滴應回以湧泉。回來後不管書院還是家裡,受八哥照顧頗多,孫兒豈能傷八哥的心?”
“八哥今日一直忙,孫兒都不敢主動站出來,是八哥忙不過來,將客人送至孫兒跟前,讓孫兒幫著照顧,孫兒雖心中忐忑,但想著是八哥所托,不敢不上心,才一直努力待客。”
他眼睛直直看著地面,語句生硬執拗,看樣子像是生氣被誤會。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看看李氏把人逼成什麼樣了。房間一片安靜,躲閃的目光時不時落到李氏身上,李氏氣的差點再過來打紀居昕一巴掌,這是沒打服,還打出脾氣來了?
高氏暗地哼了一聲,她這大嫂真是上不得檯面,還是書香世家出身的,哪個書香世家出生的主母,會讓小輩謝一個家裡的僕婦?
“宣哥兒,昕哥兒說的可是事實?”楊氏看向紀居宣。
高氏便給紀居宣使眼色,今日小宴沒辦好,作為操持人,她和兒子都要承擔一些責任,能推開點就推開點。且紀菁紀瑩之前的話讓她有些拿不准,若這九少爺是個聰明的,兒子必然吃了大虧。
“回祖母——”紀居宣一臉憤然,斜了紀居昕一眼就想告狀,紀居昕這會兒正好拳頭鬆開,手指像是指了指主位端坐的楊氏。
紀居宣狐疑地看過去——頓時驚的臉色煞白!
今早就是在這裡,紀居昕帶著夏飛博林風泉徐文思來看祖母,他聽著聲音進來,朗笑著和祖母誇大自己和夏林徐三人的感情,還說三人會去紀居昕那裡是他安排的!
當時祖母就坐在這個位置,手裡拿著一串佛珠,和現在一模一樣!連炕椅上的背靠都沒換!
他還曾暗示夏林徐三人幫他說話……
那時他可是給自己臉上貼了不少金,如今要指認紀居昕,就是故意把臉撕下來,坦誠自己之前說謊了?還是扮成受害者控訴紀居昕居心叵測,故意設套讓他鑽?
前者肯定不行,還要臉不要?後者……更不行,任誰看都不會覺得這小子是個有心機的,再說他要求幾個人過來做證怎麼辦?那三人可是跟他關係好得很!
一時百感交集,愣是沒一點辦法!紀居宣紅著眼狠狠瞪向紀居昕,紀居昕有所覺地偏過頭來,視線一如既往地清澈無垢,像是在問怎麼了?
看樣子方才那個動作也只是個巧合……
紀居宣嘴唇咬出血,也只能打碎牙齒往肚子裡咽,“是孫兒……拜託九弟幫忙的,九弟——並沒有任何逾矩之舉。”最後幾個字說的頗有些咬牙切齒。
紀居昕鬆了一口氣般感激地看過來,“謝八哥直言,”他還紅了臉,“日後八哥任何時候需要幫忙,直管吩咐九弟就是。”
吩咐你?紀居宣目光像是會咬人,吩咐你來添堵嗎?
“那昕哥兒,”楊氏轉了轉手上佛珠,接著問,“你有沒有讓你的小廝守在門房,故意截著客人?”
紀居昕想了想,恍然大悟般看著楊氏,“祖母說的可是孫旺?”
楊氏看向紀菁,紀菁重重點頭,“孫女看到孫旺引崔三公子到竹林閣,聽下人回報說崔三公子被引至九弟身旁坐下。”
紀瑩也嚶嚶嚶抽泣著說,“孫女……也是因為聽說這些,才忍不住想去小宴提醒九弟來著……”
“可是孫旺也是八哥安排的呀——八哥說二嬸操持小宴,擔心當天下人們不夠使,八哥體貼二嬸,就從我這裡借了小廝丫鬟過來幫忙,我身邊除了畫眉,所有下人都被借走了,孫旺就被八哥安排到了門房,今日我都沒怎麼見過呢。”
紀居昕仿佛一點也沒聽出紀菁紀瑩話中之意,還面帶感激地看著她們,“今日家裡這麼忙,兩位姐姐還抽空關注我院裡下人的動向,想是太關心我,擔心我初來乍到被兄弟們排擠,其實沒關係的,兄弟們對我都很好,兩位姐姐完全不用擔心。”
誰關心你了!
紀瑩被噎的抽泣聲頓了頓,紀菁杏眸圓睜呆呆瞪著紀居昕,照這話說豈不是紀九什麼責任都沒了?
紀居宣無力撫額,又是一陣頭疼。
他能說他是用幫紀居昕磨練下人的條件,換來紀居昕告知公子少爺們屬意的小宴日子?
“昕哥兒說的可是實話?”楊氏又問過來。
紀居宣差點吐出一口血,胸悶氣短手濕腳軟,“是,孫兒的確借了九弟的下人,孫旺的差事是孫兒安排的,與九弟無關。”
紀居昕聲音清朗,透著天真良善,“這次小宴是八哥一手操持呢,這等大本事孫兒佩服不已,就算身邊沒人伺候,也不敢搗亂的。”
是啊……小宴,是紀居宣提的,為此受了楊氏大力嘉獎,連高氏都沾了光,所有家裡人圍著他們轉;主辦操持,是高氏,借人安排事情的也是他們;客人們不給面子繞過紀居宣,是他自己實力不濟,沒讓人看到眼裡。
如今鬧成這等局面,紀居宣能怪誰?怪搶小宴機會表功時紀居昕安靜避讓配合了?怪逼紀居昕幫忙時人家不高興自己用條件換了消息?怪紀居昕太過有魅力,把客人都吸引到身邊了,還沒拆他的台?
一時心中鬱鬱,舌尖刺痛,腥甜味滿嘴,紀居宣臉色青白,只覺得有苦說不出,膝蓋一彎緩緩跪到地上,頭深深磕下去,“今日之事,鬧成如此局面,都是孫兒的錯,請祖母責罰……”
高氏心疼的不行,暗怪李氏指望不上,只會喊打喊殺的蠻婦,連個庶子都挾制不好!遂自己上前兩步,指著紀居昕,“縱然宣哥兒需你幫忙,你若不是表現太過高調,怎會引得下人注意,又引來兩個姐姐擔憂?”
她修眉細眼,眉眼裡很有一股聰慧精明,此時緊緊盯著紀居昕,很有一股逼問的味道,“若不是兩個姐姐擔心,怎會出現意外!”這都是你的錯!
“二嬸這話……好生讓侄兒為難。”紀居昕聲音低下去,散著淡淡冷意,“侄兒本來自覺身份低微,學識亦不夠,不好去宴上丟臉,可夏少爺一來,八哥就讓人帶到了侄兒院子,如此誠摯提攜之心,怎可辜負?”
“侄兒宴上加倍小心,並未有過激言行,少爺們玩的很高興,”紀居昕看了紀居宣一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二嬸如此苛責……只怕日後八哥都不敢提要辦小宴了。”
真要這麼尋根問底,今日小宴是紀居宣主動提出,並操持的!不辦小宴就不會出意外,不會有醜聞!
高氏被噎的瞬間倒吸一口氣!余光果見楊氏面露不愉之色,看向紀居宣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嚴厲,這是認為紀居宣能力不足,她高氏能力不足,才沒能把握好全場!既然能力不足,就該有自知之名,不應該主辦小宴!
高氏一口氣橫在胸口,差點厥過去!
她神情複雜地看著純真無邪,明確擺出‘我很不高興被冤枉’鼓著臉生悶氣的紀居昕……大房這個庶子,到底是心直口快,還是心機深藏!
見高氏母子吃癟,李氏暗贊今日總算有點順心事,“是啊二弟妹,你出身商家,有些東西不懂沒關係,多來問問,不管母親,還是我這做嫂子的,都會好生教你,不會藏私呢。”話語間嘲諷意味十足,“現在弄成這樣子,何苦呢?”
高氏是二房主母,上有嫡長大房壓著,下有有出息的四房比著,一向不愛掐尖,卻並不是個好欺負的,立刻伶牙俐齒地還了回來,“大嫂的確懂規矩,親生女兒教的活潑愛動,不像我,教出個庶女木呆呆,一心就習些女誡女責,只聽長輩的話。”
話題扯到小輩身上,紀瑩臊的不行,帕子捂了臉又哭了起來,李氏氣的大喊,“高氏!做錯了事竟不敢認嗎?羞辱小輩也是你做嬸子的幹出來的事?”
高氏斜了眼紀瑩,涼涼開口,“喲,這是怎麼個話說的,我不過是想誇大嫂的規矩,怪我那庶女養的太聽話,怎麼就羞辱小輩了?大嫂這是想到哪兒了,還急上了——”
“你就——”
“好了!”楊氏氣地猛拍桌子,“還嫌不夠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