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父這句話沒把紀居昕嚇到,反倒把林風泉嚇到了。
林風泉下意識看了紀居昕一眼,見他面色還好,蹬蹬蹬快步走到父親身前,“爹你怎麼這樣!”他一把搶過林父手裡的茶盅,大力朝桌上一放,不管茶水濺出來弄髒了父親的衣服,小臉氣的皺成一團,“來前明明不是這麼說的!”
林父撫著被茶水濺濕的袖口,暗暗歎氣,想耍父輩威風耍不成了,這倒楣孩子!
好在茶水漬不多,這裡沒什麼外人不需太講究,時間不多換衣服也免了,他把袖口挽起來,看著廳中的面生少年,“這位就是紀九公子吧。”一邊看紀居昕一邊眼色示意徐文思自便。
林徐兩家乃世交,小輩們常來常往,無需特別照顧。徐文思自也明白,因為和林風泉走的近,他常常見到林父,根本不在意招不招呼,往常偶爾還曾嫌林父煩,在林父面前,他非常自在。紀九是他和林風泉一起推崇的人物,能在長輩們面前得好他才更開心。
紀居昕行了個晚輩禮,端端正正不卑不亢,“見過林大人。晚輩年幼無知,在大人面前不敢稱公子,大人喚晚輩名字即可。”
“好,我兒與你交好,你在這我裡亦不需拘束,稱我一聲伯父,隨意就可。”林父神色略略緩和,“過來坐。”
紀居昕道謝應是,很快被林風泉拉著坐到下首椅子上,手裡還被迅速塞了盞熱茶。他看了眼林風泉,見後者眸裡有些許擔憂,微搖了搖頭,捧著茶杯啜了一口。
左右氣勢已崩,林父索性換了路線,眼中帶笑地看向紀居昕,語意溫和,“方才那句話嚇到我兒,卻沒嚇到你。”
紀居昕微笑,“因我知伯父慈心。”
“哦?”林父眼裡光芒微閃。
紀居昕很有把握。他與林風泉交好,林風泉徐文思夏飛博三人明顯是發小,彼此間消息互通沒有隱瞞。
他分析邸報示意夏飛博徐文思有機會,教徐文思如何跟李老爺子相處,借徐文思幫忙把李老爺子當了回槍使,三叔職屬出了問題……這其中關節,不管可不可對人言,林風泉必如夏徐兩人一般,將這些事告于長輩知曉。一來想提醒長輩有他這麼個人物出現,還跟兒子是好朋友,二來,很多事會有機會謀。
長輩們可能不太信,但紀居昕認為,一件事發生時長輩或許會觀望,接二連三類似事件發生時,長輩必不會再作壁上觀。這些人都是頗有人生閱歷的人,一旦確定的確有機會,就會出手。
他總會等來機會。
林父是他見到的第一位長輩,既肯屈尊前來,必不是來罵他的。
這麼快找上來,紀居昕其實也很驚喜。“伯父大概是擔心我們。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憑著小聰明就敢上躥下跳,也不怕捉鷹不成反被鷹啄了眼。”
林風泉跟徐文思對了個眼色,又看向自己父親,難道老爹真是這意思?
林父怔了一下,轉而哈哈大笑,眼睛裡全是讚賞,“你能說出這番話,我才真能對你放心!”他還真是想看看這個被林風泉日日誇讚的朋友,是否真的沒壞心思。再者林風泉跟他提起過紀居昕猜到的衛礪鋒的事,心裡很有幾分在意。
林風泉這才出了口長氣,不滿地瞪了眼父親,“原來您是這個意思,可嚇死我了。”
“這點出息!”林父掃了自家兒子一眼,“怪不得還會同趙家那不懂事的崽子打架!”
“我沒有!是那混蛋黑我!”林風泉跳腳。
徐文思把他按下,眼色提醒正事要緊。
林風泉這才不鬧了,“我們去寺廟可是有正事的!費了好大力氣才得手的!是不是紀九!”
紀居昕點頭,“這次的事,林兄出力很多。”他猜林父已經知道他們此行的大概計畫和目的,便將晚齋和晚課時林風泉觀察別人的成果說了下,誇讚林風泉心細如發,思維敏捷。
林風泉被他誇的不好意思,暗暗瞅了眼徐文思。徐文思唇角微勾笑眯眯,完全不介意紀居昕忽略自己,甚至朝林風泉眨了眨眼,林風泉臉有些紅,其實那日他表現不算好,徐文思比他好很多,紀九這是在故意給他貼金……
林父聽完滿面欣慰,把兒子拎到面前叮囑教育了好一會兒。
他心底有些複雜,真是沒想到這事被幾個孩子辦成了。昨日聽到兒子惹事上山時,他只想著可以順利看看兒子的朋友,夜裡聽到兒子小聲說拿到東西時驚的差點沒穩住,這幾個孩子真能折騰!
“我兒昨夜與我說,你昨天得了不得了的東西?”林父心裡有些不安定,面上也帶了出來。
沒必要賣關子,紀居昕一點沒遲疑,立刻掏出懷中信件,“此信便是昨日所得。”
林父面色鄭重地接過來,小心打開,看完後神色更加凝重,“這封信,的確重要非常。”
林風泉徐文思都知道紀居昕得了手,但昨日事情煩雜,一路上又不算安全,兩人都未曾看過信件,早就心急了,見林父看完信目光灼灼更加忍不得,林父一看完,林風泉就迫不及待搶了過來,展開和徐文思一起看。
看了幾行,忍不住倒抽口氣。
王得才,李大明,孫言,孔其!
這都是臨清地面上了不得的人物!地頭蛇,上官關係網,錢權聚齊了!
這要是遞上去……查實後就是大功勞!
“你願意把這信……讓給我?”林父不大敢相信,這份功勞竟然不願意撈到自己家麼?雖然從兒子口裡知道,紀九在家是受了苦的,他也很難相信這孩子會胳膊肘往外拐。今天一見面,他便知道,這孩子一點也不傻,聰明冷靜,世事通明,哪能不知道宗族乃男兒立世之本?
紀居昕眉梢低垂,“非我不想,而是家裡沒有人信我。”
小小的人兒坐在椅子上,瘦的出奇,看上去孤單又可憐。
大家庶子,尤其在規矩半桶水的家族裡,最受壓迫。紀家……不說也罷。
“那我就承你這份情了。”林父小心將林風泉手裡的信件奪過來,揣進懷裡,心想以後要多照應這孩子,“後面的事你們就不需要管了。”
林風泉不願意,“這是我們找的!”
紀居昕卻知官場上的運作繁瑣細微,他可以通過一些表像來看,卻很難參與進去,畢竟年紀小,現在連個秀才都不是,對官場規則也把握太少,談操縱還遠的很,長輩們根據經驗處理其實最好,“晚輩只希望伯父事後能將過程一一告知。”
好讓他學學官場百態,潛規則。
林父深深點頭,此子可教。
對比自家蠢兒子,不知道聰明多少倍,蠢兒子跟著他也好,能多學點東西。
待林父喝了口茶,紀居昕又道,“我猜伯父一定繞不過通政使司的關係,我只有一點要提醒伯父,本月邸報裡,首輔劉敬己乞骸骨了。”
林風泉的叔祖父,也就是林父的叔叔,目前正在通政使司,為五品參議。林家要出頭,打頭就要抬高這位,再拉著下頭的人往上爬,這是必然的,紀居昕猜到這裡並不奇怪,林父奇怪的是,為何他要提起首輔乞骸骨之事。
內閣老臣,資歷頗深又位高臉厚,當今又是個重文要臉的,老臣不順心或事難決斷時總會使這招,不出奇。
紀居昕見林父沒上心,加重了聲音,頗有幾分意味深長的意思,“劉敬已已滿七十,這是第二次乞骸骨了。”
他這一說,林父立即明白了。
老臣年老,已經第二次乞骸骨,那第三次時……皇上必准!
早就從林風泉口裡聽過紀居昕對邸報的解讀,林父只歎其聰慧想的深遠,第一次切身感覺到這孩子多智近妖!別人不曾注意到的小問題,他竟一眼就看穿了!
老臣們喜歡玩乞骸骨這招,輪流來瞧著多,他們卻並非隨意使這招的,只因這招可一可二不可再!皇上再重文,也不會一次次把臉扔地上任人踩!
首輔位置怕沒幾年就要換人坐了……
臨清這件事很機密,一送上去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皇上什麼意思,內閣什麼意思……朝政可並非一個人可以說了算的!
林父凝眉片刻,“你可是有什麼建議?”
“我哪有什麼建議,伯父儘管放手去做就是。京裡打聽好當今心態,內閣輔臣近來關注的事,臨清則小心查探,儘量把這信上的東西砸實了,人證物證俱全時,任誰都抵賴不了。”紀居昕微笑,眉梢眼角流露著自信華彩,“就算這樣仍然出了事,也沒甚關係,官場其實同世間所有事一樣,都講究一個勢字,只要找對方向,立時可解。”
他這般有信心,雖說是少年不知畏懼,林父也很難不跟著他的情緒走,“的確,只要肯想肯做,沒有過不了的難關!”
林風泉見父親眼裡對紀居昕的欣賞越來越多,忍不住插話,“父親真遇到麻煩不如也說給我們聽聽,有道是當事者迷旁觀者清,紀九這腦袋瓜子,沒准還能派上用場!”
“如有吩咐,萬死不辭。”紀居昕立刻順竿爬。
林父大笑,“好!此後有任何消息,吾都與你們幾個分享!”
待事後分開良久,林父才唉聲歎氣,怎麼就一時腦子發飄答應了呢?明明之前說了之後不用小崽子管了,都是大人的事了,怎麼就被忽悠地要彙報後續了?
到底被這些崽子坑了!
紀居昕坐在林家特別派的馬車上與小夥伴們分別,暖暖和和地回了紀家。
甫一進門,孫旺就小跑出來迎接,“少爺,大老爺回來了,老太太傳了話,說少爺想必累了,去見見父親就先休息,休息好了再去正房。”
大老爺……
紀仁禮,也就是他父親。
紀居昕腳步頓了頓,口鼻間噴出一團白霧,很快消散在寒冷空氣中。
父親……回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