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值黃昏,暮色四合。
崔三公子身影緩緩由遠及近,步子裡似乎有種古老的韻律,悠然從容。
待他走近,俊朗到慘絕人寰的臉逐漸清晰,紀居昕忍不住呼吸都放輕了。
崔三公子真是非常非常對得起外界對他的讚美,相貌完美,氣質完美,純淨高潔,宛若謫仙,讓人心生仰慕,想親近又不敢親近。
紀居昕沒問崔三為什麼會到這裡這種傻問題,他懷裡抱著崔十三呢!
謫仙真是謫仙,崔三公子沒半點緊張情緒,仿佛外面的騷動不存在似的。
“三哥!”崔十一拍著手,坐在紀居昕胳膊上的小屁股一墩一墩的,神情極其興奮,“你來接我啦!”
崔三伸出手,輕輕架住崔十一的胳膊,把他抱起來,“又給人添麻煩。”聲音清潤動聽。
崔十一坐在紀居昕懷裡不太老實,一直動個不停,崔三抱他時手不經意碰到了紀居昕的胳膊。
紀居昕不由自主含胸駝背,將崔十一舉遠些,讓崔三更好抱。
大概是見到崔十一終於放了心,崔三並未注意到紀居昕的動作,抱著崔十一顛了顛,引起小孩銀鈴般的笑聲,才轉過頭和紀居昕道謝,“多謝紀九公子看顧舍弟。”
紀居昕忙道,“不必如此,也是我的錯,不該帶著十一亂跑,他還這麼小。”今日也是倒楣,遇到了這種事。
輕輕倒退一步,他歎了口氣。和謫仙說話實在壓力大,仿佛走近了些都能污染了別人的空氣,“還未與崔三公子問好……”
崔三公子很平易近人,看樣子並非介意今天的事,“紀九公子不必客氣,你我不是第一次見,叫我觀南即可。”
紀居昕哪裡敢,上次小宴崔三能到,一是看夏林徐三家的面子,再就是被他通過崔十一算計的。崔三靈秀睿智,就算當時不明白,後來哪能猜不到?不與他計較已是大度了,他哪敢不要臉皮的趁勢攀關係?“崔三公子客氣了……”
崔十一小腦袋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已經又有了些睡意,見紀居昕不像和自己玩耍時一樣笑的好看,揉了揉眼睛,“紀哥哥,你怎麼啦?”
紀居昕沖他笑了笑,“沒事喲,十一累了?馬上就能回家了。”
崔十一笑出糯米小牙,扯了扯自家哥哥的領子,“這是我哥哥喲,親哥哥,是不是很好看!”
紀居昕點頭,“嗯,很好看。”
崔十一高興了,“那好看的人要一起玩,下次我要和哥哥同你一起玩!”
紀居昕這下為難了,看了眼如修竹般挺拔俊秀的崔三,“你哥哥……很忙吧……”
崔十一小手戳了戳了崔三的臉。
崔三捉住崔十一小手,唇角笑紋漾起,“你紀哥哥害羞呢,別鬧。”
紀居昕:……誰害羞了!這不是給你找理由嗎!
崔十一小大人般歎了口氣,“長的好看的都會害羞,姐姐就是,很少出去見人的。”
紀居昕:……你姐姐是女的。
“所以我們要體諒。”崔三認真的教崔十一,“要尊重別人的想法,不能仗著人家喜歡你就逼迫人家,懂麼?”
崔十一點點頭,“那紀哥哥,你想找我們玩時悄悄說一聲!”
紀居昕:……
崔三哄了崔十一幾句,小孩安靜下來,他才轉過頭和紀居昕說話,“抱歉,小孩子不懂事。”
“沒關係,十一很可愛。”紀居昕眉梢微動,儘量讓自己笑的淡定,“時候不早,我該離開了。”既然崔三來了,他也就沒有送崔十一回家的必要了。
“小宴的事……”崔三眼角微挑,子漆般瞳眸裡有淡淡笑意流淌,“你無需太在意。”
這就是說……他沒生氣?
紀居昕很意外,如若有可能,他當然不想惹了這個臨清天才,還是個前途無量的天才。
“不打不相識形容文人也不錯,”崔三微偏了頭,光線越來越黯淡的夜色裡,他像是顆瑩潤的珍珠,散發著淡淡華光,無人能忽視,“我亦很欣賞你,如若不棄,可以為友。”
崔三能成就小三元,又名聲傳揚,當然不只學業好那麼簡單,人情練達也是必須的。
天才的聰明程度非常人能比,紀居昕能長心眼,看邸報,維護交際圈子,讓自己站於人前,有崔家資源的崔三自然也能做到。
紀居昕以為自己人小力薄,其實很多事已經被人看在眼裡。夏林徐三家在臨清非小族,很多事想打聽也是能探的到的。
崔三通過一些消息看到了紀居昕,認為這樣的人日後必有作為。再者崔十一年紀雖小,但眼明心亮,一般他有好感的人,人品都不會太差,崔三認為紀居昕可交。
紀居昕不知道崔三想法,欣賞的意思卻是明白的,他很苦惱。
崔三之於他來講,是個高不可攀的人物,他幾乎可以斷定此人前途廣大。他的確想尋人脈,建圈子,但崔三完美的不像真人,人也太聰明,真交際了……
前世的過往給他心理帶來了難以恢復的創傷,那時只是身子汙,如今他連心都汙了。他絞盡腦汁用手段往上爬,並非是自己上進,他只是想報仇,只是想讓看不順眼的人活的不好,以後他會害人,或許還會謀人性命……
他不是正人君子,在夏林徐三人面前他可以裝,可以掩飾,可是崔三太過聰明,他不想被看透。
崔三志向遠大是個有抱負的,他們志不同亦道不合。
“多謝崔三公子賞識,”紀居昕拱手為禮,臉上笑容不變,“只是——”
“近幾天儘量不要在外流連。”崔三卻並未聽他後面的話,直接阻了。
“呃?”紀居昕怔了下,反應一下就懂了,是這是崔三在提醒他,最近外面亂,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危險,不要出來晃。
“多謝……”他下意識行禮道謝。
“今日天晚,就此別過。”崔三抱著崔十一轉身,聲音清冽如美酒,“後會有期,紀九。”
竟然這麼乾脆地走了!
紀居昕腦子裡思緒飛揚,片刻後長歎口氣,轉身離開。
周大回來了,眉間依舊鬱鬱,紀居昕猜到可能是事情沒辦好。可他提出多給幾日假期時,周大堅定拒絕了,說事已辦完,再給假期他也不知道如何度過,強烈要求恢復工作。
紀居昕反復問了幾遍,仔細觀察周大每個表情,確定他沒說謊。
周大的神態行事說明,他身上的私事的確結束了,結果卻並不如意。
紀居昕這些日子一直在打造與周大的主僕關係,他不願逼迫周大,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總會讓周大乖乖的把一些秘密說出來,就沒再問,任周大自己調節狀態。
這些天臨清的確不消停,宵禁提前,夜裡偶爾會聽到不怎麼尋常的動靜。
為了安全,紀居昕暫停了吳明的消息傳遞,同時偶爾很期待衛礪鋒到訪。
他的力量太小,想知道更多不可能,去問林風泉徐文思家也不是什麼好主意,或許有些消息不方便外傳,不好讓朋友為難。
衛礪鋒就不一樣了,他是官家的人,沒准這些日子的事就是他搞的,他還威脅了自己,找他簡直是最合適的!
可惜衛礪鋒還未忙完,一直沒來過。
偶爾紀居昕會摸出懷中青笛,想著衛礪鋒會吹這笛子叫他,他若是吹起這個笛子,衛礪鋒會不會知道?
不過想想也就做罷,他憑什麼給那個混蛋臉!他恨不得那混蛋躲的越遠越好!
進了臘月,家家戶戶都忙了起來,走年禮的,準備過年的,大戶人家尤其熱鬧,下人們都忙的停不下來。
臘八剛過,方家的請貼來到了紀家。
臨清是個縣城,因為地理位置特殊,又擁有蓮青書院,是東昌府最繁華的地點之一,價值堪比普通的州。
在這個小小的縣城裡,有著無數家世源遠流長的大族,或大族分枝,關係錯綜複雜。
紀居昕坐在桌前品著夏飛博送來的茶,看周大收集到的方家資料,邊看邊琢磨。
方家祖上是農戶,因一個讀書好的後輩發了家,在書院裡成績特別好,又會做人,一路科考順利,平步青雲做了官,幾輩良性發展下來,變成了臨清大族。
又因和宗室攀了姻親,在臨清的世家裡也就占了鼇頭。
每年年前,方家都會辦一場梅宴,請親近的人來玩。這個梅宴很有意思,雖然會請夫人老爺攜帶子女過來,卻並非是給各家提供一個物色媳婦女婿的場合,而是互相通通消息,顯擺顯擺自家,順便觀察年輕一批裡面有沒有驚才絕豔的人物。
臨清靠著書院,才子曾出不窮,但哪個才子會有潛力平步青雲,要靠自己眼睛看,讀書成績好的人很多,能高中進士,官場順利的卻並不多。
如果有好苗子,自然要結交。一上來就提出聯姻實在是下策,這等人才需族中子弟前去交好,看他缺什麼,你再給什麼。
至於女孩,也需好好看看。
女孩嫁人之後為一家主母,一個家前景如何,與主母眼光能力有關,一個好女人,可保其三代勢頭,一個蠢女人,就算是清正上進之家,也能被她禍禍了。
所以不僅僅要看這些女孩品性,還要看其家世,父輩,以及婚配夫家,一點點記到自家資料裡,需要注意的事情多了。
紀居昕聽完,不由感慨家長聰慧。
方家大智,眼光前路從沒看錯過,又大愚,自家也有缺點爆出,讓人看到其不完美之處,在京做官的族人才能讓皇上放心地用,簡在帝心。
只是這請貼……
“以前真沒收到過?”他問站在一旁伺候的綠梅。
綠梅在老太太屋裡多年,這點非常清楚,“從來沒有,老太太曾提起過幾次,語氣遺憾。”
“四叔不是進了翰林?何以方家從未遞過請帖?”紀居昕有些不明白,如若方家目的是他猜到的那樣,四叔也應該很是有潛力,應該在其名單上的。
“少爺有所不知,這方家的請帖,新名單都是要由熟人提攜的。”綠梅神色平靜的解釋,“連續三年在名單裡的,才有資格同方家提建議。”
“這樣……豈不是太高傲了?”
“方家有四五位老爺在京為官,最高的官至三品,簡在帝心,又與宗室簡王有姻親,若是姿態太低,別人就不會給這麼大面子了。”
紀居昕想了想也是,如果方家姿態太低了,別人或許會猜是不是最近在朝裡失勢了,或者惹了什麼大禍,反倒要避而遠之了。
在什麼樣的位子,就要做什麼樣的事。
他揮手讓綠梅退下。
綠梅遲疑了一下,黝黑的眸子看了紀居昕一眼,腳步似有堅定之感,走近了輕聲說,“貼子在老太太手上,方家只請了四太太。”
紀居昕頓了頓,轉而微微點頭,“知道了,你下去吧。”
這次綠梅沒說別的,後退幾步行了蹲禮,安靜下去了。
綠梅在向他投誠。
以前是把他的消息送給正房楊氏,現在把楊氏消息給他。
兩邊倒的下人不會有好下場,綠梅那麼聰明不會不知道,她這樣做,顯然是下了決定,以後是他的人了。
紀居昕撚著手指,如此,綠梅就危險了,悄有不慎,就會丟了性命,畢竟在內宅裡,楊氏權柄最大。
不過——他看著窗外晃動的樹枝,成了他的人,他又怎麼允許別人欺負?
紀家從沒得到過的方家的請貼,這次反常專門為了田氏而來,田氏這些天,怕不會只是乖乖地禁足吧……
正房裡,楊氏對著那張貼子,眉眼全是疑問,“老四媳婦和方家有交情?”
陳媽媽拿美人捶給楊氏捶著腿,“奴婢不曾聽說。”
“是啊……我也沒聽說過。”如果有這曾關係,田氏為什麼不早用?
可若不是她的關係,為何請貼上只寫了她的名字?
若是因為翰林院的老四,這請貼上,該是她楊氏才是。
“她怎麼還不來?”楊氏有些不滿意,就算得了請帖,也不該這般怠慢自己這個婆婆。
“四太太昨天就病了,如今還起不來呢。”陳媽媽提醒楊氏,“您還派了大夫,說是一劑藥下去好多了,明早會來給您請安。”
“哦……是我忘了。”楊氏閉眸,“反正還有幾日,且看看她怎麼說吧。”
三足銅鼎裡飄起嫋嫋白煙,室內暖香宜人,楊氏放下手裡珠串,頭歪在引枕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田氏房裡,五少爺紀居宏正纏著田氏,“娘,帶我去吧。”
“不行。”田氏前些年頗受了些委屈,對這個兒子非常溺愛,導致現在紀居宏學業上沒什麼長進,不怎麼懂人情世故,脾氣還不怎麼好。不過她認為這些都沒甚關係,男孩子總會慢慢長大,她和夫君嚴厲教著,就會好的。宏哥兒其實很聰明,就是心思沒用對地方。
但這次方家梅宴,他是不能去的,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就難改了。她態度很堅定,“你今年好生學習,明年娘一定帶你去。”
“可是誰知道明年還有沒有這個貼子!”紀居宏不高興。
“你放心,”田氏眸內波光流轉,自信飛揚,“一定有。”
“可是我今年就想去!”紀居宏眉眼倔強,“玉嬋說到時宴上都是才學地位不一般的少爺,崔三公子也會去,我也要去!前些日小宴上,崔三公子還與我說過話的!”
“玉嬋不過是個沒眼界的丫鬟,她的話你也聽!”田氏眉心微蹙,“她是大房特意送到九少爺屋裡的丫鬟,被老太太發話趕出去不甘,這才靠上了你!這丫鬟心眼頗多,你還是早早趕了,免的日後生事!”
每每提到玉嬋,母子倆都會有一場言語官司,紀居宏捨不得玉嬋,玉嬋明明一心為他,兩人開始也是他強迫玉嬋,偏母親看不慣她!
他不高興,也不說話,沉默地看著地面。
田氏沒辦法,放輕聲音,細細跟紀居宏解釋,“我也不是不想帶你,實在是這張請貼來之不易。現在我不知道方家意思,不好隨便帶人,這次好好看看,搭上了好關係,來年就不愁了。”
“你好好想想,我若帶你去了,難道不帶家裡別的人?老太太肯定不許。如果都帶了,你是懂事的不會到處惹事,那些不懂事的……故意惹事,第一次就給人留下壞印象,以後可怎生是好?”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往西邊掃了掃,四少爺紀居中的院子就在那個方向。
紀居宏一下懂了,看向田氏的眼神充滿心疼,“娘辛苦了……”
“我不辛苦,”田氏拿帕子抹了抹眼睛,“只要你們不被別人哄了,知道我一片苦心是為了誰就行。”
紀居宏臉上有些泛紅,眼睛裡全是懊悔,半大小夥子窘迫的像要縮起來。他想起前些日子娘在院子裡受苦,他卻聽了祖母的話以為母親壞了父親的官路,罪有應責,連看都沒過來看一眼。
還是母親讓貼身媽媽送了一封信,他細細讀了才知道母親是被冤的。
“娘……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娘知道你乖……”
田氏哄走了兒子,下定決心以後一定嚴厲起來,宏哥兒,該是成長的時候了!
她要看著兒子成才,讓兒子繼承夫君和父親的官場資源,一路飛黃騰達!有好兒子傍身,她看以後誰還能欺負她!
她長呼口氣躺到床上,唇角上揚,今日的炭足足的,很暖和呢……
翌日一早,田氏穿了海棠紅的衫裙,戴了金鑲紅寶石的頭面,收拾妥當,去正房請安。
紀居中正在裡面,看到田氏進去,規規矩矩行禮,“母親。”
田氏先給楊氏行了禮,再讓紀居中起來,“今日你也來了,我竟是不知呢。”
意思是你不先給嫡母請個安說一聲就跑來上房了,是不是沒把她看在眼裡?
紀居中展顏一笑,“因不知母親能出來了,禮數有失,請母親責罰。”
經前些日子小宴一事,紀居中想通了很多事,決定方向後,眉間鬱鬱之色不見,整個人精神氣十足,充滿少年人的朝氣,性子裡的堅韌又未變,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氣質變的溫暖可親,誰看都順眼了不少,楊氏瞧著也喜歡了幾分。
別人看他順眼了,田氏就不順眼了。
這麼個男人戳在她面前,時時提醒她的身份不正,縱使升了平妻,她也得在原配面前行禮,自己生的宏兒,身份永遠也不比這個人尊貴!
如今竟然也會話裡帶刺了,還暗示她她如今正被禁足呢!
可惜她還沒還回去,楊氏就開了口,“方家的梅宴,直接下了貼子給你,怎麼回事?”竟是心急的不想理這些言語官司了。
田氏瘦了很多,冬日的厚重衣服也遮不住苗條纖瘦身材,略施脂粉的臉描畫出難以言說的柔美氣質,揉和了大家閨秀的氣度和小家碧家的可人,楊氏不喜歡之前話題,她就乖乖的不進行了。
“媳婦和方家二房主母乃手帕交。”她聲音平緩,面色矜持,“我這身份……說起來也是辱沒了人家,今年我升了妻位,想來好友聽聞了,就下了貼子。”
“原來如此。”楊氏點點頭,若真如此,便說的過去了。不過有機會當然不能放過,“你準備帶哪幾個孩子去?”
“媳婦……本不想帶人……”看到楊氏皺起的眉頭,田氏就知道自己猜對了,“怕哪裡做的不好引人笑話,日後再沒這樣的機會。但媳婦又想,別人都帶偏我不帶也不合適,不如只帶一兩個懂事的,讓小輩們得了見識,我也能認真看看,以圖日後常來常往。”
此行是不可能一個小輩不帶的,方家梅宴太唬人,不管她提出什麼樣的理由,楊氏都不可能答應。與其被楊氏逼著帶,不如自己提出來,還能有討價餘地。
少帶,並帶自己屬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