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南珩一身上那種偏偏貴公子的氣質刹那間蕩然無存,他第一時間用求證的眼神望向千江月,試圖從他口中聽到否定的答案。
事與願違,千江月竟是微微頷首。
就在他忍不住要出言相勸,千江月已然開口道:“觀外連綿山川,葬在這裏也是福氣。”
南珩一方才的驚懼消散,臉上帶著笑意,確實,死在落燈觀附近的孤魂野鬼數以萬計,也不多他一個萬鬼王。
沒有將師徒兩個的對話放在心上,林尋眯著眼,細細聆聽一會兒後淡淡說道:“有人來了,似乎還不少。”
南珩一笑意斂起,知道是同門正在趕來。
普天下任何一個道士,如果問他最想誰死,得到的答案一定是萬鬼王,南珩一也無例外,但他希望的是在一個佈局得當,萬無一失的情況下誅殺對方,而不是在落燈觀爆發一場驚世之戰,由此引來的傷亡會是一個相當恐怖的數字。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千江月。
“讓他們回去做自己的事,”千江月並沒有將所有人聚在一起,以多克少佔據先機,彷彿這只是一個稀疏平常的夜晚,眼前不是和他平分秋色的萬鬼王,僅僅是一個看不上眼的存在。
南珩一點了下頭,重新將倒在地上的中年人扶起,抗在肩上的時候沉甸甸的重量讓他表情有一瞬間的扭曲,難以想像萬鬼王是如何面不改色地扛著人,走了這麼遠的距離。
如果他知道林尋不是直線來此,而是兜了無數圈子想必會更加驚訝。
“要是有知情的,叫他過來見過我。”
南珩一怔了怔,才明白過來千江月所指。
“是個小道士,長著張娃娃臉。”林尋不吝嗇地提供知道的資訊。
南珩一半信半疑地離開,沒過多久,那些急匆匆趕來的腳步聲已然越走越遠,唯有一個小道士正小跑著過來,遠處看兩個寬大的袖口近乎重合在一起,袖中左手攥著右手,不停將滲出的冷汗擦去。
離千江月的距離還有兩三米遠,他便停下腳步,小心翼翼道:“觀主,您找我。”
說話的時候小道士偷偷抬眼,想觀察千江月的表情,然而卻好巧不巧和林尋對了個正著,當下腦中一片空白,差點沒栽倒了去。
有的人一生之中見過一次萬鬼王,然後他們都死了,而自己一個學藝不精的小道士,一天竟和他打了兩個照面,就是不知道這次能不能奇跡般的存活。
正計算自己可憐的生存率時,林尋突然湊過來,聲音很柔和:“你只要將你知道的告知我們就行。”
小道士膽子小,人卻很倔強,他往旁邊挪了幾步,態度很明顯,就算是說他也只會說給觀主聽。
林尋沒想到自己也會有不受待見的一天。
千江月道:“不必理會他。”
小道士腦袋重重點了兩下,竭力忍住不往林尋的方向看,生怕碰上對方的目光秒慫,“成師伯有個侄子,就住在山下面的鎮子上,聽說他侄子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全靠成師伯的接濟,兩人感情很好,每月他都會給成師伯寄信。”
“……可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來過信,師伯有些擔心,就決定去一趟,他說今晚就會回來,我就想著山路黑,幫忙照個燈,沒想到,”小道士回憶起當時的畫面,打了個冷顫:“師伯他滿身是血,身上還沾著花瓣和雜草,倒在碎石堆中,我趕忙帶師伯回來,沒想到,沒想到……”
林尋能想到他後面要說的,那就是還沒進門,不幸碰見了自己。
千江月讓小道士說出發現中年人的具體方位,便讓他離開。
小道士如蒙大赦,離開時的背影,像是恨不得生出四條蹄子的小馬駒,不一會兒就沒影了。
千江月沒有任何在湖邊吹風賞魚的興趣,直截了當道:“念在你將家母的骨灰帶回,我放你離開,要是還有下次見面,落燈觀會是你很好的長眠之地。”
說罷,便是轉身。
“生離死別未免不美,”林尋信步跟上:“做對亡命鴛鴦倒是不錯。”
感覺到千江月散發出的氣場越來越冷,林尋停下腳步:“把畫還給你怎麼樣?”
千江月隨之停下腳步。
“它留在我手上對你來說應該是個不小的隱患,”林尋淡笑道:“我猜你是要去山下的鎮子上調查,不如帶上我一起,結束後我便物歸原主。”
他上前一步,剛好到彼此可以感覺到對方呼吸的距離,“如何?”
比起不悅時,千江月審視一個人的眼神更加令人難受,在那種目光下會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像是靈魂都能夠被輕易滲透。
林尋靜靜站在原地,大方任他打量個夠,等待答案。
千江月沒有開口,再次轉身,這次卻沒有阻止林尋繼續跟上來。
“你穿著這身道袍去恐怕不妥。”
穿著道袍的千江月氣質相當出塵,但真要林尋選,他更喜歡對方穿黑衫,遊走在黑白間的陰鬱要比單一的浩然正氣來得誘人許多。
千江月不是往出口的方向走,顯然就算是林尋不說,他也不會穿道袍下山。
臨到房門口,隔著一道門,都能聞見一絲輕淡的香灰味道,林尋緊接著千江月後面,腳還沒邁進門檻,門就‘啪’地一下重重閉合,連裏邊的草木都感受到風震動了兩下。
他只好悻悻然在門口等著,過了沒一會兒,千江月已經換掉道袍,穿上黑衫後整個人展露出的氣質截然不同。
長夜裏落燈觀應該是群山萬壑中最安靜的一個地方。
地上的青石磚有的上面布有古怪的圖案,難以推測是歲月遺留下的溝壑還是被特意繪製上去,稍有些能力地位的道觀,為了保護道觀的安全,都會在佈置大大小小的符咒,隨著一代代相傳,不斷完善增加。林尋先後兩次平安進出落燈觀,卻也沒有起分毫輕視之心,古樸宏大的道觀內,究竟有多少能置人於死地的陣法,即使是他,也沒法一一察覺。
真正出了這道門,難免生出幾分死裏逃生之感。
二人微微錯開一個肩頭,一個沉默,一個不語,唯有天邊月相伴,竟有些難得的和諧。
小道士說的應該不假,碎石旁還能看出些血跡,這曾經是一塊完整的石頭,卻在重擊下被拍成碎渣。小道士只覺得自己見到萬鬼王活著幸運,熟不知他來時,中年人已經昏迷才是最大的幸運,他離屍骨無存也就差那麼一小步。
“成安實力還算可以,”千江月的目光落在碎末上,出聲道:“要讓他傷到那個程度不易。”
“如果是偷襲呢?”林尋笑問。
千江月眉峰微微蹙起。
林尋從碎石堆裏找到一兩朵殘餘的花瓣,回過身望去,路面上也能看見稍許,二人隨著花瓣指引一路走到陡坡前,坡下是一片紅豔豔的花田。
雙腳不沾地,俊逸的身影就這麼飄了下去。
林尋先是嗅了嗅花香,隨便摘下兩朵塞進嘴裏,片刻後回頭道:“沒毒。”
有一滴花汁形同鮮血的顏色從他嘴角流下,月光照耀下,鬼王吞花的畫面攝人心魂。
千江月定力再好,極致的妖嬈前,也難免有一絲觸動。
林尋卻是盯著花田沉思,如果不是花草致毒,很難想出還有什麼能讓一個好端端的人平白無故的瘋魔:“想必你也感覺到了,他的體內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發芽,試想如果一粒種子在人的體內生根,等它茁壯長成後,這個人會變成什麼模樣?”
看著山下的方向,像是想到什麼,林尋眼睛眯了眯:“難不成是和聚火陣有關。”
鎮子裏疑似有聚火陣遺留的痕跡,這點冷安回觀後也和千江月提到過,不過冷安只是懷疑,沒有親眼看到過,而千江月當時正準備將迦葉一脈徹底剷除,故而將這件事暫時擱淺。想不到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事態的惡化程度遠比他預估的要快。
“聚火陣乃是大凶之陣,凝煞積惡,擅用者死有餘辜。”
“老百姓可不知道這些,”林尋道:“我們要做的該是讓教唆的人以死謝罪。”
邊說邊掐指算了算時辰, “深更半夜進鎮怕是會引起人的警覺,距離天亮前一個時辰出發應該剛好,在此之前,良辰美景,不如我們……”
刀身映照出半邊格外俊美的臉龐,千江月聲音難得有了溫度:“切磋一下也好。”
他的表情嚴肅且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
林尋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道:“比些更有意思的如何?”
千江月:“比什麼?”
“換條路走,山谷中有河,就看誰先遊到下游。”
即便是夏季,夜晚的水還是極其涼,水流速度湍急,稍有不慎就有抽筋溺死的危險。
“隨你。”千江月沒什麼表情道。
修道人講究清明和毅力,許多道士都喜歡在瀑布下修煉,水于千江月而言並無難度。
兩人來到河邊,千江月就要下水,林尋攔住他:“穿著衣服會加大阻力,繼而影響你的速度。”
“無礙。”千江月的回應很冷淡,眼前林尋沒有下水的意思,開口道:“你在磨蹭什麼?”
林尋攤手:“不脫衣服,已經沒有什麼玩頭了。”
說著抽出劍:“還不如打場架來消磨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