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玉同盧智一起走在國學裡。被人一路盯著,從志銘路換到宏路上時候,她才歎了口氣,壓低聲音問盧智:
“大哥,你老實與我說,他們會這樣是不是因為昨日小虎說的那事?”
昨日在鴻悅樓吃飯時候,程小虎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太學院查濟博士在長孫夕作首詩之後,對她大加讚揚,甚至說出長孫夕資質不如她那樣的話,程小鳳當場就拍桌大笑她要出名了。
智冷眼掃向斜對面正伸手指點遺玉的一個太學院的男學生,那人被嚇的連忙將手伸了回去,遺玉被人盯著看,他還可以忍受,若是被人指點,就不再他的承受范圍內了。
遺玉猜的不錯,經過昨日程小虎所在教舍學生的傳播,她的大名已經被鬧得人盡皆知。
昨天上午下學後,程小虎所在教舍的學生便將查濟博士的話傳了出去,當然,傳的不是那首《春江花月夜》。也不是查博士從晉啟德博士那裡“順”來的、遺玉入學前寫的一張穎體,只是單純地將查博士說她是他見過的女學生,資質最好的話,傳了出去。
按說被一位教授點名表揚,算是好事,被太學院的查教授表揚,更是一種殊榮,聽說這事情的人,正常反應應該是對遺玉表示出友好,而不是眼下這樣,雖不帶惡意,卻也絕對和好感扯不上關系。
壞就壞在查濟博士不是單獨讚揚遺玉,而是將她同長孫夕相比較,還將遺玉的資質捧到了女學生無人可及的高度。
在外院學生的眼,查濟博士讚揚遺玉之前,眾人對她的印象不過是停留在“盧智的妹妹”這一點上。
一個名聲、樣貌、家世都不顯的小姑娘,突然就這麽冒了出來,把最近風頭正盛的長孫三小姐給壓了過去,甚至在查博士口,資質上,將所有太學院的女學生壓了過去,愛慕長孫夕的男學生不滿她,自恃才學的女學生不服她,誰心裡會爽快!
大到長安城,小到國監都有一種“潛規則”,尊卑程度固然重要,但最能提高一個人地位的。卻是名聲!
看看盧智就知道,因為他出名,多少大臣家的公少爺,以至皇家公主,都不會在面上同他過不去。
名聲的獲得,有很多種途徑,其一種便是被出名的人雅士公開讚揚,或是在采上,或是在品行上,或是在智謀上,等等,根據名人的認可程度,決定此人的名聲。然而,想要被名人誇讚,是極其不易的,名人士多愛惜羽毛,捧得另一人出名,難免在那人出了岔後,累及自己的聲名。
其實遺玉在高陽生辰宴上,在魏王的秋夜宴上,都曾經大放異彩過。但前者讓魏王被刺事件奪去眾人注意,只有一名姓方的典學將其重視起來,並告知了自己的恩師,雖然讓她進到國監念書,卻沒有在名聲上顯露出來。
秋夜宴上她講的那個寓意甚多的官兵和強盜的故事,讓李世民都為之拍手叫好,加上她年紀小的噱頭,若是放在平時,絕對一夜成名。
但是,她為了給盧智拖延時間,將已經被皇上親自掛在頭上的光環,一層層又加到了盧智的身上,最後盧智一將那警聖十諫言說出口,在震驚滿席之余,她的存在感便被弱化,事後人們談論的也都是盧智被皇上獨自帶裡宴席,再沒回來的事情,而不是有個小姑娘,講了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的事情。
說來可笑,遺玉曾經擁有過兩次一夜成名的機會,且一次比一次機遇更大,只要她抓住任何一次,在這長安城、在這國監都有了絕對的立足資本,但她偏偏錯了過去,乃至現在查博士的話一出口,幾乎所有人的苗頭便對準了她。
為什麽?不服氣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為名聲獲得的另一個途徑,同名人比試,若誇讚的是采。那就比詩詞歌賦,若誇讚的是品行,那便比琴棋儀態,若誇讚的是謀略,那就比議策論,等等。
遺玉算不得名人,但她是被查博士親口誇讚的人,查博士官銜不高,卻絕對長安城排的上號的德高望重的士。
眼下的情況是,誰若能在采上壓的遺玉一頭,那便相當於直接摘了查博士戴在她頭上的名聲,戴到自己頭上。
因此,盡管很多人都清楚,查博士不會無緣無故讚揚一個毫無本事的人,但因他一開始就將遺玉抬的過高,這種高度,難免讓人心生懷疑,在名聲的誘惑下,這種懷疑不斷放大,變成了不信。
*
盧智將一路思索的遺玉送到書學院門口,伸手在她頭上輕拍了一下,柔聲道:“別亂想了,這事對你來說。好多過壞。”
遺玉從他手接過書袋,撇撇嘴,滿臉懷疑地看著他,“大哥,你還有什麽要交待我的沒?”
盧智聳聳肩膀,俯身湊到她耳邊低語了一陣後,含笑轉身離開,遺玉滿臉古怪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方才挎上書袋朝教舍走去。
她剛進教舍,就發現氣氛不對,屋裡一半的學生已經坐在各自座位上。第一排矮案前的空地上,立著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少年,穿著四門學院的白色常服,在她進來後,眾人目光一齊掃向她,而那個正在低頭同前排坐著的學生說話的少年,也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向她。
這名身形有些瘦弱的少年,先是禮貌地對她行了個點頭禮,而後問道:“在下於丹呈,小姐可是姓盧?”
這般正式的開場白,多少讓遺玉心好笑,雖不明他來意,還是禮貌地回禮,道:“正是,於公找我有何事?”
於丹呈看著眼前個頭略顯嬌小,穿著灰不溜秋的冬裝,額發有些“雜亂”的少女,臉上帶著客氣的笑容,眼卻帶著淡淡的不屑。
“聽聞查博士對盧小姐的評價頗高,便特來一見,沒想到——”他話到一半突然停下,似是再等她接話,問他沒想到什麽。
遺玉一直同他平視,將他眼底的不屑之色看的清楚,便沒了應付的心思,“那現在已經見過,公可以回去上課了,還請借過,你有擋住我的路。”
於丹呈根本沒想到她會是這種反應,就見她一手伸出來虛隔開他,錯身朝靠窗那一列矮案走去。
臉色一僵,於丹呈反應還算快,他轉過身來,略帶些嘲諷地,對著已經走到靠窗過道口的遺玉說道:“小民之女,缺禮乏儀。”
遺玉出身是平民農戶,這是書學院不少人都知道的事情。只要稍微一打聽便可得知,但眼下被於丹呈當眾拿來說事,甚至借以恥笑她的禮節,與身在國監念書的女學生而言,實在是一種羞辱。
教舍裡的八個人“唰”地一下將目光轉向遺玉,有一半是等著看她笑話的。
於丹呈在出口嗤笑遺玉的禮節時候,杜荷剛剛走到教舍門口,把他這句話聽了個正著,目光在教舍裡一掃,知道他這話,衝的是剛走到靠窗那排的嬌小背影后,眉頭頓時一皺。
平常時候,遺玉是懶得搭理這種人,但在他話落之後,卻想到了盧智先前在書學院門口對她說的話,嘴角一抽,腳步停在第一排的座位處,轉身對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張嘴同樣回了八個字:
“君戒言,小人亂語。”
這明擺著是在辱罵於丹呈說話嘴上不把門,不是君,是小人!
“你、你、你”
於丹呈當場青了面色,余光掃到在座學生憋笑的表情,剛要開口回嘴,迎上遺玉似笑非笑的目光,一個“你”字卡在唇邊,愣是說不下去。
遺玉剛才已經指責了他亂說話,這會兒若是再開口,不正應了她那句“小人亂語”,一時間,這名身份不明的四門學院少年臉上,被憋的隱隱泛起青色。
“呵呵”靠在門口的杜荷將右拳抵在唇邊,發出清朗的笑聲,彎起的雙眼,映著遺玉轉身回話後,尚未收起帶著三分嘲諷的可愛小臉。
有一個人帶頭笑,剩下憋笑的學生自然忍不住,皆是側頭笑出聲來,實在是於丹呈被憋得說不出話的模樣,可笑的緊。
遺玉側頭看向立在門口發笑的清秀少年,兩人目光一碰之後,她點頭一禮,便轉身走到自己座位上。
杜荷卻因她看向自己時客套且生疏的眼神,霎時收了笑容,在她轉身後,將目光移到於丹成身上,出聲道:
“這位同學,若是我沒有看錯,你身上穿的衣裳是白色的吧,莫不是迷路了,才會跑到我們書學院。”
他語氣冷淡,話裡帶著嘲諷,於丹呈剛才被遺玉氣的不輕,此時聽到背後的嘲諷,雙拳一握,回頭待要駁斥,但見到立在門口的清秀少年後,生生將話咽了回去,換了另外一句:
“杜、杜公。”
杜荷沒有應聲,舉步朝著自己的座位走去,在錯過他身邊時候,微微側頭低語了一句,讓這四門學院的少年臉色白發地快步離開了丙辰教舍。
(二更到,估計4點三更吧,鬧肚,狀態不好,今天這麽遲,向親們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