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玉盤著腿,坐在李泰對面。將自己不擅長的藝比項目細數了一遍,五根指頭竟全都用上。
李泰看清她在案後的小動作,待她數完,才閑閑地開口,“五院藝比,五項都被評為最差的學生,國監自辦學以來,似還沒有過。”
遺玉暗自撇嘴,他這話怎麽聽著那麽不順當,就好像她要成為第一個五項墊底的學生一般。
琴、禦、射,這些藝能在長安城,只要是稍微富裕點的家庭,孩們都是自小學起的,可他們兄妹卻沒那種機會。
小的時候,盧智只知道看書,為了日後能參加科舉,終日手不離書,盧俊則是要跑上幾裡路到鎮上武館去打雜順便學拳,多少賺得幾個小錢兒,盧氏和遺玉閑余的時候幾乎都是在針線度過的,繡活做多了。拿去賣錢,日才會好過一些。
後來到了龍泉鎮,盧智進到國監念書,開始有機會接觸射禦之類,知道只會念書是遠遠不夠的,他便努力地吸收新的知識。那段日,她和盧氏則是起早貪黑地做糖葫蘆賣,後來日變好,沒多久,她也進到國監。
因此,提及自己並不擅長的藝比項目,遺玉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好意思,反倒生出些坦蕩來。
“我會盡量不做那墊底之人。”遺玉正色道,不管是用什麽法,她都不能墊底,被人小瞧和嘲笑還是次要,她是盧智的妹妹,若是丟人,那丟的不只是她一個人的。
李泰看著她突然變得堅定的眼神,放下銀箸,道:“禦藝和琴藝,你就棄了吧。”
七弦琴和騎馬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對於遺玉這個新手來說,與其去博那微乎其微不做墊底的可能,還不如壓根就不比。
“我正有此意。”若不是棄的太多同樣難看,她這不擅長的五項,都想棄掉。
“書藝一項。你倒是有可能拿塊木刻。”雖然不知道到時候書藝題目究竟是何,但憑著自創的書體,這國監裡,便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同遺玉相較。
遺玉對書法亦是有著極強的自信,不光是因為她在境界上比起多數學生都上一籌,且她是真正醉心於書法的人。
記得兒時最開始寫字,都是在沙土上練習,家沒有余錢買紙供她揮霍,她便在筆劃學的像樣一些時候,才用盧智正面使過的紙張,在背面練字。
她開始琢磨穎體的時候,更是風雨無阻地每日都要研究一會兒,哪怕是早上天還沒亮便到長安去賣冰糖葫蘆,夜深才同盧氏製好明日要賣的,她也會抽出時間來練字,直到新字體小有所成。
李泰看著正側臉思索的遺玉,異色的眸滴流婉轉,“射藝和棋藝,你不會是最差。”
這完全是一句肯定句,遺玉聽出他話裡淡淡的自信,心很是奇怪。雖說照著五院藝比的時間安排,射藝和棋藝都比較靠後,還有時間臨陣磨槍一番,但繞是她現在能夠拉開鬥力的弓,下棋不再荒腔走板,也沒得這種自信,說她一定不會墊底。
李泰看出她眼的不信,端起酒杯,飲上一口,泛著水潤光澤的薄唇,輕描淡寫地吐出一句話來:
“有我教你。”
心頭一跳,遺玉盯著手邊酒壺的目光,微微滯留,這四個字聽起來簡單,實則同他先前的話是因果關系,因為“有我教你”,所以便有“你不會是最差”。
但關鍵卻不是在這四個字上——
“為、為何?”遺玉抬頭,帶著三分疑惑,看向對面那人冷淡的面色,不是問他為何有這般自信,而是問他為何要幫她。
被她突然問到,李泰的雙眼迷茫了一瞬,被她直直地盯著,青眸一轉,避開她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望向書房門口掛著的三色嵌邊簾。
“今晚你遲歸,沒有練箭,等下補上。”說完。他便不再開口,徑自用起晚膳。
矮案的遮擋下,遺玉放於裙面上的兩手,輕輕扯著衣料,李泰的避而不答,反而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從月末的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後,好像有些事情,已經漸漸開始變得不同,偏離了軌道,朝著讓人難以預測的方向延伸而去。
李泰待她的不同,遺玉早就所覺,可是現實的距離,卻讓她無法多想這份並不單純的不同,身份、年齡、立場,這些決定了他們不可能是朋友,而若說是敵人——
她更加不想,愈是同這個人接觸,就愈是能發現他隱藏在沉靜背後,吸引人的特質,因著這份若有若無的吸引,她才總是在明知不能再靠近的情況下,一再忘記警惕,一再放松。一再靠近,盧智怕就是清楚這點,才會特意提醒她,不要與李泰過於親近。
就在遺玉靜靜思索的時候,李泰已經用完膳,喚阿生進來吩咐了幾句,便到西屋去更衣,沒有叫下人進來使喚,進門之後,他便和衣坐在床頭,右手在胸口處輕按了一下。眼迷茫的神色晃動。
遺玉再被阿生叫出屋後,院已經是燈火通明,李泰立在走廊邊,見她出來,讓她立在院畫有腳印的那處,依著早晨用過的法,兩指按在她的肩窩,憑著感覺她的脈動,控制她射箭的動作。
因心有礙,遺玉難免有些精神不集,表現比早晨那會兒不如,阿生在一旁看了滿臉疑惑,李泰卻沒有多說,隻比早晨多讓她加了兩箭。
*
亥時三刻,李泰入眠,遺玉從西屋走出來,將門掩好,轉身見到守在門外的阿生,猶豫了一下,湊過去。
“阿生哥。”她雙手握在身前。
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阿生露出溫和的笑容,“盧小姐有什麽事兒?”射箭那會兒,他便察覺到她的精神狀態有些不對,現下同他主動說話,他便更是好奇。
到嘴邊,遺玉卻發現自己問不出來,只能乾笑一聲,“你臉上的疤淡了些,那藥膏是否用完了,我又帶了一盒過來。”
知她生生轉了話題,阿生也沒轍,答道:“藥還多著,多謝您,不然我這臉上留著一道疤,好姑娘都給嚇跑了。”
他借了那日遺玉塞給她藥膏時候說的話,本想著逗了有些悶悶不樂的她開心,可遺玉只是勉強一笑。對他擺擺手,便回自己房去,阿生望著她的背影,眉頭輕輕蹙起。
在她走進屋後,才小聲嘀咕道:“沈劍堂那臭小搞什麽名堂都快憋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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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玉回到房,心思雜亂的她,讓平卉研磨,準備寫字。五院藝比將近,又趕上房喬找到了他們,正是多事之秋,哪裡有胡思亂想的時間。
她有些使勁地拍了一下腦門,驚地端茶進來的平彤連忙上前問她怎麽了,安撫了兩個被她舉動嚇了一跳的丫鬟,她便鋪開紙張,半個時辰之後,方才靜下。
夜深,遺玉洗簌後,獨自躺在被烘的暖暖的被窩裡,回憶著早上在龍泉鎮的家,房喬那一番言辭。
雖不全信他,但若是事情沒有個七八分的真切,他又怎會說出口。
那麽除了他,與當年種種,關聯最深的便有四人:安王,韓厲,芸娘和麗娘,
麗娘和芸娘是長孫皇后的人,這件事若不是房喬親口說出,她是怎麽也想不到的,包括盧氏和盧植在內,提到當年那兩個懷孕的女,都隻說是房喬自己私養在外的,看樣,安王亦不知這事情,不然怎麽會在韓厲的教唆下,趁著秘密回京住在別院時候,強佔了貌美異常的芸娘。
這一點,應該是真的。
至於房喬所說,同麗娘發生那種關系,是因為韓厲的算計,遺玉對此不置可否。盧氏自己說過,在出了二女的孕事之前,她同房喬夫妻七八年,夠不上相濡以沫,卻也算得恩愛,房喬在房母的干涉下,有過幾次納妾的機會,被盧氏堅決地否了,他便應下她,不再納妾。
因著這約定, 兩人和美了幾年,卻在盧植同盧氏斷絕關系後,因著芸娘和麗娘的出現,活活在失去親人,只剩愛人的盧氏心口抽了血淋淋的一鞭。
芸娘懷的是安王的種,那就暫且不提,可麗娘腹骨肉,的的確確是房喬的,盧氏同她提起往事時,曾說過,二女進府後,大夫診斷,懷孕是在盧氏前後,那前,必是被安王搶佔的芸娘,那後,想來就是麗娘。
前生便孑然一身的她,對於男人沒什麽了解,卻也聽說過,男人大多都是下半身動物,在這世上的人看來,出軌並算不得什麽,對於尋常女人,嫉妒是難免的,可對於盧氏這樣的女人,卻無異於晴天霹靂。
兩女的事情先前是瞞著盧氏的,後來沒多久便被揭穿,說是韓厲所為,若他真對盧氏有心思,那到也不是說不過去。
房母因不喜失了娘家勢力的盧氏在家作大,一得知二女消息,便將人接回府,恰房喬接到安王來信,讓他好生照顧芸娘腹血脈,這裡又說是韓厲所為,若是真的,那韓厲此人,端的是稱得上算計人的一把好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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