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國公府
雨勢漸小。前廳,屋前屋後不見半個下人,燈火通明的屋裡,除了盧植和盧老夫人外,一家男女都立於堂下,看著上座的老爺翻動著半盞茶前被一名小乞兒送來書信等物。
相鄰而立的趙氏和竇氏,臉上各有複雜之色,那日祭祖時便心生的猜疑,在盧榮遠下午昏迷醒來後,得到了解答,自然是被自家的老爺嚴厲地叮囑了不準外泄,可知道了盧氏一家果真是當年被逐出家門的小姑他們後,心難免有些落差。
見盧植面色沉重地放下手書信,頭上包裹著白紗的盧榮遠連忙道:“爹,如何,上面可寫的是她們消息?”
盧植點點頭,又遙遙頭,轉身對盧老夫人道:“青瑜,你先回房去休息,可好?”
眼盲的盧老夫人猶豫了下,斂去面上憂色,點點頭。竇氏和盧景姍連忙上前攙扶,將人扶回了後院。
盧榮遠正要開口再問,府內的副總管卻小跑到門口,稟報道:“老爺,房、房大人又來了。”
一屋的男人皺眉,盧植不耐道:“無需理會,回去守著。”這房喬一個下午來了三四趟,盧老爺多是將他帶來的書信消息留下,人卻進都不讓進大門。
“是。”
“太老爺!回來了、回來了!大少爺回來了!”副總管剛剛轉身,便有一名守前門的下人高喊著跑了過來。
聞此訊,盧植面色一喜,一邊支使著兩個兒出門去迎,一邊小心翼翼地將桌上的書信等物收進懷,緊跟在後面,由副總管撐著傘,迎向大門。
*
遺玉感覺自己正在做著一場夢,夢裡的她趴在一朵雲上面,上下飄啊飄的,說不上難受,但也絕對不是舒坦的,那種浮在雲上的不踏實感一點點變強,直到那片雲帶著她快速下墜,才讓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蒙蒙的細雨,明亮的籠光,黑白的面具,周圍亂糟糟的人語聲。
“如何,乘馬不比坐車差吧?”
“還、還好。”遺玉困難地開口道。暈了一路,鬼知道什麽適不適的,試著抬了抬手臂,發現多少恢復了力氣,正要開口讓這面具男把自己放下,便從旁伸過一雙大手,將她接了過去。
盧智低頭掃了一眼遺玉面色,見她無甚大礙後,才對著迎出來的人道,“進去再說。”
植點點頭,製止了因為沒見著盧氏人影,正急聲詢問的盧榮遠盧榮和,率先往回走。
遺玉趴在盧智肩頭,被他抱著走在後面,邊上有下人撐著傘,讓她能輕松地睜開眼睛,借著高高門簷下懸掛的四隻火紅的燈籠,看清門外那匹黃蔥駿馬前立著的渾身濕透的面具男,見他沒有進來的意思,反倒是利索地翻身上馬,啞著嗓脫口而出道:
“多謝你今日救我。”
抱著她的盧智身形一頓。卻沒回頭,那面具男坐在馬背上,低頭看著已經走進門內的人影肩頭露出的亂蓬蓬的小腦袋,聲音愉悅道:
“客氣,回去好好休息。”
“嗯。”
“再會。”面具男又看了她一眼,方才一扯韁繩,調轉了馬頭,雙腿剛剛夾緊馬腹,便聽身後一聲匆匆問詢:
“閣下該當如何稱呼!”
“”
遺玉被盧智抱著繼續往前走,看著雨幕遠處的一人一馬,縮在他胸前的小手抓撓了一下,不確定道:“他剛說什麽?”
雖然可以直接問盧智,但親口詢問到底是顯得尊重一些,只是那人的回答卻讓她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隨便。”盧智道。
真是個特別的名字。
*
魏王府梳流閣
層層帷幔紗簾後,嫋嫋的水汽上升,寬敞的雲木浴,李泰輕闔著雙眼,端坐在內,凝著水珠的單臂搭在浴桶邊緣,緊致而結實的肌理從有些紅腫的左腕,一直蔓延到寬闊的肩背,在朦朧的燭光下,閃著淡淡的光澤,充滿了白日在錦衣華服下看不到的爆發力。
“嘩啦!”
水花澎濺後,桶水波尤存,因無人在旁侍候,他連身上水漬都未擦拭,便套上阿生先前準備在一旁的衣物,赤著足走出了浴間。洗流閣內的地面。都是用上好的青磚鋪製而成,每日都會有人打掃,端的是一塵不染。
李泰走進室內,無視正懶洋洋地躺在他臥房的軟榻上捧著盤啃油雞的沈劍堂,在一旁的茶案邊坐下,倒了杯溫熱的茶水飲下,剛將空杯放在案上,便橫空飛過來一條長長的布巾,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肩頭。
嗅著上面明顯的雞肉味,便聽沈劍堂嚼著吃食道:“我說,你也注意點,頭髮弄乾,別把我最喜歡的那張毯弄濕了,晚上我打算睡那上面。”
“你怎麽還沒走。”李泰拿下肩上的布巾,剛剛籠在發上,擦拭了兩下,眼便閃過一幕清晰的畫面:在密宅的小樓,奇怪的躺椅上,書房裡,認真拿著布巾為他擦拭的人影。
沈劍堂聽出他話裡趕人的意思,吐出一塊雞骨頭,不滿道:“不就多吃你兩頓飯麽,我辛辛苦苦從大南邊連夜趕路跑過來。撇下我的雲舞、我的水袖,我的香香,我的我容易麽?行,你要是不待見我,我明兒一早就——”滿口抱怨地他突然頓住,在李泰面無表情的臉上停了片刻,確定他是在跑神兒後,驚訝地張了張嘴,將手裡的半隻油雞仍在香爐邊上,下榻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去他手上的布巾。
“我說。你該不會是因為沒救著人,這會兒心裡還不爽快吧。”沈劍堂從阿生的嘴裡多少探聽到一些今晚發生的事,不過有關那錦繡毒卷,卻是隻字未提。
李泰目光微閃,沒有搭理他而是繼續擦拭頭髮的動作,沈劍堂卻不怕死地繼續道:“哎,人不是被面具那小救下了,又沒受傷也沒吃什麽虧,可惜是跑了那姓韓的,不然還能抓他去和紅姑換點兒好東西,嘶,你應該是因為跑了那姓韓的才不高興吧,其實啊,只要是你願意,大可以拿那小姑娘去同紅姑——”
半句話卡在嗓眼裡,沈劍堂渾身僵硬起來,只因對面那人在尚滴著水珠的額發遮掩下,突然變色的妖冶青碧眼瞳,呼吸憋悶地沈劍堂,勉強露出勾動唇角,有些困難地開口道:
呵,開、開玩笑罷了”
李泰緩緩收回目光,將頭上的淺色布巾扯下來,弓膝向後半靠在軟墊上,任由潮濕的頭髮在地毯上淌出水痕。
“明早就給本王滾。”
“”深呼吸了兩下,沈劍堂嘴角一抽,看著被糟蹋的虎皮紋絨毯,心道:可惜了,本來是準備走的時候順手帶回去的。
心疼完毯,他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李泰身上,待聽明白過來他再明顯不過的逐客令,臉上一陣糾結,繼續蹲著,單手撐臉靠在茶案上,盯著那隻空杯,裝模作樣地歎氣道:
“您我好歹十年相識,喪氣啊。這還不如一個相處月余的小姑娘,還是個身上沒幾兩肉的,虧啊,我原當你這性,就算是有了男女之情,也不會屈了我這兄弟之誼,哪想你”
自怨自艾的沈劍堂,並沒發現,在他的嘮叨聲,正閉目養神的李泰,陡然睜開了眼睛,漂亮的瞳色上籠罩一層迷茫的薄煙,嗓音近乎呢喃道:
“男女、之情”
察覺到李泰的異樣,又聽到他的低語,待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後,沈劍堂慢慢瞪圓了眼睛,一屁股坐在毯上,一臉愕然地伸手指過去,結結巴巴道:
“你、你、你不是吧!”
室內沉默了片刻,李泰目迷茫之色漸漸淡去, 側過頭看著沈劍堂,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男女之情?”
“”沈劍堂臉上一陣古怪,心卻從頭到腳把謊報軍情的阿生給罵了個遍兒,這次回來幫李泰辦事,從阿生嘴裡,他還當七情短缺的李泰已經自己明白過來,對人家小姑娘是個什麽意思,沒想到,竟是被那斯給坑了!虧晚上那會兒,阿生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李泰因為沒救著人,心情不好,他還想著安慰安慰!
先前在密宅,他便看出來李泰漸起的心思,只是李泰這樣,若沒人提醒,絕對不會往那方面去想,存著看笑話的心理,他便和阿生偷偷打了個賭,誰都不準開口點破,沒曾想這會兒竟被他嘴欠地說了出來!李泰只要腦彎兒一轉,發現自己被看了熱鬧——
見沈劍堂一臉苦瓜相,李泰卻沒放過他的意思,淡淡地望著他,等他開口。
“哈、哈哈!”沈劍堂傻笑著摸摸臉,不著痕跡地坐直身,腳尖踮起,“突、突然想起來,我這兒還有事沒辦,咱們回頭見啊!”
最後一個“啊”字落下,他整個人便像是一隻跳蚤般翻身朝著窗口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