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先前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那張俊臉擺在面前,對上那雙不同常人的眼睛,遺玉的腦還是亂了一下,放在案下的手指掐了下大腿,忍住沒有臉紅後,便要起身向他行禮。
“免了。”李泰製止了她的動作,又問了一遍,“方才你在想什麽?”
這是他最近才發現的一件事,能夠從各種表象看透他人的想法,一向是他的擅長的,可面這唯一敢同她對視的少女,他卻辨別不出她的心思,偏他又想知道她腦裡是在想些什麽。
“我有話想通殿下講,正在忖度如何開口。”遺玉老實地回答完,便見他密致的眉頭微挑,道:
“我亦有話同你說。”
他也有話?遺玉沉了沉氣,道:“那您先說吧。”
泰應了一聲,便抬手示意阿生領著平彤等下人退了出去,直到這水榭只剩下他們兩人,方才端起了茶杯,轉過身看向那片花圃,留了個側臉給她。
他不急著說,遺玉也不催,在心裡猜測著他會說些什麽。單憑前晚上兩人親密接觸之後,第二天早上他還能裝傻充愣這一點,她便確認這人是不打算對她直著來,因此這會兒希望聽到什麽她想聽的話,諸如乾脆點兒的表明心意什麽的,那是不可能的。
可從他側臉上,她也看不出什麽來,要知道,正常下的李泰,高興、生氣、哪怕是煩惱,那都是一個模樣的。這便是他們相處的機會不少,她卻沒看出來他是何時對她打起了“歪主意”的根本原因。
“春後,你虛歲便是十四了?”
“正是。”遺玉嘴上應著,心裡卻在怪想,連她生辰都查的清楚,說他對她沒意思,鬼信!
“你可知道,士族家的女,這個年紀,便能行正式的婚嫁?”李泰說這話的時候,沒回頭,便沒見著遺玉猛地瞪大的兩眼,不等她回答,便繼續平腔直板地說道:
“懷國公的情況我清楚,明年春後,我會求父皇指婚,先訂下你我的親事。”
“啊?!”這下她不光是瞪眼,嘴裡也快能一口塞進個雞蛋了。
李泰聞她一驚,方才扭過頭看她,眉頭微蹙,道:“沒聽清楚?”
她又不是聾!遺玉合上嘴,抿緊了唇,這始料未及的談話,讓她腦一時不夠用,剛才還料定了李泰不會同她直著來,沒想這人上來就是個最狠的,什麽都還沒說,情也沒表,心也沒通,這就談婚論嫁了!
更何況,他這哪算是求婚,那語氣簡直就像是在街邊兒買大白菜一樣!
她卻不知,李泰會說這些,是早在被沈劍堂點明了心意之後,便有的打算。照禮說,這男女兩人私下議親,本就不妥,可他們兩人,一個是隨意慣了的,一個則是自有主張。按著遺玉所預想的那樣,該是倆人先表個態,再讓她講講條件什麽的,最後說那婚嫁之事,可李泰卻是連跳兩步,直奔主題。
歸根結底,他會這麽做,還是要怪沈劍堂那自命風流的嘮舌根,在走之前,曾對他說過這麽一段話:
“你要是想讓她死心塌地地跟著你,這必須做到…——不能吝,不能急,不能說。這不能吝啊,便是指的你要舍得花銀,花心思,花時間,不能小氣,可也不能過了,這個度量,你自己掌握;再說這第二點,不能急,便是說這女啊,你可以涼著她,但是千萬不要急進了,尤其對這些個年歲小的,一不小心,人就被嚇跑了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不論什麽時候,你都需得把自己的心思藏著,不能說,千萬莫要叫她知曉你對她是情到幾分,這樣她才會總是惦念著你,一門心思在你身上,記住,千萬不能說!”
李泰當時聽完這席話是沒應一句,也沒多問一句,可卻印在了腦裡。於是,這才會有他連跳了兩步直奔主題的做法。
“殿下,”遺玉忍住沒讓那哭笑不得的表情露在臉上,板著臉,道:“您這是在詢問我的意見嗎?”
李泰這會兒看著她,見她臉上的表情實在是算不得高興,又憶起那晚在馬車上她親口說過不願同他牽扯上,便認為她這模樣,是不樂意這門婚事。至於前晚遺玉醉酒,讓他不要娶妃之言,在男女之情上缺心少肺的他,那時聽了只是覺得心舒坦,卻壓根沒往她對他亦是生了男女之情這上面作想。
李泰以為她是不樂意,臉色稍冷,正要開口應話,卻聽遠處一陣騷動傳來,遺玉和他齊齊扭過頭去,便見一道茜紅色的高陽公主,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阿生和下人們跟在後頭,只能追著,卻不敢攔。
“四哥!我在父皇那裡聽說,你要納東方明珠那個臭女人當妃!是不是真的?”
說這話的時候,她人已經衝到了水榭,一眼見著坐在一旁的遺玉,利眼一瞪,瞬間忘了來時的目的,手馬鞭一斜,指向她,道:
“你怎麽在這兒?!”
且不說李泰臉色如何,遺玉這會兒的表情,絕對可當是黑的嚇人,高陽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繞是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聽到李泰要納他人為妃的消息,還是像頭上挨了一記悶棍一般,發蒙發痛。
李泰的心情,本就因為遺玉那近乎拒絕的表情變差,這會兒高陽貿貿然地闖了進來,便叫他當下沉了臉,冷聲道:
“阿生!”
“屬下在。”胸前破衣裳變成布條的阿生,哭喪著臉湊上前,心卻在短時間內將高陽罵了不下十回。若說這長安城裡除了那扁毛畜生,他還有什麽天敵的話,非這任性妄為又不能輕動的高陽公主莫屬。
“綁了。”
“是,”阿生得了令,連忙翻手從袖裡面抽出一根縛繩來,沒等高陽反應過來,上前將人三兩下反手捆住。
“大膽!你這賤奴!”高陽掙扎著,手的馬鞭掉在地上,沒等她第二句怒罵出口,便被阿生點了啞穴。
若是換了別時,遺玉興許還有興趣看這毫無體統的公主吃癟,可這會兒,她卻靜靜地看著李泰的側臉,盡量讓自己的語調平常,可天知道,她帶著探究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放在裙面上的左拳已經握得死緊,心裡是個什麽滋味:
“聽聞殿下要納側妃,原來已經求了皇上旨意,是東方先生府上的明珠小姐?”
李泰端著尚余半杯的茶盞,側過頭看她,蹙眉,而後給了她答案:
“嗯。”
一字應完,他便看見面前這張白皙的小臉上,霎時露出了一抹複雜至極的笑容,那雙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似有種讓他胸悶的東西正在那黑白之間凝聚,來不及辨認那是什麽,她便側過頭,留給他腦後,用著那少女清清軟軟的嗓音,道:
“殿下,您剛才同我說的事,我不願意。”
若說剛才李泰的心情是糟糕,這會兒被她正面拒絕,卻是已經上升到怒氣了,但除了那雙碧眼略有色變外,那張俊臉上,依舊是冷淡無情,如同他說出的話:
“今日只是知會你一聲,這件事,你願意與否,本王並不在意。”
遺玉撐著眼皮,沒能讓眼淚掉下來,她是知道,在這世人眼,一個王爺府裡就是妃妾成群也不算什麽大事,她也知道,就是李泰喜歡她,那也是有所保留的喜歡,一開始,是遠遠到不了那種弱水三千隻一瓢的程度,可也沒想過,會少的這麽可憐!
這人前腳在皇上那裡定了妃,後腳便來招惹她,且眼下還無視她的意願,說出這麽蠻橫的話,是拿她當什麽東西!
“您不在意,可是我在意。”她梗著嗓道,腦裡的弦扣的死緊。
“本王亦不在意你的在意。”
李泰這滿不在乎的一句話出口,遺玉腦裡的那根弦徹底崩掉,當下便眨去眼淚珠,長身而起,轉過身去,在滿園下人的驚愕,她抬手便將手裡的半杯茶,準確地潑在那張整個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張來的俊臉上。
萬籟俱靜,十幾隻眼睛同時“唰唰”地落在遺玉那張含著怒紅的小臉上,但聽她一字一句地狠聲道:
“你大可試試!”
溫熱的茶水同額頭滑到眉宇,再至鼻尖,若說李泰方才還在怒,這會兒眼見那張因為怒氣瞬間變得明亮的小臉,卻被她眼那的灼灼火光,燒的不剩半分,青碧眼眸,轉而刹出銳利的光芒,帶著猛獸才會有的凶氣,直勾勾地盯著她瞧。
阿生在邊上兒,隻瞄了李泰那眼珠一下,便“嗖”地移開了眼,看著毫不相讓地同他對視的遺玉,憶起那夜在密宅,為了一個賣包的廚娘,同李泰的扛上的少女,暗咽了一口唾沫,莫名其妙地對這半大的小姑娘,由衷升起一股佩服來——膽兒忒大了!
“啪!”隨著一名多瞅了李泰一眼的侍女,將茶壺摔落地上的聲音,視線焦灼的兩人方才收斂。
遺玉又瞪了一眼滿頭茶水卻更顯妖冶的李泰,冷哼一聲,將茶杯重重擱在桌上,轉過身很,頭也不回地朝園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