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遠處一立一畫的兩人,主宴席上,高志賢微微搖頭,輕一歎,將酒杯置於案上,同座的杜楚客聽他歎息,問:
“高大人這是為哪般而歎?”
高志賢見他詢問之色謹慎,猶豫後,語調複雜道:“克己,此女這般,心思是不小,心計也不小,可叫未來魏王妃如何自處。”
當眾一語“誓將君心扣”,如此膽大又不同尋常之言,往後必會傳開,但說到底,卻不是個將居側妃之位的女適當講的,於情於理,待魏王日後有了嫡妃,都是一件難堪之事。
杜楚客也看一眼殿的李泰和遺玉,臉色微沉,半晌後,方道:“就是心思再多,有些東西也是觸不著,摸不著的。”
聞言,高志賢閉了嘴,沒再多話,兩人並未掩聲,就近一桌的長孫無忌和房喬聽到,相視一眼,一個若無其事,一個暗暗皺眉。
再說遺玉站在臨近二十四階的玉石板上,在被畫的同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提筆作畫的李泰,一年不見,而今才有機會,當是會禁不住多看幾眼,隻覺得人還是那個人,卻也有些不同之處,待需細辨,漸漸的,就這麽看著他平靜的五官,在這滿是賓客的宴會上,早有些按捺不住的心,竟出奇的感到了寧靜。
被她這般仔仔細細地盯著,李泰早有所覺,行畫時無有分神,隨著時間悄然而逝,等最後幾筆落下,才抬頭認真地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將她今夜的模樣,記在了腦海。
“可是好了?”
“嗯。”
遺玉走過去,繞過長桌在他身邊站定,還未低頭看畫,先因他身上熟悉的淡淡薰香之氣,走了一下神,肩臂相擦,有忍不住想要去牽住他手的衝動,只是剛冒出這個念頭來,她的幾根手指便被包覆,溫熱有力的大掌收緊,握著她略冰涼的小手,隱匿在寬長的袖口處,拇指一下一下,把玩她圓潤的指節,叫外人無從窺得。
“如何?”李泰面色如常地詢問道。
遺玉因這大庭廣眾下的偷偷摸摸,耳根發熱,嗔瞪了他一眼,才轉頭去看桌上的畫——
遠處平瀾流江做景,殿閣隱現,半宴入畫,賓客寥寥幾筆生相,酒酣之味輕易尋,皎皎明月下,然有一如玉佳人,卻佔據半篇之多,其姿纖窕,其袂輕揚,其手撫腕,其容素卓,更稀奇的卻是,或遠或近,那佳人一雙勾梢水眸,凝結之處,脈脈含情笑,卻似離不開觀畫之人。
若非有情人,怎解含情目?
“謝謝,我喜歡。”遺玉盯著畫,聲音很輕地道了一聲謝,只怕會泄露了聲音裡的甜澀,小手回握了他一下。
同樣是春、江、月、夜之作,景色相近,李泰這篇,卻全然不同於杜若瑾在學士宴上展出那一幅,手法不同、畫技不同、著色不同,重點不同——意義更是不同。
“提上吧。”李泰沒松開她的手,左臂一伸,便摘了另一隻毛筆,在宮人擺近的硯仔細地勻上墨,遞給她。
遺玉抽了下手,沒能抽開,便微紅著臉,接過毛筆,調整了氣息,在畫紙上他特意留下的空白之處,凝神落字,精秀圓潤的穎體小楷,躍然紙上。
一畫一書皆畢,遺玉滿意地又將這兩人合作的書畫看了一遍,李泰單手扯下腰間的隨身印信,沾上宮人捧來的朱泥,在她詞角蓋下。
說到底,這還是遺玉頭一次見他使這私印,好奇地看了一眼,但見印“青聞”二字,搜索了一番記憶,卻找不出相關的信息,只等留著事後再問他。
“可惜了,我到現在都沒有一方書印,不能與你同留。”看著只有他一人印信的書畫,遺玉心裡冒出一股揮之不去的煩悶之感,嘴上惋惜道。
“回頭再蓋,也是一樣。”
兩人作完,在座的賓客已是等不及賞閱,都坐直了身,巴望著能早傳到手裡一睹為快,要知魏王雖擅工書畫,但不是人人都有幸見他墨寶。
“拿下去,仔細收著。”李泰收了印,便如是吩咐道,半點沒有讓人等了半天,到頭來還藏私的內疚感。
這一聲令下,可是叫人大失所望,眼瞅著兩名宮娥小心翼翼地將畫捧起,順著殿角離開,到底是有人坐不住了,接連出聲,道:
“殿下,可否慢著,另我等一賞再收起也不遲。”
“然,何不與眾人賞之?”
“殿下?”遺玉暗暗拉扯了他一下,對他這行為也是不解,李泰的畫極佳,叫眾人觀賞,有利無弊。
李泰卻低頭瞥她一眼,眼底的神色,是半點沒的商量的意思,又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才松開,負手朝座位回去,遺玉隻好無奈地跟上去,心想,一年不見,她是差點忘記這人是多任性的主,不叫看就不叫看吧,誰讓是人家畫的呢。
“嘭”
就在李泰剛剛坐下,遺玉還沒走到席邊時候,人聲嘈嘈求觀畫的露天殿上,突然響起一聲悶響,眾人側目,遺玉轉身看去,就見右宴東南一隅,有身穿褐袍常服的男人長身而起,一隻銅製的酒樽,順著玉石板,滾到了殿當。
“痛矣悲矣”
忿然一聲,當出其口,洪聲入耳,殿上百聲俱靜。遺玉眼帶探究,李泰目光輕閃,無半點驚訝之色,身體放松,略向後傾。
杜楚客率先站了起來,看清那人,皺眉之後,心生不妙,朗聲問道:
“戚大人,你這是?”
戚恩,這而立之年的男人,現在魏王府下屬的學館任學士一職。
“觀此宴上一眾諂媚阿諛、是非倒錯之態戚某有言,不吐不快”一臉憤慨的戚恩厲聲道,這兩句話,便將殿上大半的人,都得罪了個遍。
“戚大人,你怕是喝醉了吧,來人,扶大人到偏殿去休息。”杜楚客笑臉相應,招手去換宮人。
“魏王你若問心無愧,可敢叫戚某說話”戚恩擋開上前攙扶拉扯的宮人,衝著李泰遠遠一聲高喝
殿上眾人面色再變,這戚恩可說李泰的人,眼下卻公然同李泰叫板,這難道是起了內訌?
“還愣著做什麽,不趕緊扶大人下去。”杜楚客臉上沒了笑,冷聲對遠處的宮人道,當下又跑上來兩個人,伸手去扶戚恩,奈何他拖之不走,雙方難免拉扯起來,殿上頓時竊竊私語起來。
“讓他說。”
這低低的嗓音,叫遺玉扭頭去看了李泰一眼,心下飛快地衡量著眼下的狀況。宮人肯定是不敢違逆李泰的意思,便放開了掙扎的戚恩。
杜楚客不讚同地看了李泰一眼,又冷臉對在整理著衣衫的戚恩,道:“戚大人,酒後之言,可是要想仔細了再說,別酒醒之後,後悔方遲。”
面對這暗暗的威脅,戚恩無驚無懼,重哼一聲,道:“戚某清醒的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反倒是這滿殿的人,都糊塗了。”
下座,有人總算不滿被接連牽帶著羞辱,責聲道:“戚大人何出此言,若無根據,便這般逞狂,我等不依”
一片應和,戚恩大步離席,在殿空地站定,忿怒的眼神橫掃了四周眾人,一拳握起,高聲道:
“眾人知我是學館內學士,這《坤元錄》一書,也有參與留在京內編撰,更有同僚離京行這兩年的巡遊,你們而今隻道魏王等人撰書是功,實乃被蒙蔽其別的不講,單說使眾外出巡遊,此去共一十三行,每行有撰者二三人,複增者軍雜,足有上千人,前年出行,年底歸半,又有複去者,及至去年終方歸京。你們可知這千余人出行一年要耗多少銀錢?少說也有四萬貫,這可是四萬啊”
一聲聲,揭出不為人知的花銷,四萬貫,四萬兩白銀,按良田三畝一年產糧一兩白銀,這便是十二萬傾之地,一年的產量。眾人心概一深思, 便覺震驚,紛紛扭頭看向李泰,目質疑之色難掩,戚恩是李泰的人,又參與了撰書,這話的可信度,著實叫人不得不信。
戚恩話畢,但聽四周轟然嘈雜議論之音響起,嘴角飛快地掠過一抹陰冷笑容,抬起手,遙遙指向主宴席上的俊美男,最後一聲厲喝:
“在戚某看來,差遣逾千之眾,巡外近兩年,度錢不下十萬,勞民傷財,興師動眾,隻為撰一偏門雜書怎堪功實為過、實為罪也魏王李泰,你促此大錯,歸京之後又大張擺宴,毫不自省,戚某認人不清,投人不善,鄙之甚,這學館的學士,這撰書之功,就給那些渾人去擔吧”
說著,他便當眾解下身穿的學士常服,甩聲擲地,轉過身,僅著衣,昂首闊步朝殿外走去。一時間,他這等脫袍自黜的氣魄,叫觀者難不生敬意,坐上賓客兩百,“唰唰”一片聲響,當有一半起身,紛紛對著李泰一揖,硬聲道:
“多謝魏王款待,在下告辭。”
“道不同,不相處,告辭。”
“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