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皇王孫駙馬爺們在場上來回奔了幾圈熱身,待所有人準備妥當後,便下馬牽著走向北邊皇帝所在的看台。
“父皇,兒臣們都備妥了,待會兒就請您給當個評判,一定輸贏。”李寬作為在場最年長的皇,自然被推出來說話,就是李諳也不會在這時插嘴。
“好,”李世民一手擱在案頭,從左至右掃過這群年輕人,手指在案上叩擊了兩下,身後內侍便衝邊角打了手勢,就見兩名內侍捧著托盤上來,因蓋著黃綢,看不清上面擱著什麽。
“既然是要比,那便認真比上一場,贏的人朕自有賞賜,去吧。”
台下一片齊齊應聲,都是血氣方剛年輕氣盛的男,皇帝親賞更像是一記雞血打在他們頭頂,這便牽馬折返回場地上,雙方各有十人,系了藍色同紅色額帶區分開來,翻身上馬,個個動作瀟灑,無一人顯拙,忽略他們臉上的興奮不計,倒像是要上陣殺敵一般。
“咚咚咚”馬場四周比方才多出了一陣鼓聲,越敲越快,越擊越響,聽在人耳仿若悶雷隔空,讓人心跳不由隨之加快,遺玉側身坐著,望向已在馬場上並排列好的二十人,開局前,他們都面朝著一個方向等待,只能從護具下的衣物同他們頭上的額帶顏色判斷誰是誰,李泰就站在李寬身邊,因為身形頎長,在馬背上的一群人很是顯眼,只是他所騎那匹黑灰色的馬兒比起其他馬匹來說,要顯得無精打采一些。
“鐺”一聲刺耳的鑼鳴之後,李諳將手鮮紅的鞠球朝著遠處網兜木牆的方向拋飛,一聲高喝,一馬當先執著手的偃月杖衝在了眾人之前,追攆那比拳頭搭上一圈的小球,緊接著,身後眾人才反應過來,除了個別兩三個朝著反方向跑外,其余人都朝著李諳的方向追擊過去,馬群後尾掃蕩起一片塵煙,處觀其速,竟不遜於方才那兩隊武人,看台上眾人頓時噪聲,馬場上也響起了高喊的人聲:
“讓開”
“左左追”
“啊”
遺玉睜大了眼睛,望著混亂成一片的人群,早不見那顆紅色的鞠球跑到了哪裡,就見那縱馬的人群在半快場地上橫衝直撞,左突右圍,馬群剛朝前移去兩三丈,便又因為鞠球退回來,呼啦啦一下追攆過去,一根根偃月杖在空揮舞著,喝嚎聲、馬鳴聲不絕於耳,想起方才杜若瑾同她說的話,什麽會小心,這群人簡直比剛才那群還要瘋狂
李泰在人群當,遺玉坐直了身伸長了脖,剛尋見個人影,便又很快失了他的蹤跡,那匹黑灰色的翻羽神駒混在一大群“寶馬”當,半點都不顯眼,直到這邊看台上有位皇高叫了一聲——
“擊到球了,二皇兄搶到球了”
按照規定,擊鞠當最後一個擊到球的人,眾人圍搶時候不得用球杖攻擊到這個人身同馬身,隻可從旁追趕干擾阻攔,唯一能搶到球的方法,就是你要比他跑得快,先擊到球,這便造成眾人都在縱馬狂行,越跑越快,轉彎時候一群人擠在一處,也變得十分驚險。
遺玉聽見那小皇高叫的同時,便看到那一大疙瘩人的附近溜邊跑出一匹棗紅馬,獨自朝著對面的木牆衝去,手裡的偃月杖時而揮一下,開場到現在,她頭一次瞧見那顆紅色的鞠球,再往後一瞄,雙方人馬已是跟上,這麽一拖一拉,她才便看見了勒馬停在人後的李泰,不知為何,沒瞧見他“英勇”擊球的樣,反而松了口氣。
“追追”
“攔住他”
“快啊”
“鐺”
“咚咚咚”
“紅方一球”
緊密的鑼鼓聲,尖銳的嗓音傳報,那顆紅色的小球不見了的蹤影,卻是已被李寬準確地擊進了紅方的網兜,場上奔波的人馬愕然停下,一息的安靜之後,趕在看台上眾人喧嘩之前,便聽見一句惱怒聲:
“可惡啊!剛才是哪個混蛋搶了本王的球”
李諳這嗓吼的,遺玉坐的這麽遠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心頓時給這皇蓋上一個“球品差”的戳,再瞧一眼不遠處的李世民,單從他臉上的淡笑,看這當老的是不介意自己兒偶爾放肆一回。
“皇嫂,二皇兄何時這麽本事了?”臨川拎著裙從後頭過來,在已回了座位的楚王妃的身邊坐下,楚王妃隻笑不語,臨川便自己尋了話說,坐在她另一邊的小公主許是聽她們說話無趣,眼睛在四處溜達了一圈,便跪坐起來,用膝蓋磨磨蹭蹭地挨到遺玉身邊,伸手扯了扯她衣袖。
“笑笑姐姐。”
遺玉聽見這小聲音,扭頭對上那張粉麵團一樣的小臉,便軟下聲音,“怎麽啦?”
“倩倩坐這行嗎?”
遺玉遲疑了下,扭頭一看,見城陽和長樂她們不知何時都挪到了前頭去坐,臨川又和楚王妃在說話,倒沒人看著這小姑娘了,便點點頭,伸出手,道:
“來坐前面看。”
“嗯”李倩喜滋滋地應了一聲,便抓著她的手繞到她另一邊去,乖乖地坐下來,看一眼遠處又開始你爭我多的人馬,看不懂,也不鬧騰,就低頭玩起李寬先前給的那個小鈴籠,時不時抬頭看一眼案上那盤別人那裡沒有的紅色小果,扭捏著,卻不開口討要,遺玉分神留意著她,心生憐愛,便將自己不大舍得吃的櫻桃盤拉到她手邊,輕聲道:
“姐姐喂你吃果好不好?”
“好”小姑娘頓時笑眯了眼睛,大方方地應聲,見遺玉捏了一顆送到嘴邊,還“啊”地一聲張了紅嘟嘟的小嘴。
“別把果核吃了,”遺玉細心地提醒她,見她點頭卻不動事,便拿了案上一隻空碟遞到她面前,“果核吐出來。”
這才哄她吐了小核到碟裡,又喂了幾顆,這孩也不知怎麽的,只要遺玉不提醒,她就能一直含著櫻桃核在嘴裡,因為沒照看過這麽小的孩,又怕她吞了果核,遺玉便一邊喂她,一邊提醒她吐果核,幾下低頭的工夫,馬場上鑼鼓再響,又傳一陣喧嘩。
“哈哈進了進了”不用多猜,這得意洋洋的聲音是李諳無疑,東邊看台上,壓了李恪他們贏的女人們,自然是好一頓高興,嬌聲低語,相較之,李寬李泰這邊壓彩的人就安靜許多了。
這僅是開場,雙方你來我往打了個平手,看台上的眾人也都從北邊挪到了南邊就近觀比,更有性活潑的公主妃站起來給場上的男人助威,也只有遺玉和楚王妃,還有長孫夕三人在原位上坐著,其余的位置,都空蕩下來。
“盧小姐不去前面看看嗎?”
聽見這聲音,遺玉轉過頭,看著長孫夕笑眼的探詢,搖了搖頭,“長孫小姐呢?”
“並非是坐的近,他們就能贏。”長孫夕伸手在案上撫過,指著一物,“我倒是感興趣,你這塊玉到底是什麽寶貝,會入了二表姐眼的,定非尋常之物。”
遺玉看著她纖纖玉指下的那抹茜紅,淺笑著,坦白地道,“長孫小姐問錯人了,我亦不知此玉名頭。”
“哦?”長孫夕眼露出一絲疑惑,“既是盧小姐之物,因何會不認。”
言下之意,便是在懷疑這塊玉的來歷了,客觀來說,長孫夕為人處事是比她大姐長孫嫻叫人舒服,就是出聲質疑也能委婉上三五圈,可遺玉就是覺得,面對她的時候,心裡總有種不舒服的感覺,便直言道:
“你不必多疑,此玉的確歸我所有。”
“盧小姐誤會了,我不是懷疑這東西不是你的,只是好奇是誰會送了這麽貴重的禮物與你罷了。”
她說話極有技巧,換了別人許聽不出來什麽,可遺玉本就是極其喜歡玩弄字遊戲的人,便聽出長孫夕旁敲側擊地打一些事,又不動聲色地暗指這麽貴重的東西非是旁人所贈,不可能是遺玉這落魄小姐的身份會有的,聽明白這層意思,遺玉便收斂了笑容,神色略淡地看著她,道:
“長孫小姐說笑了,我盧家乃是范陽盧氏一脈,五姓淵源之深,非是尋常門戶,祖父雖是多年不在官場,為人清廉,可祖上基業猶存,傳一塊玉於我又有何奇。”
長孫夕貌美的臉龐微愣了一下,隨即歉然一笑,“你真是誤會了,我沒別的意思。”
“無需解釋,我也沒別的意思。”遺玉回了一句,便扭過頭不再理會她,前有長孫渙被殺盧智葬身火海,後有長孫嫻屢次刁難而名聲被毀,長孫家和她已結死敵,表面工夫她會做,可是絕對不會逆了自己的脾性,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李泰頂著,她只要做自己該做的就好。
一旁的楚王妃趙娉容來回在她們臉上掃過一遍,便起身,“我也去前面看看。”
她剛站起來,場上再次騷動,鑼鼓一響,又有人進球,遺玉只聽李諳的咒罵聲就知道,是李泰那邊進了,又望望趕在前頭的人,卻是杜若瑾。
誰能想到,杜若瑾這一球就好像是個征兆,接下來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這馬場下的翩翩公,拿了偃月杖竟像是換了個人一般,他一球接著一球,再沒給李諳那邊進球的機會,兩刻鍾後,直將他們逼到了四比一的地步,遺玉愕然地看著他在人群衝擊突圍,在幾次失誤連進了三球之後,看台上已有膽大又尚未婚嫁的公主小姐們興奮地一個勁兒地嘰喳著“杜公”、“杜大人”,這瀕臨失態的模樣,不用想便知又俘獲了多少少女之心。
遺玉再瞧瞧依舊落在人後頭,幾乎被忽略的李泰,忽然笑了起來,小聲嘀咕了一句。小公主扭頭再仰頭,姿勢難受地看著她臉上古怪的笑容,便也笑著露出幾顆小牙學嘴:
“還好、還好,還好他打的不好。”
遺玉臉上一紅,作勢輕瞪了她一眼,又不好同個小孩計較,只能摸摸她頭,道,“不許學我說話。”
李倩嘟嘟嘴,又低頭去玩小鈴籠,遺玉再抬頭看場上,兩支隊伍又開始相爭,可就在杜若瑾再次擊球到了對方木牆前時,異變突生——
杜若瑾手的球杖飛了出去,前衝的馬匹被猛然停下,就見他身影伏在馬背上一顫一顫,身後追趕的眾人也都停了下來,看台上一片嘩然,四處都是姑娘們擔心的聲音。
像是一個玩笑,正在勢如破竹的時候,杜若瑾突發了舊疾,幸在不是什麽大事,只是不能繼續上場,便回到看台上休息,換了一個人上場,少了這員猛將,李寬這隊立刻弱了下來,接連失球,不到一刻鍾的工夫,就被李恪、高健、李諳三人分別打進一球,追成四平。
“哈哈都給我衝,再一球咱們就贏了”
李諳高叫一聲,從險敗到追勝,讓他雙目興奮地發紅,一馬當先跑在前頭,竟錯出身後眾人一匹馬身,直逼木牆,原本李泰那邊還在守門的人都忍不住催馬趕上去,可是望塵莫及,觀此情景,遺玉這才遲鈍地擔心起自己那塊玉來,緊盯著那群追趕的人影企圖找到李泰在哪裡,希望這人還有後招,但眼睛瞧直了都沒找著人,心懸起來,便又匆忙回頭去盯著李諳的身影,默默念著:失手、失手、失手
就在離兜牆兩丈遠時,一馬當先的李諳高高舉起偃月杖,狠狠揮下——
“給我進去”
“嘶”
眼瞅仗落球飛,當是時,一聲烈馬長鳴破空,李諳胯下的白馬身形一頓,手杖依然落下,鮮紅的鞠球猛地飛向木牆,卻是一擊重重打在牆頭,飛速反彈開來,從馬上眾人頭頂飛過,眾人急急調轉馬頭待要追趕,方回頭,卻是怔愣,不見球影,但見左前方一道馬影躍入眼簾,風馳電掣,一縷塵煙在後,轉瞬便成一點背影
遺玉隨著眾人一道“騰”地一聲站起身來,看著那匹一騎絕塵的黑灰駿馬,四足踐踏似不沾地,有如背生雙翅一般,好一匹翻羽神駒
“攔住他”李諳氣急敗壞催馬追上去,一邊大喊,不知是不是幸運,那便守在牆下的三人,全都是他們這邊的,三人當即夾緊馬腹迎上前去,當衝的最前的,正是李恪。
四人四馬,雙方不過眨眼功夫就要在離木牆五丈遠處相遇,李泰或受三面夾擊,當對面直直衝過來的李恪毫不減勢,更叫人心驚的是李泰竟也縱馬迎上,不退反進
這兩人,是不要命了嗎
“啊”
眼見將要撞上,看台上已有女驚叫出聲,余音未落,就見兩人兩馬,猛然相碰
“嘭”
“嘶”
“嘶——”
一聲巨響,兩聲馬鳴,遺玉瞠大了雙眼,就好像是將他們的動作放慢了數倍,眼睜睜地看著兩匹馬撞在一起,一匹飛出,轟然倒地,連帶將馬上之人拋飛出去,一匹倒退數步,身形歪扭幾下,不等站穩,便再次踏足,載著它的主人,一往無前地朝著目標所在衝擊,馬背上的人影手偃月杖在空劃出一道漂亮的弧形,紅色的小球輕輕巧巧地落入了網兜,卻遲遲不聞鑼鼓聲,看台上、馬場上,有片刻嚇人的寂靜,眾人視線落在那勒馬轉身的人影上,當是駭然
“啪”李世民一掌拍在龍案上。
“三哥”李諳驚叫一聲。
“恪兒”楊妃臉色蒼白地拎著裙擺從看台上衝了下來。
“來人,速傳太醫”李世民青著臉吼了一聲。
“哄”地一下,看台上爆出人潮低語。
看台東南一腳,李恪從短暫的昏迷醒過來後,身邊已是圍了一群人,個個臉上都寫著擔憂,尤以李世民臉上最重。
“恪兒,你是哪裡疼?同母妃說,千萬、千萬別忍著。”楊妃拿帕小心翼翼地擦著他額頭上的汗,眼裡溢出水光,李恪那一下摔得頭暈腦脹,一時答不上話,楊妃眼淚便流下來,抬手拭著眼角,仰頭對站在一旁的李世民哀聲道:
“恪兒這一下摔成這樣,魏王他、他也不分個輕重,這可是他親兄啊,臣妾求皇上做主。”
李世民皺眉看她一眼,扭頭對太醫道,“再好好檢查一遍。”
“是。”
這邊是人擠人,那頭馬場上卻是人去地空,沒人注意到遺玉很不雅地拎著裙擺跑到看台邊上跳了下來,大步走向木牆下,待到那匹高頭大馬前,被它扭頭打了個鼻響,也不在意,仰起頭,道:
“你下來。”
李泰抿了薄唇,望一眼看台上的熱鬧,翻身下馬,腳剛沾地,便被一雙小手襲來,在他身上來回摸了一遍,最後落在他腰上,捏住了一塊皮肉,使勁兒一擰,便叫他皺了眉,還未有不悅,低頭便迎上她水光朦朧的眼睛,聽她聲音也是發緊發澀:
“你、你是要嚇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