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下,遺玉見著來人,收斂了心神,行了個簡禮,“見過道長。”
唐初是個尊儒、重道、不抑佛的時期,道人的地位甚是比僧人更要高上一層,且不說眼前這白眉道人從何而來,單是一身氣質便叫讓她覺得不一般,此人白袍不染,舒眉淺笑,面和氣定,套句俗話,就是有道骨仙風之相。
老道對她點了點頭,便又朝前走了幾步,並不疏避,在她身邊站好仰頭望著這老槐的被壓彎的枝杈,也不做聲。
遺玉出於禮貌,不好就這麽走開,便在一旁陪著站了,望著頭頂槐枝,方才沒有細看,便沒發現那樹杈上搭有一隻鳥窩,那外出尋食的鳥兒想是偷工減料,窩間的縫孔很大,遺玉站在樹下還能從縫隙看見幾枚白色的鳥蛋。
望著這鳥窩,她竟又慢慢出神,不知過了多久,隱約察覺到被人注視,方扭頭看去,可身邊的老道人兩眼依舊在瞧著樹杈,就好像她剛才被人注視的感覺不過是錯覺。
“可願聽貧道一勸?”
啊?遺玉滿頭霧水地看著老道的側臉,“道長同我說話?”
老道回頭,臉上已沒了方才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掃過遺玉面龐,道:“能同小施主得遇槐下既是有緣,貧道擅觀面相,見小施眼梢起暈,想是有姻將近,眉展攏鬢,必是嫁得富貴人家,好事成雙,吉之二乘,然——”
被他一一眼,遺玉驚訝,正是半信半疑他,聽他當卡住,不由出聲追問:“然是如何?”
“小施主可願聽貧道一勸?”
又是方才那句,遺玉一邊懷疑這道骨仙風的老人該不是個騙之類,一邊回道:“道長還請直言。”
“然此姻帶禍,利一人而敝眾人,折命損壽,禍極可危蒼生。”
看著這一本正經的老道,遺玉眨了下眼睛,面色平緩,心裡卻是笑開了花,已是八成肯定這人是騙,就不知是圖的什麽了,便順著他的話,一臉虛心地開口問道:
“那依大師之見,該當如何化解?”
老道窺見她眼底虛笑,目精光一閃,沉下聲來,一字一頓:“趁其未始,當斷既斷。”
遺玉胸口一鈍,莫名地煩躁起來,臉上做出的神情掛不住,由剛才客套轉成冷淡,道:“道長可曾聽過,寧拆十座橋,不毀一樁婚,且不說我是否真是有姻將至,你我僅是一面之緣,單憑一句臆測便讓我信之聽之,是否無稽了些。”
老道見她拉下臉,沉默了片刻,又光明正大地在她臉上巡了一遍,眉心皺起,方要再勸,忽聞頭頂異動。
“嘎嘎”
一聲叫喚讓遺玉仰頭再次看向樹杈,一眼便瞧見兩隻烏鴉結伴落在那隻簡陋的鳥窩邊上,一隻左右打量著四周,低頭看見樹下兩人,半點都不害怕,顯然防的不是他們,另一隻則賊頭賊腦地探頭看向鳥窩裡,她幼時住在鄉土,看這情景,便知不好,心一跳,不多想便匆忙低頭在地上一掃,彎腰抓起樹角一顆小石捏在指間,後退一步,屏氣凝神,甩手便朝著樹上射去——
“啪”
“嘎嘎”
兩隻烏鴉被彈在它們腳邊的小石驚了一跳,撲騰著翅膀飛起來,衝著樹下不甘地叫了幾聲,見那人類又揚起手來欲丟它們,嚇得掉頭便飛走了。
“呵呵。”
身邊的笑聲讓遺玉遲覺剛才動作粗魯,尷尬地放下了空空如也的右手,背到身後,扭頭對著老道,尷尬道:
“道長見笑了。”
這道人想想她方才射石的動作,再看看樹上鳥窩,捋了捋長須,輕歎一聲,“護生卻不傷生小施主聽老道一句,切記心存善念,萬事方可有退。”
說罷,也不再看遺玉反應如何,甩甩手浮沉,轉身揚長而去,口自語喃喃道:“罷、罷,世間起伏,怎由你說。”
遺玉看這神神叨叨的老道士走遠,才伸出右手攤在面前看了,有些不滿地撅了下嘴,鬱悶道,“都是昨天寫字手僵了,本來是想打那壞鳥的,怎就偏了,這丟石好歹是練了一年,也能失手,真笨”
遺玉在禪房等了李泰約莫小半個時辰,他才回來,她一字未提那老道的事,也沒問他找這天賀寺的方丈談什麽,兩人說好午在寺裡用午膳,還有半個時辰將午,便由他領著在這寺內逛起來。
大佛堂後有條羊腸小徑,兩邊灌木叢生,遠處又有高塔,他們一前一後走在石團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
“這寺裡倒還幽靜。”遺玉走在李泰後面,低頭看著路,看著看著,便注意到腳踩了他的影,停頓一下,拉開又竊笑著跟上,刻意將每一步都踏進他的影裡,這春末正曬,正好借他遮陽。
“若是喜歡可常來走走。”
“來吃齋菜還好,閑逛就免了。”
“為何?”
遺玉老實道,“我其實是不大喜歡到寺院來的。”那回五院藝比,她曾被高陽暗算丟進了井,受了一場罪,天黑才被尋到,若非是大白天同李泰一起,這樣的小路,她一個人是萬不敢走的。
“嗯?”
遺玉笑了兩聲,捏捏耳垂,打趣道:“我又不信佛,既無向佛之心,經常到寺裡來閑逛,怕是會被神佛惦記上。”
李泰沒她接話,遺玉正跟著他影走,沒留神他忽然停下來,差點撞上,伸手拉住他衣背穩住身形,抬頭道,“怎麽了?”
“再往前走就是後門,回去吧。”李泰伸手搭在她肩膀上,將人拉進,折道往回走。
漸遠了的小路盡頭,灌木從後,是有一口彎圓的小湖靜靜躺在園角,湖邊一片翠竹成蔭,等不來人。
午的素齋沒能在寺裡吃成。
他們兩人回到禪房,阿生便匆匆忙忙地找進了寺裡,附到李泰耳邊低語幾句,遺玉沒聽見,可也沒錯過阿生看向自己時閃避的眼神,她想從李泰臉上看出些什麽,就更不可能了。
“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昨晚。”阿生小聲回答。
李泰思考了片刻,轉頭對遺玉道,“你先到天靄閣去等我。”
遺玉心裡是好奇,可見他沒同她說的打算,鬱悶了一小下,還是點頭應了,李泰就讓阿生先載著她離開。
馬車在天靄閣門前停下,此時正是午,一樓人已坐滿,穿戴整潔的夥計們穿梭在席間端茶上菜,掌櫃的正在樓角櫃台後頭算帳,時不時瞄一眼大門口,看見遺玉一個人走進裡,擱了筆,卻沒迎上,等人上了二樓,才叫來夥計吩咐幾句,自己跟上樓去,在二樓向三樓梯口的僻靜處趕上了人,略躬了腰一禮,伸手去引:
“見過小姐,請隨小的上三樓去。”
京裡少有人知道這天靄閣是李泰的產業,兩年前遺玉偶爾會跟著李泰來這兒用膳,這離京之後回來,也就來吃過一回,但該認得她的,卻都認得。
遺玉客氣地衝他一笑,邊抬腳上樓,邊道:“就我一個人,這會兒客多,我又不大餓,簡單燒兩道小菜就行,不急。”
掌櫃嘴上應著,將人送進一間臨湖的雅間,帶上門扭頭就奔廚房去了,讓正在掌杓的大廚停了手下活,親自在食材庫裡挑揀一陣,魚肉蔬果,樣樣都選了最新鮮的出來,又囑咐兩三遍鹹淡,扭頭對正在調羹的廚娘道:
“年初送來的蜜汁可是釀好了?”
“釀好了。”
“去拿一壇出來,”掌櫃揮手示意,等廚娘走到後門,還不忘提醒,“用銀錫壺裝了。”
“哎。”
廚房裡的人見怪不怪,隻當是主人家來了,卻不知掌櫃的心思,上次遺玉來時,那指婚的事還沒傳開,眼下從側妃變做王妃,自然同前不一樣了。
於是一刻鍾過後,遺玉手執著象牙箸,看著一盤盤擺上案的美食佳肴,挑了挑暈了黛的眉角,在掌櫃的希翼的目光,一樣試了一口,這三葷三素都做的色香味美,雖不是她先前吩咐的兩道,可各自盛在小盤,並不浪費,她嘗過一遍,便放下箸,道:
“劉掌櫃有心了。 ”
掌櫃聽她暗指,陪著笑,正色了一些,指手讓侍女端了酒壺給她杯斟滿,小意道:“這花蜜酒釀的將好,又沒酒勁兒,小姐嘗嘗。”
遺玉喝了,味道的確不錯,甜滋滋的是女孩喜歡的口味,她喝了小半杯便放下,讓他們都退下去,一個侍候的都沒留下。
等人走*,門被帶上,她才端著那剩下半杯蜜酒,端著酒杯繞過帷幔,在憑樓的欄椅上坐下,手枕在雕欄上眺望遠處樓牆塔院。
“折命損壽,禍極可危蒼生趁其未始,當斷既斷”她絮絮學著上午天賀寺老道的話,怔忡了一會兒,忽地搖頭一笑,伸手拍了兩下額頭。
“傻了吧,這鬼話也能信麽。”
“嗚嗚嗚”
突如其來的女哭聲響起,讓遺玉嚇了一跳,手一抖,酒撒了些,扭頭環顧,確認這屋裡只有自己一個,再一想,放下酒杯扶著欄杆探出半邊頭去,果然聽見哭聲愈響,是從樓下屋裡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