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坤元錄選編時明面上挑了一群士族大家的公小姐們“湊數”,程小鳳就是其一員,她在外巡遊比遺玉早回來一年,自打國監不用去以後,平日除了郊遊獵馬外,並不怎麽往學館去。
程小鳳為人頗是仗義,她老程咬金在去年新封了一等盧國公的爵位,身為國公府嫡親大小姐卻不勢力不眼高,京家裡有些地望的少年少女都甚喜歡同她打交道,這天上午她同幾個人約好了到城南相馬,一群人約在朱雀西大街三道上見,都是愛玩的公小姐,人一齊便騎著馬噠噠地往目的地去。
據兩縣之地,長安城大著呢,他們不學那紈絝風氣縱馬馳街,等到南坊口時太陽都掛的老高。說來也巧,齊錚被遺玉差去做事,馬車剛巧就停在坊內東街口,這邊程小鳳同人說說笑笑打牌坊下頭經過,不經意扭了下臉,正瞧見他身影。
那日遺玉大婚晚宴,程小鳳在宴客廳外透氣,被齊錚搭話,姑且不論到最後她也沒給個好臉與她,兩人是“聊”了足有半個時辰,好歹也算是相識一場。
若說好管閑事,程小鳳那是能排一絕不排二的主,她對齊錚本就看不順眼,這下瞧他身形“鬼祟”地拐進一條巷,形跡可疑,便臆想他是要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一時好奇心起,就和同行的幾個人打了招呼讓他們先行,自己則掉頭跟了上去。
這巷挺寬敞,兩邊都有相似的門庭,住的是非富非貴之家,程小鳳有武藝在身,掉個書生尾不被發現還是能做到的,且齊錚心事重重,也沒發現有人跟在他後頭等著揪他的小辮,就在一戶門前停下,搓了搓臉,整兩下衣襟,“咚咚”敲了一陣門。
程小鳳牽著馬匿在一棵樹後,看著有個梳素頭穿綠卦的婦人來開門,把他迎了進去,就想起那晚提到她“十八不愁嫁”之名,齊錚說他家裡隻他一口的話,她撇頭“嘁”了一聲,將馬拴在樹上,走近那戶門前,大門沒闔,她一側頭就能看見院裡情景,便抱了手臂靠在門牆上斜眼往裡看。
院不大,但在長安城住,有個院已是不錯的,齊錚就和那開門的婦人在院裡的石桌石凳坐下,邊上還有個抱孩的丫頭,幾隻小母雞跟著一隻紅冠的公雞在一旁兜圈。
“你胡大哥兩日都沒回家啦,可是館裡忙得很,要你來帶話?”婦人說話口音很重,但面上很親切,手裡忙著倒茶給他,看著便像是常來往的。
“嫂夫人,”齊錚聲音有些發悶,眼見婦人臉上起了疑色,才扯開嘴角,露出個笑臉來,“是啊,大哥這兩天忙的很,剛好我有空就過來看看,大娘身還好?”
提起婆母,婦人輕歎一聲,道,“還是那個樣,藥不斷,使得你們漲了薪餉,若不然這日是要過的拮據。”
“這麽拖著也不是辦法,我剛認得一位好大夫,過陣請她來給大娘瞧瞧病,沒準會見起色,”齊錚接過茶杯,攢在手裡卻不飲,就同這婦人嘮起了家常。
程小鳳在門外聽的直打哈哈,待他們東拉西扯半天,又見他進了東角一向陽小屋一趟出來,就向那婦人告辭,臨別前從袖裡掏了一張貴票遞去,道:
“是這個月的薪餉,我替大哥稍來。”
“又麻煩你跑腿兒,”婦人面露喜色,兩手接了過去,展開一看,當即吸氣道,“五十兩怎、怎恁多?”
門外程小鳳耳朵一豎,就聽齊錚解釋道:“前頭王爺賞了修書的幾位學士,這算在裡頭。”
說罷,便不多留,到底男女有別,婦人沒留他午飯,小心翼翼揣好了票,送他到門口。齊錚不叫她多送,看她上了門,才低著頭兩步一頓地朝巷口走去,路過一棵樹下,轉角卻被一雙馬蹄擋住去路。
“喲,真巧。”
他聞聲抬頭,日頭正曬,那女一身光鮮,騎在一匹棗身灰鬃的高馬上,低頭看他,一雙鳳眼揚起,靜也帶著爽朗颯氣,說是笑,但不大友好,可這光裡的人影,這張臉孔,沒由來讓他此刻寒冬臘月一般的心又舒緩起來,甚至漸漸燃燒起來,以至於他很多年後都還能清晰記得她這個笑容,忘不掉。
程小鳳這邊,看他卻是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那比笑時還要難看的臉讓她抖了抖眉峰,哼笑道:
“這怎地,剛充完大方就後悔了不是?”
也就宅居的婦人好騙,賞銀哪裡有同餉銀一起發的道理,一看就知道是這小自掏腰包補貼那戶。她對齊錚第一印象太差,兩次相處,都不把他當好人,剛才親眼瞧見他接濟人家那點改觀,也因他現在一臉“後悔”的表情打了折扣。
“原來程小姐也會聽牆角。”
“你當我愛聽?你在學館做事,學館是魏王的地盤,魏王妃是我知交,我瞧你行蹤可疑,怕你居心不良才跟來瞧瞧。”程小鳳道。
“要強又嘴硬,”齊錚搖搖頭,“難怪沒人敢娶你。”
“你”程小鳳眉毛一豎,眼裡就竄起火氣來,捏緊手裡馬鞭,咬牙道,“狗屁的沒人娶,姑奶奶我是不願意嫁”
聽她爆粗口,齊錚臉上反露出笑來,仰著腦袋看她,一雙眼睛眯的細長,“女大當嫁,你為何不願嫁,莫不是你的心上人娶了別個,叫你死了心?”
一句話便澆熄了程小鳳的火氣,慣來神采飛揚的臉色黯下,神情片刻恍惚,低聲自語般道,“他若是真娶了別個那也好。”
齊錚隻這麽一說,豈料還真確有其人,嘴一張一合,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是誰?”
程小鳳回了神,蔑他一眼,“關你什麽事,狗拿耗。”哪有這樣探問女兒家心事的,就曉得他不是個好東西。
說罷,她便揪著馬韁掉頭,打算去同友人會合,齊錚見她要走,連忙上前去扯住她馬帶,再她一腳踢過來之前壓低了聲音道:
“你還不知道吧,學館出事了。”
“學館會出什麽事?”程小鳳縮回長腿,一臉懷疑地看著他,好奇心是被勾了起來。
“這裡說話不方便,咱們到附近尋間酒樓坐坐,”齊錚看出她臉上遲疑,又道,“我現就是在替王妃辦事的,說不定你也能幫忙。”
“小玉?”別的程小鳳可以不理,事關遺玉她卻不能,當即就上了齊錚的勾,不耐煩地扯了扯韁繩,用著一副“敢騙我你就死定了”的表情瞪他一眼——
“帶路。”
魏王府
晚上,飯廳裡的膳食都擺好,兩個小侍女立在案旁打著扇趕小蟲,小樓上,平卉和平雲兩人立在藥房外頭,看著緊閉的房門發愁,早過了用膳的點,裡頭的人卻不肯出來,她們怕擾了她正事,也不敢打攪,就這麽耗著,飯菜都熱過幾回。
平彤從樓下找了上來,見兩人傻站在門前,皺著眉頭越過她們,曲指“叩叩”在門上敲了幾下,沒見應,再敲幾下,還沒人應,便成掌開始拍門,口道:
“主,該用膳了,您且吃完再忙,主?主您聽見了嗎?”
這下門板那頭才有回音,“待會兒。”
平彤被她從午敷衍到天黑,臉色實不好看,“您這一會兒都有幾個時辰了,早膳到現在,您就不餓嗎,您若不出來,那也行,奴婢們陪您耗著,怎麽著一天不吃飯也餓不死人。”
平卉是見過她大姐管礙遺玉的,因此是一臉傾服地看著平彤,而平雲卻是因她這口氣嚇地縮了脖,前天遺玉在大花園裡鞭教府上大侍女的事已在下人嘴裡傳開,那個容依現在還在床上趴著不能動彈,她就怕她一個生氣也賞她們幾鞭吃。
屋裡靜了一會兒,片刻便聽腳步聲細碎傳來,三人面前門被拉開,室內通明的燭光映照在昏暗的廊廳裡,遺玉站在門內,發髻松散,白皙的面容難掩倦色,一隻手上還帶著那蛇皮手套。
“去端上來吧。”
彤一應,就對平雲平卉使了眼色叫兩人下去,自己則是側頭看一眼遺玉身後被擺弄地亂七八糟的藥房,轉身去端水給她淨手。
吃了飯, 遺玉卻沒再往藥房裡鑽,這一個下午的反覆試驗和調劑,耗她心神過多,一歇下來就犯困,就讓下人去請來趙川,交待了些事情,便洗洗睡下。
一覺睡到第二日天未明就醒來,不是被侍女叫醒的,而是被噩夢嚇醒的,她連摸了兩日屍體,一個人睡怎會不做噩夢,夢裡滿地堆積著森森白骨,二十八具慘慘青屍蹦到她面前喊冤,一個個張大了血口伸長了生著利甲的手指,似要剝吃了她。
“啊”
聽見她驚叫聲,剛起床的平彤平卉衣袋都來不及系,便慌忙衝進屋裡,就見那新婚的紅帳後頭,她披散著烏長的頭髮遮住面孔,抱著膝蓋縮成一小團靠在床屏上,不住地喘著粗氣。
“主,”平彤趕忙上前撩開簾,正見她抬頭露出一張虛汗津津又發白的小臉,朦朧的眼睛裡尚余著驚恐,平彤心裡一擰,不禁酸了鼻,紅了眼睛,平卉已是在一旁哽咽地喚道:
“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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