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妃有何高見?”
遺玉被房喬點名,眾人都將目光轉移到她身上,她扭頭看看李泰,見他點頭才站起身,環掃場上,房喬的洗耳恭聽,高志賢余怒未消的臉色,李元昌李元嘉看熱鬧的樣,李恪神色不明的面孔,等等幾眼,將眾人神態盡收眼底,想著誰人是來看他夫妻二人笑話的,誰人是等著落井下石的,方才遲緩出聲道:
“四月初三夜大書樓二十八位士,並非尋常猝死,而是死於毒殺。”
“哈,”她話音一落,民眾竊竊私語一起,就聽一聲嗤笑,卻是現在刑部任職的高健發出,“大書樓並無毒跡殘留,刑部仵作三次驗屍,都未發現異常,明明是猝死卻要強指是毒殺,不知魏王妃這是從哪裡來的‘高見’?”
這場上身份尊貴之人凡幾,哪裡輪得到高健開口,可聽他說話卻沒幾人露出不耐之色,顯然是樂意前面有這把槍使,李泰瞥一眼那強出頭的高家長,便又垂下眼皮吹著杯茶面,高健是不知他這“囂張”的態度已然讓李泰“上了心”,遺玉卻巴不得有人在這時同她唱對台戲,便正色答曰:
“這毒使得詭端,乃是江湖上厲害的路數,單從屍體表面並不能判斷毒否,乃是一種讓人死後呈現猝死之狀的異毒,我兩驗屍首,非是在外巡遊期間有所機緣,未必能看出什麽他們是毒而亡的,就是退一步說,各位想想,一夜之間連有二十八人猝死,這豈是合理之事?”
她今日一襲月衫,著了黛裙,素色冉冉,是為這大書樓亡魂去了新婚之喜,衣著發飾皆是貴而不繁,白玉羊脂佩帶,隱隱帶著越了這芳華早年的女知性,引人注目,比起高志賢的挑釁,她說話有條有理,不躁不煩,單憑氣度,直叫人不禁就想信她三分。
這邊李泰聽到她驗屍之詞,已是攏起了眉,薄唇輕輕抿起,就聽吃了嗆藥的高健再次譏道:
“空口白話,你說是什麽就是什麽,那這案還斷什麽斷,難道待會兒憑你瞎白指認一個凶手,就讓定他罪嗎?”
“高公言之有理,”遺玉反去捧他話,扭頭對房喬一抬手,示意道:“可容我向各位一示死者所之毒?”
對面列座,李恪雙目微眯,方射向遺玉,便被她身旁李泰一記冷眼堵回,那雙黃昏時尤其碧翠的眼睛似是能看透一切,叫他心一凜,剛冒出的一點殺氣不翼而飛,唯有狀似不經意地改為一笑同那男人點頭,心暗道:無妨,憑那蒙面女來路神秘,毒術超絕,事情又安排的天衣無縫,這涉世未深的魏王妃焉能看破,虛張聲勢。
“哦?”房喬面露驚奇,“王妃是已將這毒症查明?”
“正是。”遺玉肯定的回答,讓場上眾人目光又是一變,房喬大手一揮,道:“那便有勞了。”
現在坐的位置角度剛好,遺玉就沒讓房喬在場上布置席案,跟在她身後的平彤和平卉將腰藥箱和鳥籠擺上便退到一旁等候吩咐,遺玉套著蛇皮手,一邊從藥箱小心取物,一邊解釋給眾人聽:
“有一花草名曰米囊花,又名虞美人,其果殼吸食可通心脈,有治絞痛之效,又可致人興奮,”她一手捧出一枝半乾的橘色花朵,是早上才從翡翠院的藥圃一角采下,“平卉,呈給幾位大人看。”
卉用帕墊在手上,托了那色相妖嬈的花枝到房喬和高志賢等人面前,此行有宮老資歷太醫隨同,也上前辨認,連連點頭道:
“是異種的虞美人,王妃所言不虛。”
房喬疑惑道:“依你所言,這虞美人是治病藥草,同本案又有何牽連。”
“大人有所不知,”遺玉拿起一小瓶特別處理過的殼粉,“這米囊花使用過量,是會引發人頭疼昏睡等不利之症,是藥草又實乃一厲害的毒草。”
說罷,掀開一隻鳥籠布罩,露出籠一隻正在梳毛的雀兒,將藥粉倒入一張草紙卷起,用火折引燃,探入籠在雀兒面前薰著。
“諸位請看。”
大家好奇地望著那鳥瞧,沒過多久,就見它的開始歡實地在籠裡翻騰,如此遺玉又燒一卷,它竟喳喳瘋叫起來,不停地拿身去撞鳥籠,不顧死活,一副瘋癲模樣。
眾人面色有異,遺玉正要再解,就聽對面一聲嬌呼,“好、好殘忍”
長孫夕捂住嘴別過螓首,一臉我見猶憐的受驚模樣,場上幾乎全是男人,原本不覺得遺玉對一隻鳥禽這麽做有什麽不同,但見長孫夕這副神態,也都不由對遺玉露出三分不讚同來。
“夕兒莫怕,”李元昌輕輕拍了拍長孫夕的肩膀,掉過頭皺眉對遺玉道,“這等害事,你且趕緊。”
遺玉沒做聲,又掏出另一瓶藥粉去卷紙,就聽身邊響起那不鹹不淡的語調:“婦人之仁,在順州時,七叔還沒這怪性吧。”
李元昌臉色微變,乾扯了下嘴角,“老四仍是耳聰目明。”
兩人打啞謎,旁人有聽沒懂,遺玉卻是為李泰這不容別人說她的護短性偷偷彎了嘴角,將手卷好的紙煙點燃丟進籠蓋上布罩,片刻後再掀開,眾人便見那雀兒明顯平複許多,又過一陣,便安靜下來,懶洋洋抓著腳撐。
她露這兩手讓人收了輕視之心,當然也有心眼多的暗暗打上這米囊花的主意,這是後話,在此不提。
“王妃之見,大書樓一眾便是這米囊花毒而亡嗎?”房喬拍著案頭分析道,“這也不對,我看你方才用藥劑量,一隻鳥雀尚且如此,那人吸食此毒,是要多大劑量?若真是此毒,那多半是通過香爐薰燃,但本官看刑部記錄在案,大書樓當晚所燃不過是尋常蚊香,若是由人帶入樓放毒,殺二十八人,又該帶多少瓶毒藥才夠,凶手又是怎麽讓死者被迫吸食的,嘶,行不通,行不通。”
李恪端起杯喝茶掩住笑意,高志賢板著臉問遺玉道:“房大人的話,你可聽到?說死者是這米囊花毒,根本就行不通。”
“我何時說他們是此毒而亡?”遺玉準備藥碗,頭也不抬道。
高志賢吹胡道:“既然他們不是此毒,那你這半晌又是在作甚。”
“我何時說他們不是此毒而亡?”取出竹筒添了藥粉拿在手搖晃,遺玉抬頭道。
聞言,高志賢黑了臉,“你難道是在戲弄我等不成?”
不明遺玉意圖,房喬也出聲道,“王妃這是何意?”
“各位大人稍安勿躁,”遺玉好脾氣地安撫一聲,轉而去問那兩名隨行的太醫,“兩位可曾聽說過,一種名為素荊草的藥物?”
兩人尋思一番,搖搖頭,“在下孤陋寡聞,還請王妃指教。”
“此物乃是一罕見藥種,生長在高山之上蛇窩之旁,獨株而生,又名別離花,綠瓣白蕊,只在花期采蕊心一點花粉可成藥,”遺玉搖搖手竹筒,“這裡便是那別離花的花粉浸液,此花本身無毒,然有增效之用,佐米囊花生香,吸入口鼻便可令藥效增十倍之劇,只需離尺距吸入口鼻一縷,一息會覺困倦,二息會覺體乏,三息便會入夢,入夢則不醒,終致窒息而亡,無痛無傷,若說此毒有何缺點,那便是促了藥性,揮發過快,不能久存。”
她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進大書樓前眾人耳,再瞧她手隨處可見的竹筒,兀地有些可怖起來,各人頸後發涼,最先出聲的卻是李泰:
“毒源何來?”
這才是重點,遺玉扭頭看著適時提問的李泰,清了清嗓,“房大人可差人去將書樓所用兌墨的盛水竹筒全數取來?”
房喬一愣,便是明白過來,“這麽說,你手上的——”
“沒錯,這竹筒就是我從大書樓裡取得,許是當晚死者之一所用,”遺玉不動聲色地瞥一眼對面李恪,站起身繞出座案,嘴角噙著冷意,為眾人解惑:
“這凶手端的是思慮周全,大書樓每日黃昏有人清掃一至三樓,無學者在內,王爺不在就無人敢上四樓亂碰,他只需提前在四樓藏匿,等人清掃完畢,借職夜眾人歸來之前的空隙,在仆從換過新水的竹筒裡分別撒上別離花粉,同尋常清水無異。再假裝最早到場,等人來齊,夜間便將用米囊花裹了表皮的墨塊一人送出一塊,他用這新墨勾起人好奇,或說此墨不可存夜,尋些此類由頭,當晚眾人被分到各個樓層抄錄,必用別離花水沾新墨研墨,生墨香,一嗅便毒,三息身死,不掙不扎,一夢長眠,待到有人發現屍體,那毒香早散,隻余墨痕。”
她話音落時,大書樓響起一片抽氣聲,李泰一捏茶杯,仰頭看著她背影,房喬閉目沉思,高志賢也緊緊揪起眉頭,她借著攏發的動作遮掩盯向李恪的目光,果見他神色有異,但還是擺出一副為死者哀痛的模樣,若非是防止打草驚蛇,她真想扯了他那張虛偽的臉皮,問一問他就不會怕那些冤魂尋仇,夜裡可能安眠。
官差將大書樓的盛水的幾十隻竹筒都取了出來,擺在一張案上,房喬拿了一只在手上,高志賢只是觀望,將她所說之言消化掉,片刻後,便問遺玉道:
“雖王妃所說頭頭是道,但聽你剛才所講,死者所用墨塊只有表皮燃毒,毒香既散,豈不是沒了這件證物?本官糊塗,不知你是如何推出這墨有那米囊花毒的,若沒證物,恕本官不能信服。”
“我自有解答,”遺玉將手竹筒遞給平彤,“還請房大人派人請出那二十八具屍身,且容我指認凶手。”
齊錚就站在李泰身後,聞言一顫,卻不敢抬頭生怕泄露了神色,房喬很是配合地讓人去涼棚抬了屍體過來,頓時惡臭漫天,除卻來認屍的家眷哭哭啼啼起來,其他人多是掩起口鼻,目露厭色,而這在堂唯二的兩個女人,一個是惡心地扭頭乾嘔起來,一個則是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落在有心人眼,自會比較一番。
看著遺玉穿走在屍體蹲身翻尋,房喬眼神複雜了一瞬,面對這樣的孩,他既憐惜,又難免生出一股為父的驕傲,可一想到那夜答應他們兄妹橋歸橋道歸道,親生骨肉不能相認,心便是酸澀難忍。
李泰見遺玉起檢屍,並未阻攔,只是一口一口地喝著茶水,目光漸漸昏暗。
遺玉很快便尋到了她要找的那具屍首,從那屍體衣物上摘下一物,讓人用木盤托送到房喬和高志賢面前。
“這是?”房喬指著盤一隻扁平的墨袋,一晃眼便明白過來,“這、這裡面原先盛放的便是那些染毒的墨塊吧?看著是同尋常墨袋無異,王妃是如何發現的?”
高志賢聽後一愣,隨即驚聲瞪著遺玉道:“這麽說,那凶手也已毒而亡了?”不及遺玉開口,便怒拍了案,指著前面一片屍身,“去看看那是誰”
“回稟大人,是學館的胡學士。”
“可惡,”東席有人惱斥一聲,眾人尋聲看去,就見李恪氣道:“這凶手已死,豈不是查不出是誰指使人害了這些人?”
李泰目光微閃,齊錚身形微震,紅了眼睛卻依然不敢抬頭,正是痛心疾首時,卻聽一道淡啞女聲:
“不,凶手不是他。”
他心痛變成驚愕,抬頭看向場,就見在那排排腐臭的屍首當立起一道人影,聽得高志賢質問道:
“王妃又在賣什麽關,這大書樓前後每夜都有人值守,刑部已經排查過沒有見到可疑人物,若是你所說那般毒害,凶手不就是這死者當一人嗎?”
腳邊的屍體讓遺玉想起昨晚夢境,那些亡魂猙獰的模樣讓她手腳發涼,她再一次環掃四周,同李泰目光一碰又離,汲取了些許暖意,對著房高二人開口,道:
“當晚大書樓,實是有二十人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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