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國其實曾是豐國的一部分。後來徐氏、方氏兩家豪強趁亂割據,才有了邯國。三百年的歷史和三十年的歷史的差異體現在城牆,在街道、在宮城、在整個城市的規劃上。
三百年的歷史在竹生看來也不算長,但終究算是有些底蘊了。
在宮城裡舉行的新年晚宴上可以看出來,碧刃軍已經清楚的分成了三派——以七刀為首,從高家堡、澎城、冀縣就追隨竹生的嫡系,以韓毅為首原邯國的將領們,和豐國新降之將。嫡系最強,兩派降將稍弱,正好達到一個均衡的狀態。竹生和范深對目前這種狀況都感到滿意。
而對於之前談起的那個話題,竹生終究是什麼也沒有和范深講。清醒卻無力反抗的痛苦,沒人比她更明白。
十年過去了,她其實從未忘記過當年妖王殿的縱身一躍,卻連求死都不得。
她一直覺得能來到凡人界是一個正確的選擇,起碼在這裡她可以放鬆的呼吸,安心的入睡。只是偶抬眸,卻總是能看見廊下裹著黑衣的男人。
在蒼瞳出現之前,她從未這麼頻繁的再想起過大九寰。蒼瞳的存在卻時時刻刻提醒她,界門的另一邊是怎麼樣一個強大的世界。
在新年過後,某日竹生將要出宮,看見了成隊的被繩索栓著的人們。男人一隊,女人一隊,皆面露戚容,時有哀哭。
竹生勒馬,問:“怎麼回事?”
有管事的烏衣小吏忙上前回話:“是罪人。”
“罪人?”竹生皺眉。
還是七刀在一旁解釋,竹生才明白。他們攻下豐國,總有些負隅反抗或者不肯臣服之人,那些人便成了罪人。竹生想起來,她書案堆積的文件中,確實有關於這些人的彙報,她的確也做了批示。但那時候,這些人只是案牘上的一些數字。
現在,他們是她眼前活生生的人。
這些人都曾是官員,或者官員的家眷。那些女子光是看臉和皮膚都能看得出來都出身良好。這其中還有很多是半大的孩子。她看到一個小女孩,看起來只有七八歲大,梳著兩個包包頭,也被繩子拴在隊伍裡,跟一個大約是她母親的女人拴在一起。小女孩扯著母親的衣擺,她們一起跪在地上,怯生生的望著她。
這些人是因她的野心,而成為了階下囚。竹生前生便能直面戰場上的血腥死亡,卻還是第一次直面這樣的情況。
她張嘴就要說話,卻有人伸過手來,按住了她的馬頭。
那個人是蒼瞳。
即便竹生現在叫作竹生,面貌全非,蒼瞳也實在太瞭解她。他明白,她可以在戰場上勇猛,卻還缺少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
而上位者,不可避免的就是要作出種種冷酷無情的決定。竹生她……能做到嗎?
竹生和蒼瞳四目相交,目光對峙。
雖然只有短短的片刻,但七刀總覺得那兩個人似乎只是靠目光便交流了許多他無法知道的內容。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經太敏感。蒼瞳雖然常伴在竹生身邊,甚至比需要經常出戰和操練軍隊的他在竹生身邊的時間還多,但……那個怪人一年到頭也不見得能開一次口。
但他和竹生之間分明是有著某種默契。但這種默契,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產生的?
七刀不禁感到困惑。
竹生輕輕吐出一口氣,轉頭問七刀:“先生在宮裡嗎?”
七刀答道:“應該在。”
竹生道:“我今日不去大營了,你先過去吧。”
她說完,就撥轉馬頭回宮去了。蒼瞳跟隨她而去。
七刀望著他們消失的背影看了一會兒,一扯韁繩,帶著人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竹生將范深從政事堂召到了她的書房裡,問起了那些罪人。罪人的數量卻比她想得還要多,不僅有豐國的,還有邯國的。
竹生一向沖在前頭,包括俘虜收編這種事,她都細緻的關注了,卻忽略了後方。
“這些人如何處置?”她問。
范深答道:“按慣例,男子發配作苦役,女子送入教坊司。擇其中面貌俊秀者,男子行宮刑,與女子一併送入宮中為奴。”
宮城中的閹人都是這樣的出身。
這又順道扯出了另一個竹生注意到了但是一直沒騰出手來過問的事情。
“這個宮城裡已經這麼多人了,還要往裡送人?”她問。
“並沒有。”范深道,“宮城中人口已經太多了,你又是女子,所以這一次沒打算再往宮中放人。”
“我想赦免他們。”竹生道。“這樣做合適嗎?”
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價值觀。竹生明白她必得在她的價值觀和這個世界的價值觀之間找到一個平衡,而不是強硬的推廣她的價值觀。每個不同文明的價值觀,都是適應該種文明而誕生的。強行打破,蠻橫推廣,極有可能造成水土不服。
這是她與蒼瞳對視的那片刻中,她在冷靜下來之後想明白的。而在那之前,她差一點就要脫口下達赦免的命令。蒼瞳阻止了她的一時衝動。
蒼瞳一定是明白她當時要做什麼,竹生想。他怎麼能那麼準確的猜到她的想法?
范深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反問她:“為何?”
竹生道:“本是國戰,並無私仇。他們反抗,是為本國盡忠,我覺得無可厚非。現在,我已經是這個國家的主人了,他們也已經都是我的子民了。”
范深又問:“則,君又在顧慮什麼?”以竹生的性格,她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別人不拿出足夠的論據來,是很難說服她的。可她有了這樣的想法,卻先來問他合適不合適,顯然是有顧慮的。
竹生道:“這些人必有親人因我而亡,我有心赦免他們,卻擔心他們被仇恨驅使,看不清大勢。我個人不畏懼任何形式的復仇,跟我動刀也好,使陰招下毒也好。並非我誇口,實是這世上能傷我的人,我還沒遇到。”
“但,我擔心我這麼做,有一天會使我身邊的人受到傷害。”竹生道,“我憐憫這些人,但人總有親疏遠近,他們全加起來也不及我身邊任何一個親近之人重要。如果有一天,我身邊的人因為我今天的輕率而受到傷害甚至死去,我必定追悔莫及。”
范深凝目注視竹生很久,微笑歎息。
“恩自上出。君只管下赦令即可。至於如何安撫、管理這些人……”范深躬身深揖,“請交給臣吧。臣既伴君側,便是要為君解憂。”
竹生得到了范深的支持,長長松了一口氣,道:“能遇到先生,我真是幸運。”
范深抬頭,含笑道:“不,是臣之幸。”
罪人遠不止宮牆外的這些人。書面的赦令會送達四方,但竹君口頭的赦令已經由內侍傳達到了宮外,站在廊下,隔著重重庭院和一道高高的宮牆,竹生也能聽到外面歡喜哭泣的聲音。
蒼瞳當然也能聽見。他看了竹生一眼,那一眼中,隱含著不贊同。
竹生隔著闊大的庭院和回字形的長廊與他遙遙相望。
蒼瞳雖然能猜到她的想法,但顯然跟她理念不同。可這個世界,有誰能真的完全理解和認同她呢?竹生想,她既不屬於這凡人界,也不屬於九寰大陸,她畢竟是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啊。
這個事同時還牽扯到了宮城中人口的問題。
竹生得到盛日城,入主這皇宮時就已經注意到宮城中繁多的人口。當時豐帝奉表投降,降為安樂候,搬離了宮城,有品級的妃嬪呼啦啦啦帶走了一大群。可即便這樣,宮城中仍然剩下了大量的宮女和內侍。
這次的事情倒是提醒了竹生。她與范深商議,放出宮人。
范深道:“先放出宮女中的良家子吧。罪人之身入宮的,未必還有家,在宮中許多年怕已不能生存在外了。至於內侍……”
他道:“身體殘缺之人,難容與世,除了這宮城,怕是再沒有地方可去了。”
竹生道:“既然這樣,這些內侍就不動,但……從此以後,王宮之中再不要出現新的閹人。以後做成定例。”
范深猶豫道:“閹人之存在,是為了隔絕內外,保障王嗣血脈正統。”
竹生道:“我用不著。”
竹生是女子,她若生出孩子,只能是她親生的孩子,混不了血脈。
范深卻依然不贊同:“須考慮日後,長遠打算。”
竹生腦子轉了下彎,才明白“長遠”是什麼意思。她道:“我如果有了孩子,更不可能讓我的孩子在一群背負著罪名,又身體殘破的人中長大。這樣的人,內心中或多或少,一定會有些扭曲。我怎麼可能讓這樣的人待在我孩子的身邊。”
范深道:“歷朝歷代,各國宮中,皆是如此。”
竹生道:“這真是奇怪。說那些人有罪,所以將他們閹割。卻又讓皇族的孩子被這樣的罪人圍繞著長大?”
她拍板決定:“這個事不用再商量,從我這裡開始,我的宮城中再不添新的閹人。將來,遲早有一天,讓這王宮中一個閹人都沒有。”
范深無奈,質問:“皇室血脈如何保證?”
竹生想起了安樂候那一大群妃嬪,冷笑:“一夫一妻不就解決了?就是女人太多,才會生出這種事來。都像百姓家那樣,哪來那麼多血脈混淆。”
范深揉揉額角,道:“百姓家……也不是一夫一妻。”
竹生難得被噎到。這裡其實是……一夫一妻多妾制。
如果可以,竹生真的希望能消滅這種制度。然而她也深知這不可能。
即便文明發展到了星際,沒有了“妾”這種東西,依然有無數的情婦存在。男人們只要手握著錢和權,便不免要多置些溫柔鄉。
其實又何止是男人,在這個世界,女人受的束縛太多,在竹生原來的世界,女人擁有錢或者權,也可以和男人做一樣的事。
竹生嫁入的那個家族中,就她知道的便有數個妯娌、嬸母,因為丈夫情人太多,便自己也養著年輕英俊的小情人。這個家族的女兒,更是可以遊戲花叢,沒人敢指責她們。
但竹生一直對一個人、一份感情還有憧憬,有期待,從不曾放縱過自己。其實何必自苦?和七刀在一起之後,她覺得這樣也挺好,輕鬆快樂。
稍稍走了一下神,就聽到范深道:“……要不要讓大夫來把把脈,調理一下?”
竹生回神:“什麼?”
范深無語,只好再重複一遍:“……一直未有喜信,不如讓大夫來把把脈,調理一下身體,或者更容易有孕?”
頓了頓,又道;“也可能是阿七太忙,在一起聚少離多的緣故,不如……我再薦兩名身家清白的青壯男子入宮來吧。”
竹生還是頭一回不知道該怎麼跟范深說話了。
她是真不知道,一國之相,還要操心國主不孕不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