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可以多大程度的改變一個人?
七刀出征的時候還是二十七歲風華正茂的青年,歸來時征塵滿面,已經年過而立,三十有二。
他頜下如范深那樣也蓄了短髭,身上自然而然的便散發著凜冽之意,那是萬人陣中,真刀實槍,踩著無數的生命才磨煉出來的殺意。竹生在金座之上向下看去,只覺得下面那個凱旋歸來的將軍,和自己記憶中的情郎,竟無法重疊。
及至女內官當殿宣讀了封賞的聖旨,澎國立國十三年,終於有了第一批以軍功封侯之人。受封的男人們莫不是意氣風發,人生的榮光在這一日達到了新的巔峰。
下面為首的那個男人行過大禮謝過君恩,抬起了頭,那眸中目光,還是她熟悉的那般熾熱。竹生才終於再次將兩個人影重疊起來。
那人目光熾熱的注視了她許久,才看向她的身側——毛毛著著大禮服,規規矩矩坐在她身側。
竹生順著七刀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側,才發現縱然七刀的面孔變了許多,可是這樣一看,還是只一眼便能看出來毛毛與他之間的血脈相連。面孔那樣的相似,目光那樣的神似。
毛毛知道下面那個受封為定遠侯的男人就是他的生父。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母親也好,女官也好,都會告訴他,提醒他,以免他因為年紀的緣故,再把久不相見的父親給忘了。
怎麼會呢!他都已經七歲了!
毛毛到了這個年紀,已經不再喜歡跟身邊那些宮女和女官一起玩了。他甚至也不喜歡同窗的兩個女孩子,她們雖然功課上很努力很用功,成績也的確很好,但他跟她們玩不到一塊去。他只喜歡那些伴讀的男孩子,他們才是他真正能玩到一塊去的人。
他喜歡聽他們說宮外的那些事,或者是他們家中的那些事。比較起來,他發現他的“家”裡人真是少,就只有他和母皇兩個人。而他的小夥伴們的家裡,都是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叔叔伯伯,堂兄弟姐妹,往上面,還有祖父祖母……人多又熱鬧!
他很快就發現,每每講起自家的事,小夥伴們最常用的開頭就是“有一天,我爹爹……”。
毛毛這個時候開始意識到,在他的生命中,缺少了一個重要的人,就是父親。
他當然也是有父親的,但他的父親出征在外,在為母親和他開疆拓土。他已經去了好幾年了。
毛毛從前沒有感覺,到了這個年齡,忽然開始羡慕起小夥伴們,開始渴望父親能在身邊。他渴望跟成年的男人多相處,體會父親的感覺。
可宮中的男人除了侍衛們,就只有蒼瞳叔叔。很多人怕蒼瞳叔叔,他不怕。蒼瞳叔叔是個不能說話的可憐人。蒼瞳叔叔是個身形一晃,就能消失的人。想來,一定非常厲害。宮女們說起他,都是這麼傳說的。
但那些傳說亂七八糟的,他總覺得不可信,便去向母皇求證。原來……竟然是真的!母皇是不會騙人的,她說蒼瞳叔叔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那蒼瞳叔叔就肯定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但世界上最厲害的人為什麼日日月月年年的守在母親的寢殿外呢?
母親望著窗扇道:“大概,是與我做個伴吧。”
毛毛不能理解。那麼強,為什麼不去打天下?他知道母皇是很強的,女官、范相都給他講過澎國是如何立國的,是母皇打出來的!便是他的父親,現在不還都在外征戰嗎?一去就是數年。聽說他更小的時候,父親一直在宮中陪伴他,可他都不記得了。
對他的疑惑,他的母皇摸摸他的頭,輕聲道:“打天下這件事,對他……沒什麼吸引力。”
毛毛不懂。但毛毛相信了蒼瞳是世上最強者,從此看蒼瞳叔叔的目光都不一樣了。
本著天然的慕強之心,毛毛是很渴望跟蒼瞳親近的,可蒼瞳叔叔對他最親近的舉止,也不過就是摸摸他的腦袋,對他點點頭而已。
父親不該是這樣的,毛毛一度很沮喪。
這宮中,他能常常見到的另一個男人便是范相。
他是真的真的很喜歡范相的!范相是個特別有意思的人!他的課一點都不枯燥,總是讓人聽得津津有味。
小夥伴中有人是在家中提前由人教過一遍再來上課的。那孩子憋不住話,私下裡偷偷跟他說范相“比我家那個先生教得明白得多了”。
這些小夥伴中有一個跟他關係特別好的叫阿狸,是小范相的第三子。據說阿狸這個名字當初是范相給他起的,但是母皇沒看上。阿狸比他小了近一歲,他出生的時候,范相就把阿狸這個名字賜給了他。
阿狸也特別喜歡自己的祖父,給毛毛講了許多家裡的趣事。阿狸的父親也出征了,可是家裡還有范相這個祖父在,還有兩個哥哥在,就總是熱熱鬧鬧的。
毛毛很羡慕。
可范相雖然相貌端正,卻是個花白鬍子的老爺爺,他老得已經做不了父親。
父親是什麼樣子的呢?毛毛想了很久,覺得父親……應該有范相那樣端正的容貌,有蒼瞳叔叔那樣強健的體魄。反正在他的夢中,父親就是這個樣子的。
這種想像一直維持到毛毛終於親眼見到了闊別五年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寧遠侯、驃騎大將軍趙鋒趙斂之。他生得和蒼瞳叔叔一樣高大偉岸,長得比范相還要好看。
毛毛這一天,覺得自己七年的人生忽然圓滿了。
這一日宮中起宴,是為慶功。
堯國破,則大陸之上,再無強敵。收服餘下諸國,不過是早晚之事。竹君,遲早將成為天下共主。
慶功宴從中午直到晚上。午間還是正宴,眾人都恪守禮儀,規規矩矩。到了晚間,竹生笑與眾人道:“不必拘束,大喜之日,必得盡興。”
正宴於是變成了酒宴。聲樂絲竹,美人起舞。氣氛達到了空前的熱烈。
竹生悄悄退席。七刀跟著退席。
范深斜睨二人背影,眸中五分醉意,三分擔憂,還有兩分……是期盼。
那一日,他以額頭觸地,才阻了竹生想要撤下七刀的那一道旨意。他費盡了口舌,才說服了竹生同意了他的主張。
“君已不是昔日路見不平便可拔刀快意的獨行客。”
“君乃一國之君,首先考慮的當是吾國吾民,吾之將兵!”
“高城之下,不知拋下多少將士屍骨!每拖延一日,便不知道又有多少春閨夢裡人,跌作城下新屍骨!”
“明知我軍之不可擋,猶自死守不肯降,不過是心存萬一之僥倖,期望澎軍消耗不起而退兵。這是心志的較量。”
“趙鋒言之有預。”
“屠一城,而震懾諸城。這是態度。”
“趙鋒之為,在打消敵城僥倖之心。”
“臣不敢說知兵事,亦知其後必再無此固守不降之城。”
“此事,有違仁道,然……利澎國,利澎軍,利澎民!”
“你說的都對。”竹生道,“我明白。我懂。”
“那,我心中的憤怒和憎惡又該怎麼辦?”竹生問。
范深聞言抬頭。
和七刀在一起後,竹生變得生動,有活力,有喜怒哀樂,更像個活生生的人了。但此時,范深看到他面前的竹生,仿佛又成了多年前的那個竹生,面無表情,高高在上,縹緲如神女。
“請君……”范深再次深深的拜下,額頭觸到了手背,“朝堂之上做君王,朝堂之下……再做自己。”
他的君王最終還是理智的聽從了他這個首相的諫言。但她的臉上,一直沒有任何表情。
他退下的時候,隱隱聽到她呢喃:“成大事不拘小節啊……”
那是謀士們最愛用來說服君主做決策的一句話。但他太過瞭解竹生,瞭解她的為人,她的底線,所以從未用過這句話。此時他聽竹生自己喃喃自語著這一句,語氣裡充滿了諷刺。
他退到殿門口的時候,竹生忽然拋給他一句:“可是要遂了你的心了……”然後便不再理他。
那一句沒頭沒腦,當時范深竟沒明白過來。
直到今日,金殿之上,他才恍然。
七刀出征,竹生獨守空閨五年。
她是君王,她擁有澎國。她擁有七刀,卻並不被七刀擁有。在情事中,她當是不被束縛的那一個。這是上位者的特權,君王的特權。
她縱是有別人,也沒人會因此指責她。便是趙鋒自己,又敢說什麼?又能說什麼?
可竹生沒有。
可這樣的竹生,在見到闊別五年的情人時,她臉上帶著微笑,眼中卻沒有笑意。她看七刀的目光和她看別的將領的目光沒什麼兩樣。
范深於是恍然。
原來說的是自竹生有孕,他就一直想將七刀與竹生、毛毛剝離……的這個心願啊。
七刀跟著內侍前往後宮。
竹生自入主長寧宮,便不許宮中再增內侍,亦不許罪人入宮。長寧宮的內侍便逐漸的減少,亦不許他們接近毛毛身邊。但七刀留宿宮中的時候,從來都是這些內侍侍奉他的。
他喝了些酒,但腦子還一直保持著清明。分別五年,再見到她的頭一晚,他不想大醉度過。
他自覺身上酒氣重,便讓內侍先帶他找間殿室重新洗漱了一番。他還讓內侍給他尋來了剃刀,將蓄了三年的鬍子都刮掉了。光滑的下巴讓他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
他比竹生小四歲,本想著留著鬍子能看起來跟竹生差不多。誰想竹生看起來跟他走時模樣幾乎沒什麼變化,哪裡像三十六歲的婦人。
三十六歲,許多婦人已經做了祖母。竹生看起來卻還像二十七八的模樣。
席間他看見了范翎,那才像是三十六歲婦人該有的模樣。不,實際上范翎養尊處優,比起民間婦人,保養得已經算是很好了。可跟竹生比,仿佛就快要差輩分了。
這麼看起來,反倒是他留起鬍子來顯得老相了。
竹生說過,喜歡他的身體,也喜歡他的臉。他恐自己老相了,竹生會不喜歡。雖有點捨不得留了三年的短髭,但還是……剃了顯年輕點吧。
收拾俐落,又飲下瞭解酒湯,七刀隨著內侍去往後宮。在後宮,內侍退下,換作宮女引路。
他跟著宮女走了一段,停下腳步,問:“這是……”
“陛下吩咐,先帶將軍去東宮。”宮女答道。
想起白日裡一直盯著他看的那個孩子,七刀的眼中有了笑意。
東宮燈火通明,毛毛在正殿盼著自己的父親。
可盼來盼去,等他的父親終於站在他眼前,給他行過臣子之禮,口中稱過“殿下”之後,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金殿之上隔得遠,有種朦朧的美感。而且在那種場合沒有他說話的機會,他就可以坐在那裡,腦子裡各種幻想以後和父親的相處。
真的父親到了跟前,才發現其實是個全然陌生的男人。那一聲“父親”便叫不出口。雖然明知道他與他的見面,當以國禮為先。但他還是失落了……
總覺得“父親”,不該是這種感覺。
他正猶疑著是叫“父親”還是叫“趙將軍”的時候,七刀已經直起身來。他看著有些茫然無措的太子,嘴角微翹,道了句:“請恕臣無禮。”
毛毛都沒反應過來,男人有力的雙手就插入了他腋下。緊跟著就騰雲駕霧一般被高高舉起,轉圈!
“毛毛!”那個男人看起來特別的開心,舉著他問,“記不記得我?”
他舉著毛毛轉了好多圈,才把他抱在懷裡。毛毛有點頭暈,但他很興奮,兩隻手緊緊的抓住了男人的衣襟。
就是這種感覺!
這就是“父親”啊!
“父親!”毛毛終於喚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