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五,早就不存在了。
在大九寰,長天宗的人最終沒有找到她的屍身。最後沖禹認定,不幸遇到南北妖王對決,連周霽這樣的修士都粉身碎骨,楊姬這樣的凡女,雖沒當場死去,但她竟然敢拿著刀去找南妖王為周霽報仇……不可能還倖存。
他因此告知沖昕楊姬已死。雖則隱去了楊姬最後的舉動,卻並沒有說謊。他說的,是自己認知中的實情。
沖昕與沖禹持著同樣的認知和邏輯,他明白南北妖王的對決是何等可怕的力量,因此同樣認為楊五不可能在那樣的情況下倖存。
更何況,他還看出他信任的沖禹師兄,並沒有對他說謊。
因此,在大九寰,楊五……是一個死人。
而在小九寰,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個人。只有一個無姓無氏的女人,叫作竹生,旁人喚她竹君。
竹君建立的澎國,是近幾百年以來大陸上最強大的國家。她的鐵騎,幾乎要踏平整個大陸。當她的國家和她的權力發展到了這樣的高度和強度,竹君似乎……開始耽於安逸。
最先被寵倖的是安陸侯韓家獻上的彥郎。彥郎貌美而溫柔,得竹君青眼,收於後宮。
定遠侯趙鋒得知消息,將自己關入書房,三日後方大醉酩酊的被親隨抬出來。而後親隨招來工匠,從新修繕了書房。
在韓家獻上的彥郎獨寵數月後,一直蠢蠢欲動的各方都忍不住出手了。一時間,向女帝獻美在盛日城蔚然成風。但女帝眼光挑剔,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成她的入幕之賓,最後,煥郎、崇郎、宣郎先後入宮,此三人與彥郎並稱“長寧四美”。
而後,再向女帝獻美之人,便再得不到女帝的召見了。獻美之風方才刹住。而至於其他,諸如獻上祥瑞、異獸、奇珍等等,皆未能再令女帝多看一眼。有幾家蹦跳太過,還得了女帝的申斥,眾人方才消停了。
只是女帝從此芙蓉帳暖**短,難得早朝。
丞相們照例在竹生的書房碰頭議事。直到重要的事情都議過,丞相們各自回去自己的官署,竹生也如往常一般沒有出現。這種情形已經持續了快有半年。
最後,殿中只剩下大小范相還在。小范相盯著上首空空的席位,半晌,忽地“啪”的一聲合上手中奏章,扶著腰站了起來。
“站住。”范深喝到,抬眼看她,“作什麼去?”
范翎看著父親道:“去面聖。”
“當初是我勸她不如收一二情郎,如今卻成這樣,”范翎道,“我當擔起責任,去陛下面前直諫。”
范深道:“不許去。”
范翎柳眉一豎,就要跟父親爭辯。范深卻道:“讓她休息一下吧。”范翎愕然。
范深看著她的肚子。范翎又有了身孕,此時已經顯懷。她的官服把腰帶束在了胸下,能看出隆起的腹部。“你好好養好胎就行了,別管那麼多,這些事有我呢。”范深無奈道。
年紀大的婦人有孕最是危險,這一胎,全家人都非常緊張。偏偏范翎是個閒不住的,在家多待一天她都萎靡不振,反倒是在官署裡忙忙碌碌一天,她反而精神抖擻。
誰也勸不住她,只好在官署裡范深盯著她,下了值杜城盯著她。
全家都緊張她的肚子,只有范翎自己一點也不緊張。她聞言,走到父親身邊,扶著幾案在父親身邊跪坐下來。范深趕緊伸手扶了她一把,深感一桌面的奏章都沒這閨女更讓他操心,頓感心好累……
“父親,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范翎不依不饒,追問范深。“講清楚。”
范深歎口氣,捏捏眉心,道:“我們與陛下相識多久了?”
“那年我十三,今年我已經三十七了,陛下比我小幾個月,馬上也快要三十七了。”范翎一算,忽然唏噓,“二十四年了啊……”
范深也是微微悵然。
那年竹君少女青蔥,他還是壯年男子。如今……竹君美貌依舊,他卻滿頭白髮,額頭爬滿了皺紋……
范深的悵然一閃而過,很快就收斂了情緒。他看著女兒道:“你與她相交二十四年,何時見她放縱過?”
范翎微怔:“那倒……的確沒有。”
范深勾起嘴角,道:“那三個入宮晚些,到現在……也不過半年。她不過才鬆快半年,你急什麼。”
范翎語塞:“可……”
范深道:“別急。有你我替她守著朝堂,她便是玩耍個三兩年,又如何?”
范翎沉默。
范深提筆,在硯池裡蘸滿了濃濃的墨汁,慢慢的在硯堂上舔筆:“別急。她的性子……也不會太久的,你且等著看……”
這個世界的原住民中,若說有誰真正瞭解竹生,整個天下非范伯常莫屬。
彥郎入宮早些,他獨寵了近半年,而後煥郎、崇郎、宣郎才先後入宮。長寧四美各有千秋。彥郎貌美溫柔,煥郎陽光開朗,崇郎最擅撩撥,宣郎被宮人們私下議論,都覺得是比照著定遠侯的款甄選出來的。
他們入了宮,成為竹君的內寵,整個世界便圍繞著竹君旋轉了。四個人都生性聰慧,並不內鬥,聯起手來竭盡心力令竹君開心、歡愉。果然竹君有了四人之後,便沒再納新人。
自那時起竹生便開始懈於公事,偷懶玩耍,一懶就懶了差不多也有半年。
這一日晨光破窗,彥郎醒來,發現竹君不在帳中,忙推醒煥郎。煥郎醒來,亦是意外。兩人忙披上衣衫,撩起帳子。
在側殿的琉璃窗前看到女帝的身影,兩個人才放下心來。
“陛下……”彥郎溫柔的喚她,“怎麼這麼早就起身了?”
女帝卻一直望著初升的朝陽和天邊雲霞,仿佛不曾聽到。二人面面相覷,忍不住再次輕聲喚她。
隔了許久,他們聽到女帝長長舒了口氣,喟歎:“不過如此……”
女帝並未再看他們一眼,轉身出了殿門。
二人心中都忽然生出不祥之兆……
竹生推開殿門,清晨帶著濕意的清新空氣撲面而來,庭院中草木扶疏,草葉的氣味和花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
似乎很久沒有這麼早起了,稍一鬆懈,身上就像是生了懶筋。竹生淡淡一笑,邁過門檻。
蒼瞳盤膝坐在門外的廊下。他常年如此,不動不搖,也並不和竹生講話,除非她有修煉之事要請教他。
竹生走到蒼瞳身邊,停下了腳步。
“也沒多大意思……”她說。
她的腳步只停了一下,便邁開步子,從後宮朝前殿去了。蒼瞳睜開眼,墨綠色的眸子望著她的背影,微感迷惑。
剛才,她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同他說話?
范深照例是丞相中最早一個來到書房的。翎娘身子日重,早上很有些起不來,不像以前能和范深同時出門。
竹生的書房是一間五間闊的殿室,且只有兩人合抱的粗粗的柱子,並沒有隔斷。中堂設有席位、幾案,她和丞相們日常在此議事,也作接待官員之用。
殿室兩側是成排的高大的書架。質地最好的香樟木泛著淡淡的幽香,書架上一排排都是大陸上最珍貴的古籍。這些古籍都被謄抄、翻刻過,另建館閣收藏,供官員們借閱查詢。其中很多還被重新刊印,發行全國。
但最珍貴的古籍原本,都收藏在長寧宮這間闊大的宮室中,日日與竹生相伴。
殿室外面環繞著八個儲滿水的大銅缸,兩側配殿裡備有沙袋、撓鉤、刀鋸、斧鑿、杠索,需要數人合力操作的木制水龍。白天黑夜都有宮城禁衛全天十二個時辰守衛。
在毛毛出生之前,竹生曾戲稱,全長寧宮裡守衛最森嚴的宮室,不是她的寢宮,而是范伯常最心愛的書房。
范深走進書房,就看到晨曦中竹生已經坐在書案後批閱奏摺。范深的眼中,便漾起了笑意,眼尾的皺紋堆起,刻畫出歲月的痕跡。
竹生抬眸,道:“怎地不進來?看我作甚?”
范深帶著一身晨露的氣息,施施然走進來,歡欣道:“與陛下許久不見,乍一重逢不勝欣喜,且容臣欣賞片刻陛下的風姿。”
竹生白了他一眼,不去搭理他。
范深在竹生左邊下首第一席上坐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我觀陛下氣色紅潤,神采照人,想來……是玩耍夠了?”
竹生道:“算是吧。”
范深不依不饒,道:“可有趣?”
竹生擱了筆,側頭撐腮,告訴范深:“一開始,還是有趣的。時間一長,也就是那麼一回事。”
“真是搞不懂,有些男人一生都沉迷於此不可自拔。”她道,“我原以為會更有趣的,卻很快就覺得也不過如此。”
竹生想了一會兒,道:“還是因為男女畢竟有差異吧?男人這方面,到底比女人要得多一些。”
范深嗤道:“不過心不能靜,欲不能收而已。”
竹生側頭看著范深。
范深是有資格這樣鄙視任何男人的。瑩娘去後,范深再沒續弦,身邊連婢女都不用,貼身服侍起居的,都是男子。
竹生若不是轉生在這裡,是很難相信世上還有這樣的男子的。
她撐腮也欣賞了一會兒首相大人的風姿,道:“都是極端。縱也是極端,禁也是極端。凡是走極端的,都不好。還是當中庸一些。”
范深詫異:“這話說得,不看陛下的臉,還以為是七老八十的耋耄老人。”
大概是因為她的心很蒼老吧。她的臉老得慢,現在看起來依然像是不到三十。但她的心歷經兩世,按靈魂的年紀來算,可不就是垂垂老矣?註定了她再不會擁有年輕人那種跳躍的,易被打動的心,也不會去欣賞那些說出來的要生要死,賭咒發誓。
“我不干涉先生的私事,只是……”竹生道,“希望先生能有個伴。”
范深深情的撫摸著面前的幾案,道:“這就是我的伴啊……”
范深從未說過要把命都給她之類的話語,但范深的確把人生中幾乎全部的心血和精力都給了她。
左尊右卑,竹生以下,左側最上首的位置,是一國之相的位置。范深說那張幾案就是他的伴,一點也不誇張。
看竹生凝目望他,范深終於正經起來,袖起手,面露微笑:“我非是走禁之極端,而是實在……再沒遇到過能讓我注目不移之人。”
簡單的說,擁有過欣娘和瑩娘兩位與他能夠靈魂契合的妻子,范伯常再看不上尋常女子。
“還說不是極端?簡直是……”竹生扶額,“驕傲至極啊!”
范深大笑。竹生無語側過頭去。
“總覺得,我這一生,總是遇到許多愛走極端的人啊。”她望著陽光裡的塵埃,低聲呢喃。
范深跟她離得足夠近,近到能夠聽得清她的低語。他聞言不由抬眸望去。竹生的美麗沒有被時光磨去,她依然烏髮如墨,肌膚在柔和的晨光中看起來格外嬌嫩。
她歎息般的低語完,轉過頭將目光投過來。兩個人的目光穿過晨光中的塵埃相接。范深的白髮在這晨曦中泛著銀光。
烏髮也好,銀光也好,拋開了拘束著靈魂的皮囊,四目相交的是兩個成熟的靈魂。
范深先別開了眼。
竹生也移開了目光。
女帝一度耽於享樂,沉迷四美環繞間。數月,丞相諫,女帝納,厚賜四美,遣散之。
三美皆去,唯彥郎不肯與帝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