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走入昏暗的甬道,身後響起巨岩落地的巨響,將山谷外的紅塵與她隔絕。她的腳步頓了頓,默然片刻,繼續前行。
走過長長甬道,前面又有了光亮,眼前豁然開朗。
谷外已經葉落知秋,谷中卻因為地勢低矮,又被環山圍繞,阻擋了冷氣流,還依然草木扶疏,夏日還未結束。這裡鮮有人煙,竹生眼看著一隻小鹿活蹦亂跳的從她面前跑過去,又跑回來,好奇的看了看她,一點也不懼人。
“以後,與你們作伴了。”她輕聲道,伸手去撫摸小鹿的頸子。
小鹿吃驚,蹦跳著跑掉了。跑到遠處,又停下來看她。
在這裡,竹生再不用擔心一連修煉多日不吃不喝會嚇到身邊的人了。她走到山谷深處,有細窄瀑布掛壁,水花飛濺。下有小石潭,水色青碧,澄淨如玉。
竹生在水潭旁尋到一塊平整岩石,上有岩壁斜出,遮蔽風雨。竹生在大石上盤膝而坐,面著瀑布水潭。
這些年,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許許多多的人。有些死了,有些遠了,有些離開了,但只要還有空隙,就總有新的人想往她身邊鑽。她從早到晚,從睜開眼,到閉上眼,看到的都是人。
唯獨,她最想看的那個人,卻不在了。
伯常,我不如你。竹生望著澈淨潭水,默默的想。
范伯常道此生無憾,竹生卻無法不憾。
邁過了前世的坎,卻在今生又遭遇種種不甘和不願。這白得來的一生,她縱然手握天下,也並不比前世活得更成功。因范伯常之逝,那些想忘的,壓抑的,痛恨的種種回憶,像失去了束縛一般翻湧,催得她兩鬢斑白,生命漸凋。
這正是被紅塵纏卷,染沒了心境的緣故。
為何成為了帝王,她依然沒有真正鬆快的感覺?是因為在這個世界,小九寰之外還有大九寰,王權之上還有大道。
是以,曾經是還虛境修士的蒼瞳才告訴她,斬。
是時候斬斷塵緣,專心大道了。
竹生望著水潭,一段段過往,一張張面孔,在腦海中一一走過。她想起那個懂她的人,交握的手。無論她如何不想,最終還是得放開他的手。
竹生終於閉上了眼睛,入靜修煉。
天地間的靈氣穿透皮膚,滲入她的身體,令她不用飲食,不用休憩。那感覺像浸在溫水裡一般舒適,又像清風拂面一般舒爽。
再睜開眼,潭邊草木枯黃,小獸競相奔走,儲蓄過冬的食物。
大石上的露水,沾髒了她的衣角。竹生望著那污漬,使了一個“清淨訣”。
當年在煉陽峰,她翻讀嘗試過許多術法的書籍,都沒有成功過。那些術法的手印和口訣,漸漸都忘了。一直還能記得的,就只有清淨訣這最最基礎之術。
只是昔日,她身邊眾人圍繞,衣衫換下便被侍女拿去,從來也用不到這術法。如今離了紅塵,沒了侍女,這清淨訣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不由想起昔日煉陽峰半山竹舍,呱躁的女弟子應她的要求,翻著白眼給她用清淨訣清潔衣物被褥,坐在廊下甩著腳磕著瓜子看她晾曬衣衫。
這許多年過去,那姑娘現在應該已經離開了長天宗,回到她一心想回的俗世中,過上了他一心想過的好日子了吧?
竹生微微一笑,再次閉上了眼睛。
再睜眼,盡是銀裝素裹。小瀑布已經上凍,掛在了岩壁上。石潭凝結,仿佛一面鏡子,反射著陽光。小獸都不知道躲到哪裡過冬,山谷裡靜悄悄。
竹生站起來,走入雪中,壞心的把一片無痕純淨的白雪踏出了兩行腳印。她忽而輕鬆的笑了。
這一日她沒有修煉,而是在山谷裡到處踩雪,留下自己的腳印。她甚至還堆了個雪人,而後在雪人旁,支起小爐,烹了茶來賞雪。
這一日之後,她真正的靜下了心來,再不去想谷外紅塵。
她的孩子已經長大了,她的國有肱骨之臣。這世間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她的心終於專注於大道。
三昧螭火自從被她吞噬,便化作了粒子一般的微小,散在她身體各處。她在修煉中發現,那些粒子般的螭火,漸漸的被蠶食消失了。仿佛,把吃到肚子裡的食物,消化吸收,真正化作了她的血肉。
但靈力向仙力的轉化從來沒停過。很多很多的靈力,只能轉化成很少很少的仙力。這讓竹生的修煉,一直有一種“吃不飽”的感覺。
如果不是四季變換,風霜雨雪,在修煉中,時間的流逝幾乎已經感受不到。竹生現在能深刻理解,為什麼長天宗那些弟子們能保持心性如少年,因為時間不曾在他們心間刻下年輪。
某日竹生睜開眼,慣例的想用清淨訣清潔衣衫,卻發現大石乾燥,衣衫潔淨。身周有靈力自然運轉,使塵埃不落,露水不沾。
便是因為這一點,修真之人看上去,便飄然出塵,那麼的有“仙氣兒”。
雖然身上並不汙髒,但竹生看到谷中草木繁盛,野花清香,小石潭中玉色的水面澄淨得可愛,便褪去衣衫,浸浴其中。
待清洗長髮之時,看到自己的頭髮烏黑如墨,彎下腰看水中倒影,那倒影中的女子眼瞳明亮,眼角額頭,沒了初入谷時的細紋。
她心境已解,“衰”相已退。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竹生開始感覺到了靈氣的稀薄,她“吃不飽”的感覺益發的強烈。終於有一天,她想起來,在她的臂釧中,還有很多的靈石。
自煉化之後,那臂釧便成了手臂上一圈碧色紋樣,如同皮膚上的紋身。
竹生自空間中取出一塊靈石,握在手中,以其中靈力修煉,終於又一次有了“吃飽”的感覺。她一直握著那塊靈石,直至其中靈力被吸收殆盡,靈石變成了一塊質地乾硬的普通玉石。
自此,竹生以靈石輔助修煉。
竹生其實一直很困惑於自己的境界。
人修修煉,自引氣入體成功,進入煉氣境,而後築基,而後金丹,而後元嬰,而後還虛,而後合道。合道之後,不可估量,直至升仙。
但竹生從引氣入體至今,也有三十餘年,進入谷中之後的歲月她已分辨不出,但可以肯定她自煉氣至今,斷然不少於三十年。但竹生的氣海一直都沒有鑄就基台。
最初她的氣海如潭,而後如湖。而後這湖一直在擴展,卻從未有過要凝實成台的徵兆。非但沒有凝實,反而一直生生不息的在流動,湖面總有波瀾。
竹生在許久之前就和蒼瞳討論過此事。
蒼瞳認為,她很可能根本不會經歷煉氣、築基、結丹等等人修的修煉過程中要經歷的境界。因為她所修煉的妖族功法與人修的功法,從根本上就不一樣。
妖族不像人類這般明確的劃分境界,他們最常提到的分界嶺是“化形”,即從獸形化作人形。然而妖族種類繁多,不同的獸族,化形的基礎又不一樣。有妖化形,實力相當於築基,有妖卻只能在於金丹相仿的境界化形,不一而同,實在沒一個統一的標準。
所以妖族多是按照力量的強弱,粗疏的把那些強大的妖族稱作“大妖”,僅此而已。
當年竹生離開長天宗時,提取了一筆靈石。
長天宗的宗門供奉十分豐厚,但沖昕自己的收入遠比那更豐厚,足夠花銷,那些供奉,他從沒取過。竹生當時持著紫玉牌提取了能提取的全部額度,實則是把沖昕多年未動用過的供奉全部提取了出來。
那實在是很大一筆靈石。而竹生當時,只是把它們當作“錢”來提取的。現在竹生則十分慶倖,本該作“錢”的靈石,成了她修煉的靈力來源。
小九寰連一處洞天福地也尋不到,整體靈氣稀薄。竹生修煉到了一定的程度,空氣中的靈力便讓她感到了貧瘠。
依靠著當年卷走的這一筆靈石,竹生的氣海裡的那一片湖一直在擴展。
終於有一天,那湖失去了控制。仿佛氣海丹田終於到了極限,湖面掀起驚濤駭浪,洶湧的靈力想要突破氣海而出。
竹生起先試圖壓制,而後發現愈是壓制,風浪愈是激烈。她改變了策略,試著將氣海中的靈力匯出,
卻仿佛開了閘!奔騰的靈力湧入四肢百骸,湧入每一個細胞!竹生感到自己像氣球一般膨脹,渾身都是撕裂般的疼痛,即將要爆炸!
幸而那膨脹只是一種錯覺。竹生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了祖竅,被白光刺得無法睜開眼睛。
曾經星辰黯淡的天空,此時看不到一顆星星,只有巨大的白色火球在天空熊熊燃燒。
竹生曾經所看過的那些關於修煉的書籍中,通常都將人體裡的靈力描述成“如水”,或者如霧,也有如煙氣的,但總之還是以液體般的描述居多。竹生從沒在任何一本書籍上看到過將靈力描述成火的。
可此時此刻,她的靈力卻在熊熊燃燒,白光刺目,將這個祖竅都照亮成極晝的世界。竹生猜想,會成為“火”的形態,可能與三昧螭火有關。
在這刺目光芒下,曾經的星子全都看不見了。
竹生站在祖竅裡,仰望。幸而這不是肉身,否則眼早就已經被刺瞎。
她能感受到那火球裡蘊含的巨大力量,那力量在凝結,卻很不穩定,隨時都可能爆炸。這爆炸既不是錯覺,也不是擬態,而是實實在在的,會將她的生命和肉體,都炸成齏粉。
竹生正面臨著她修煉以來最大的危機。
那巨大火球帶著巨大的威壓,像是要沉落。竹生本能的張開雙手,向上托去。高空中的火球沒有繼續沉落,停在那裡燃燒。
從前竹生是聽說過修士在修煉中隕落,一直不太理解。
此時,已經太理解。她已經意識到,若不能收束那火球的力量,她大概就要死在這裡。
竹生一度支撐不住,險象環生。但好在,慢慢的,她摸索出門道,漸有體悟。
她對火球的控制力每強一分,火球的體積便小一點。竹生似乎明白了什麼。她和火球,開始了長久的拉鋸戰。
修煉時,本就不易感受時間流逝,人在祖竅中,更是不知身外歲月幾何。
即便是這樣,竹生都感受到了時間的漫長。竹生不知道,實際上她與這火球,對抗了足足三年的時間。
三年之後,天空上已經沒有巨大的火球。竹生依然仰面向上,雙手張開,托舉。在她頭頂高處,火球已經被壓縮得直徑不到一丈。
到了此時,竹生已經知道她的猜想並沒有錯,她……在結丹!
但她結的是什麼丹?顯然不是人修的金丹。金丹結在氣海,在基台之上,由液體般的靈力凝結固化而成丹,以其內視呈金色,故而稱“金丹”。
竹生這丹,卻是爆發在祖竅,目前看來,一直都是熾白火球的模樣。
若是非要比較的話,同人修的金丹比起來,反倒是更接近……妖修的內丹。
竹生結丹用了足足三年時間,眼看著當初的巨大火球一點點被壓縮。待那熾白火球被壓縮至人頭大小之時,竹生知道自己離成功一步之遙,離隕落亦一步之遙。
偏在此至關重要的時刻,她的心臟,陡然劇烈收縮!
竹生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修道之人感天應地,與血脈至親、心中摯愛產生的感應。
毛毛!
毛毛此時,必遭兇險!
然而竹生正在結丹的緊要關頭,非但動也不能動,連道心都不能亂!
但她心臟收縮疼痛!她感應到,毛毛不僅遭遇了兇險,而且……離她極近!
蒼瞳……
蒼瞳!
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