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真正確認灰灰是沖她而來,還是因為灰灰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
【楊姬,楊姬。你聽到了嗎?是我啊。】灰灰喚她。他的聲音跟從前不同,聽起來像個少年。他已經趕到了可以以神識溝通的距離。
【我們就快到了!你別亂跑,等著我們!】灰灰道,【他找了你二十多年了!終於找到你了!】
竹生正在一個攤位前,拿起一遝符籙細看。周瑋教了她,看符籙要看上面附著的靈力強弱和符文裡靈力流動的流暢度。
灰灰沒說“他”是誰,然而竹生知道,九寰大陸上除了沖昕,再不會有人會尋她二十年。這一聲“楊姬”,直如隔世。
那宗門,那山峰,那竹舍,那青色帳幔中懷抱溫暖胸膛結實的青年。一切都起於彼處。有強迫,有無奈,有偽裝,有一縷柔情,也有驚心動魄生死邊緣。至於後來的備受淩辱,求死不得,追溯起來,亦是起於彼。
然,細論起來,一切的機緣,同樣起於彼處。人生後來的波瀾,雖不說壯闊,卻也是昔日在小山村中,不可能獲得的。
時至今日,竹生與長天宗,已經捋不清,也無需再捋。
因為那些都早已經過去了。這世上,早就沒有“楊姬”。恩也好怨也好,不管算是什麼,都成就了今天的“竹生”。
【楊姬,你別亂跑,我們很快就到了!】灰灰道,【你千萬別亂跑!】
竹生捏著那遝子符籙,垂眸。過了片刻,她付了靈石,將符籙收了起來。在攤主殷勤的“謝謝惠顧”聲中,轉頭問周瑋:“這城裡的傳送陣在哪?”
“隔兩條街,怎麼了?”周瑋問。先前已經說好了,飛行過去的。
“走,我們走傳送陣。”竹生轉身朝著周瑋指的方向就邁開腳步。
周瑋甚至沒有問“為什麼”,就身不由己的跟隨了她的腳步。等他自己反應了過來,都莫名詫異。只是竹生說話時,有一種不一樣的氣勢,像是發號施令。不是令人反感的那一種,而是令人無法違抗的那一種。周瑋收到這“命令”,為她的氣勢所震懾,下意識的就服從了。
修士的腳程,等到周瑋想明白想問問為什麼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到了傳送陣了。竹生又道:“選個與界門反向,盡可能遠的地方。”
她聲調沉穩,語氣篤定。周瑋到了嘴邊上的問題就又吞了回去,想了想,報了個城池的名字給傳送陣的管理者,竹生付了靈石。
因為城池不大,故而這裡也只有兩個傳送陣。一個用來送出,一個用來接入,區別使用,以提高效率。當排在前面的修士走入傳送陣,並在白光中消失後,竹生和周瑋也走入了傳送陣。一陣白光後,兩人自陣中消失。
片刻之後,有一人一狼,疾風一樣來到了小城的上空。
城中行走的修士,有敏銳些的,察覺到了高空中高階修士的威壓,出於趨利避害的想法,悄悄的避開。
“啊啊啊啊啊啊!不在了!”灰灰抓狂的在空中轉圈,“我跟她說了別亂跑!”
沖昕看著下面的街道,和螞蟻般大小的行人,垂眸道:“她回應你了嗎?”
“沒有!她一直不出聲!”灰灰道,“但這個距離,應該能聽到了!”
灰灰說完,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小心的看了一眼沖昕,不敢再說話。沖昕垂眸不語,過了幾息,忽然身形一晃,便落在了傳送陣處。
從天而降一個元嬰真人,詢問剛剛有無一老婦使用了傳送陣,嚇得管理傳送陣的修士兩股戰戰。他仔細回想,小心翼翼的回答:“沒有。”戰戰兢兢,唯恐觸怒了這位高階修士。
沖昕補充道:“她是凡人。”
凡人和修士是不同的,修士用眼睛就可以分辨得出來。但糟糕在,這個小城建在曲武山脈邊沿,本就是一個落腳點和商品集散地。許多別處的商人會派人來這裡收山貨。商人自己通常都是修士,但他們雇傭的夥計,卻有很多凡人。凡人薪酬低,雇傭一個凡人的成本,要遠遠低於雇傭一個修士的成本。
傳送陣進進出出,很有不少人是凡人,很多商人身邊的姬妾,也可能是凡女。
再一次得到否定的答案,沖昕沉默了一下,問道:“有無特別貌美的女子?”
既然無老婦,沖昕就猜測,他的五兒可能服用了駐顏丹。五兒美貌非常,即便是在修士身邊,也很容易得到寵愛。修士為了留住她的美貌,給她服用駐顏丹,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但也是巧,就這片刻功夫,剛好有兩個商人離開,他們的身邊,都帶著數名美貌姬妾隨身服侍。
經商一道,最是勞心勞力,易令道心薄弱,修士若從此道,往往便是不再以大道為人生目標。似這樣棄了大道的修士,就會在別的方面找補償。走到哪裡都帶著多名美姬,便是商人的普遍做派。
單從管理傳送陣的修士的描述中,沖昕也無法分辨這些人中是否有他要找的人。
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有無女子,是被強迫帶走的?”
當然,這個問題得到的答案,也是否定的。灰灰都不敢去看沖昕的臉。
沖昕一言不發,離開了傳送陣。他斂了氣息走在街上,看集市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很是茫然。
沖琳曾問,若楊姬留戀紅塵不願意離開怎麼辦。沖昕當時答,那他便留下來陪她。但他萬萬沒想到,還會有這種情況,五兒……根本見都不想見他。
為什麼呢?
是因為紅顏已老,鶴髮雞皮,所以不想相見嗎?那沒關係,皮相而已,他不會在乎。
還是因為他沒能護住她,所以她對他心中有怨?是的,那都怪他。
或者……是因為後來發生了什麼,讓她已經不願意再面對他?
沖昕覺得胸口發悶,喘不上氣來。
猶記得當年在安平城玩耍,她的容貌便被人覬覦,生出事來。而後,她問,似她這樣的女子,若離了他,是否就會總有這樣的事發生?
她那時神情寂寥,落落寡歡。那年她才那麼小,就已經明白了這世間的醜陋險惡。總是之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太過不美好的緣故。
沖昕停住腳步,手在袖中握拳。
她不想見他,他卻不能放棄。哪怕她已經鶴髮雞皮,他也要親眼見到她,親口問一聲她過得可好,才能放心。
她若過得不好,他就將她帶回煉陽峰,盡力補償她。
她若被人錯待,他就牽著她的手,讓她把仇人一一指認,那些敢錯待她的人,都逃不過他的劍。她的仇,他來報!
在傳送陣那裡問不出線索,沖昕便還是依靠灰灰指路。
灰灰飛了個大圈,依靠距離的變化造成的契約的強弱度的變化,才剛剛確定了竹生所在的方向,就突然“啊”了一聲。
“沒了!”灰灰慌張道,“契約沒了!解除了!”
沖昕眼中精芒暴起!
灰灰只覺得後頸一緊,已經被沖昕揪著後頸皮毛,朝著他剛才指示的方向暴沖過去……
竹生讓周瑋選一個遠一點的地方,周瑋照辦了。
這個城池倒是比先前那個大得多。一出傳送陣,竹生便對周瑋說:“我經脈出了點岔子,幫我尋個清淨之地,我調息一下。”
周瑋想問的話再一次被岔過去了,他乾脆就不問了,老老實實的帶著竹生去找了家客棧。出了傳送陣所在的地方,周圍幾條街都是客棧,倒是方便。
竹生進入客棧房間,先用法寶布下禁制,才盤膝入靜,進入祖竅。
祖竅裡,代表契約的圖騰發著黯淡的微光,表示著她的契約靈獸與她之間有著相當的距離。
這契約是當年她從一本古籍上學到的。這古老契約並非奴役契約,靈獸修為足夠,便可以自行將契約解除。
當年離開煉陽峰時,竹生還是凡人,沒有能力解除契約。有能力解除契約的灰灰,卻決定留著做個念想。當時哪想得到,會成為那年輕道君尋找她的工具。
竹生曾在祖竅裡與妖族青君對抗近一年,她與三昧螭火的大戰,亦是發生在祖竅裡。她對自己的祖竅空間,已經很有幾分瞭解。
後來二十年閉關修煉,雖然勤謹,度年如日,亦有無聊的時候。無聊時,她在祖竅裡拿這圖騰玩耍,漸漸的也摸索出一些門道。
此時,她進入祖竅,站在了那圖騰之前。
好好的端詳了那圖騰幾眼,竹生的靈力將圖騰層層裹了起來。跟灰灰之間的感應,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樣,中斷了。
竹生微微一笑,靈力將圖騰裹得愈緊愈深。圖騰像是浸在了熱水裡,開始慢慢的融化、分崩離析,最終徹底消失。
像是曾經捆縛她的鎖鏈被徹底斬斷。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長天宗與她,再無任何關係。
沖昕道君尋找的,是楊姬。
而她,是竹生。
當年不曾話別,今日道一聲……再見,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