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蓉在榻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她白日裡扯著周瑋細細追問,確認那個叫“竹生”的女子用的,就是“綠刃”無疑。但她,是楊姬嗎?
問起形貌,周家小子反復說的就是“很漂亮”。問怎麼漂亮,他還撓頭:“就是很漂亮啊!”簡直廢話!
蘇蓉困惑的是,按照周瑋所說,那女子明顯是個修士,可楊五她……是一竅不通的啊?難道她凡人界走一遭,竟尋到了能修煉的方法?
如果這麼說的話,她和灰灰的契約突然消失……就說得通了!
當日灰灰突然感到契約消失,便失了楊五的蹤跡。真人帶著灰灰沿著那個方向一路找去。可那一路有那許多城池、城鎮,又不知道楊五到底跑了多遠,即便是有她和虛景幫忙,又怎麼可能找的到。
一直到現在,真人臉上都再沒露出過一點笑容。
以前,總還是抱著希望。哪怕找不到,也知道她還活在某個地方。可現在,誰也說不準那契約消失是怎麼回事。實際上,他們三人一狼,誰也不願意把“楊姬可能死了”這句話說出來。
直到今天,周瑋給蘇蓉描述了這個叫作“竹生”的女子。蘇蓉追問了許多細節,越想越覺得那女子像楊五。
不是那個在真人面前甜美嬌俏的楊五,而是那個在她面前,眸光平靜,袒露心聲的楊五。
蘇蓉的眼眶忽然濕了。
人生有多少身不由己?當年,離開爹娘兄姐,一個人孤零零來到長天宗是。後來,想離開卻離不開,也是。可至少,她過得不算差,甚至比她自己能掙到的生活都更好,她也願意和虛景在一起。
可楊五呢?楊五比她更身不由己!她是真正的無力抗拒。真人也好,旃雲峰主也好,掌門真君也好,哪一個是她們這種小人物能違抗得了的?
當年她離開時,給了她一個擁抱,在她耳邊輕聲道“你要心想事成”,她回道“你要好”。
她沒能心想事成。她想的那些註定實現不了。現在即便是虛景肯放她走,她父母都已經離世,兄姐各自有家,她一個人回到紅塵俗世去又有什麼意思?她曾經想要的,已經過去了,辜負了她的一聲祝福。
可如果,“竹生”就是楊五的話……那她是真的好!
她能修煉了!她不想見真人,轉身就走了!她不想讓真人找她,就想辦法把契約解除了!九寰大陸遼闊無邊,真人卜算不到她,又失了灰灰這條線索,怕是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她!
虛景伸出手臂,將蘇蓉摟進懷裡,道:“怎麼了?翻身翻個不停?”
蘇蓉縮進情郎懷中,低聲道:“我在想……楊姬為什麼不等著見到真人就離開了?”
虛景頓了頓,困惑道:“我也是……不懂。想不明白……”
真人一樣是不懂吧,蘇蓉想。他們這些男人,大概都不懂。
他們都覺得,楊姬在真人身邊才是最好的。蘇蓉承認,真人對楊五確實很不錯。當年,稱得上是倍加寵愛了。可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楊五……從來不想做“楊姬”!
她雖沒直白的說過,可蘇蓉能懂。小時候,她娘教她怎麼看人臉色,怎麼討好主人。可唯獨當她對那些通房、姬妾表示出羡慕的時候,她娘便會惡狠狠的擰她的胳膊,叫她不許羡慕。
“好好幹,等以後年紀到了,爭取放出去!像你姐姐那樣,嫁個人,平頭正臉的做正妻!”
這雖是俗塵事,可放到修士間一樣通用。
就譬如現在將她摟在懷中的男人。他對她真的很好了。要不是他,她不可能築得了基。她喜歡他,也感激他。
可她也明白,除非她結丹,否則……他也只能做她的情郎而已。他是不可能與她結為道侶的。
這是她自身不爭氣,她也不怨他。她現在也很知道努力了,但天資擺在這裡,大道之行,要是努力就能走得通,也就不是登天道了。
好在她身上最大的優點,就是心大。她現在過得挺好,既然如此,就過一天是一天。要是有一天虛景離開了她,她也不是活不下去。
那麼楊五呢?
真人找到她,是要再次把她變成“楊姬”嗎?這是楊五想要的嗎?她若想要,為什麼轉身就走?
虛景忽然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咬手指節,道:“別想了。等找到她,問問她便知了。或許……是情非得已吧。”
情非得已?不!不是的!這一定是她自己的選擇!蘇蓉還沒有見到她,就已經能肯定了。
那女子啊……談吐斯文,氣質高雅,一看就是出身良好,讓人羡慕。只可惜,她生成了凡人。
那時候,真人還只是道君。道君給了她很多東西,可她的眼睛從來也沒盯著那些珠寶華服,她更喜歡站在山崖邊,向遠方眺望。她人被束縛在煉陽峰的土地上,眼睛卻總是望著天邊。
道君英俊如斯,高貴如斯,強大如斯,她卻從沒甘心過在道君身邊做一寵姬。
她從沒覺得那樣“好”。可,真人和虛景,他們……都不能理解。
“是不是還有心事?”虛景攬住蘇蓉的腰,問道。
蘇蓉不敢回頭看他。虛景自來都是人精兒,她若撒謊,面對面,必是騙不過他的。她便道:“我想結丹的事呢。”
虛景微微一頓,道:“別想那麼多了,順其自然吧。想太多,別生了心障。”他心中微歎。自他結丹,蘇蓉眼看著也知道努力修煉了,只是她的資質悟性都只是平平,結丹……怕是無望了。
他攏著她的秀髮,吻了吻她的髮頂,道:“不想了,睡吧。過了明天,還要去尋楊姬呢。”
蘇蓉成功瞞過了虛景,嘴角不由微翹,“嗯”了一聲,閉眼準備睡覺。情郎卻吻著她的後頸,身體火熱,翻身覆上。
蘇蓉熱情回應。她現在小日子過得挺美的,這二十年,她也看明白了,與其老想著日後,不如開心一年是一年。這也算是“好”了。
至於楊五,她現在也很好。長天宗就在那兒,煉陽峰就在那兒,她要想回真人身邊,早回了!
所以啊,你們啊……隨便瞎找找吧,最好永遠找不到。就讓楊五,自己好好的吧!
翌日是周家慶典的最後一日,待慶典散去,賓客離開,沖昕將虛景和蘇蓉召至自己跟前。
“你們兩人隨我在外歷練二十年,也差不多了。”沖昕道,“此間事已了,回宗門去,專心修煉吧。”
虛景問:“師父不回去嗎?”
沖昕不答。
虛景蹙眉,道:“師父你還要……?”
沖昕垂眸。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道。
虛景和蘇蓉,面面相覷。
竹生在界門處等了一年,蒼瞳沒有出現。
蒼瞳可能被什麼人、什麼事絆住了,也可能是……幾十年的陪伴,對蒼瞳來說,已經夠了。
在凡人界,他們是彼此唯一的同類,自然而然會相互靠近。但現在回到了大九寰,天廣地闊,對蒼瞳這樣的強者來說,世間何處不可去?她和他,又不是誰離了誰就不能活。
說起來,是竹生著相了。
想通了這一點,竹生自哂一笑,心情霍然開朗。
“樹翁。”她起身,向樹翁道別,“叨擾了。還是一事相托。”
她取下髮間一支小釵,和一張烙印了神識的傳書符放在樹翁根須上,道:“我那朋友若回來,還請樹翁轉交於他。”
樹翁睜開眼,看了她一眼,慢吞吞的道:“好……”
竹生向樹翁行個禮,轉身走向谷外。
她並不知道,樹翁並沒有打算兌現承諾。
在她走後,樹翁根須蠕動,將釵和符一起絞碎,拖入了地下。地面上,只看到根莖凹凸不平,浮出泥土,再無異狀。
凡女在凡人界走一遭,成了修士,不容易,亦沒有表現出任何惡行。既然如此,好好的修煉吧,不要……再和魔君座下殺人如麻的傀儡“夜息”攪在一起了,樹翁想。
在竹生與蒼瞳去半邊山見過樹翁後,樹翁回憶著蒼瞳身上那一絲微弱的魔息,用了幾十年,終於辨認出了蒼瞳是誰。蒼瞳的身體是長天從新為他煉製的,但蒼瞳的器核沒有變過。那一絲魔息,正來自器核。
那道魔息,萬年之前樹翁便曾見過。那時,他還在壯年,也是神君麾下勇士。
那冰冷殘忍的傀儡,沒有生命。樹翁到現在都記得,夜息是如何一刀砍去了他的半身,魔氣污染了傷口,再不能癒合成原來的模樣。
他雖活下來,去也不復從前的勇猛了。神君欲以一封印割裂一小塊大陸,護著凡人脫離這戰場,問他願不願意做守門人。
神君的要求,從來不會有人拒絕。更何況他修為大損,兩半殘軀,若非神君出手相救,大概也就身隕道消了
他於是成為了守門人,靜靜的在封印的兩邊守著大小九寰,等著神君來解除這道封印,令小九寰歸位。
一年,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過去了,神君沒有歸來。夜息卻改頭換面,出現在封印的另一邊。
樹翁自認出蒼瞳就是夜息後,便一直在等。他不著急。若論起“耐心”,世間怕是無人能勝過樹翁。
他什麼也不用做,他只等著……蒼瞳自己踏入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