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昕做了一個夢。
建在廣闊草原之上的宮殿,雄偉壯麗。草原之上是連綿的軍帳,宮殿長廊裡迤邐而行的是數不清的美人。
他睜開眼,便坐在大殿之上,聽著一路一路的將軍彙報戰況。某地出現魔軍,某地斬殺了魔將,某地已被污染,赤地千里,凡人死絕……那些將軍都是強者,或人或妖,亦有靈族,看境界,竟沒有合道境以下的。
他感受到了“自己”內心的平靜無波。樁樁件件駭人的慘烈消息,並不會讓他動容。他薄唇輕啟,一條條命令頒佈下去。
每一條命令都會令許多人去赴死,然而他們無悔,他知道。
當將軍們都退下,他合上雙目小憩,卻聽到了有女子喚他的聲音。
神君!神君!她們焦急的呼喚。
他的身形從大殿中煙塵般的消失,出現在了這座宏麗宮殿的某處殿中。許多青春美麗的女子,圍繞著一名躺在榻上的老嫗。那些女子都如水一般嬌嫩,卻都不及那銀髮鋪了滿榻的老嫗更吸引他的注意。
神君,有圍在榻邊的女子含淚道,快不行了。
他於是走過去,俯身,將那老嫗輕輕抱在懷裡。美人們悄悄退下,只留下殿中的兩人。他輕輕喚她……芷姬,芷姬。
他將一絲仙力輸給老嫗,喚作芷姬的老嫗睜開了眼睛,有了最後的清明。
芷姬睜開眼,知道自己是到了最後與他道別的時刻。這最後的短暫時間,她沒有再次重複她有多愛他,也沒有表達她不能繼續陪伴他的遺憾。
這最後的短短的時間,她問了出那個她懷疑了許多年的猜想。
她說,神君,你和魔君,是不是……?
縱然聰慧睿智如她,也不能再繼續說下去。可他已經明白了。沖昕感到“自己”平靜無波的內心裡,竟起了微瀾,那微微的漾動,是歡喜,是讚歎。
他輕撫她滿是皺紋的臉龐,歎息。正如你想的那樣,他承認。
芷姬在人生的終點時終獲得答案,感到解脫,但目光中也帶著責備。他在這目光中敗下陣來,道,我已在糾正這錯誤。
芷姬的目光柔軟了下來,這畢竟,是她深愛的神君。
沖昕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心,問她,怕嗎?
芷姬心緒平和,露出淡淡的笑意。
有何可怕?她道。生,死之徒;死,生之始。不過是迴圈中的一個點。萬物生靈皆逃不過這迴圈,除非……升仙。
她凝望著沖昕,問,升仙……到底是什麼感受?
沖昕答道,很美好。唯有生命上升到那個層次,才知道……合道大能和草間蟻蟲,原來並無區別,世間生靈皆可愛。
原來如此,芷姬道,我懂了。
芷姬慢慢的閉上眼睛。她握著沖昕衣襟的手也無力的鬆開,垂落。一個美好的生命走完了一段旅程。
沖昕親了親她的額髮,看著她的靈魂脫體而出,發著光的美麗,正是她十七歲來到他身邊時的模樣。
她在空中似乎對他笑了笑,而後化作千萬光點消散,重歸輪回。
沖昕含笑看著她歸去,抱起她的遺體,站起身,一步踏入了乾坤小天地。這乾坤小天地廣闊無垠,自成世界。給他足夠的時間,能將它養成真正的世界,脫離此間,自成宇宙。
只可惜,即便是他這樣的人,也不會擁有那樣漫長的時光。
山巔之上有一棵瓊果樹,沖昕摘下一朵瓊果花簪在了芷姬的白髮間。再一步,他便跨越到了冰川。
他將這可愛的女子輕輕放在冰川上,手掌輕拂,便給她換上了她最愛的大紅衫裙,嫁衣一般的奪目。芷姬的遺體慢慢下沉,沉入了冰川中。那冰重新融合凝固,將芷姬封存。
沖昕伏下身去,想再多看她一眼。卻看到了明亮冰面上映出來的自己的影子,清清楚楚的一個年輕男子。
他忽然“咦”了一聲,道,這是……追溯嗎?說著,伸出食指,在那倒影的眉心輕輕一點。
沖昕驟然睜開眼睛,翻身坐起!眉心一點灼痛火燒一般,正是夢中的“自己”指尖點中的位置。
他捂住眉心,呼吸淩亂了幾息,腦中才清醒過來,確認了自己……是沖昕,是煉陽峰主,是長天宗沖字輩的元嬰真人!
抬頭,自己正是在小乾坤中,瓊果樹下。只是這小乾坤和夢中的小乾坤並不一樣,更像是縮小了的簡化版。這是沖昕的小乾坤,不是長天的小乾坤。
沖昕起身,幾步便從湖畔踏到了冰川。冰川之上總是覆蓋著白雪,遮蔽了其下的一切。
明明長天那時,冰川明亮得像鏡子一般透徹。那人常常漫步其上,認真仔細的再看過冰川裡的每一張面孔。每當看到他特別喜愛的人,他就會在那人身邊停留更長的時間。
沖昕尋到了芷姬。他蹲下身去,拂開覆蓋在冰上的白雪,露出芷姬蒼老卻平靜的面孔。那雪白的鬢邊,簪著一朵瓊果花。
沖昕清楚的記得,他上一次在這裡看到芷姬的時候,芷姬銀髮鋪開,鬢邊……什麼都沒有。
他凝視了芷姬很久,他現在已經知道了這個女子的一生,卻並沒有強烈的喜愛之意。那些記憶像是被強行灌入,不僅令他感到反感,更令他感到混亂。從夢中醒來的刹那,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長……天。”他看著冰川中女子的面孔,輕輕的念道。
沖昕踏出小乾坤,仍是在當初竹生進入靈脈的山坳間。一轉眼已經過去了一年半,竹生還沒有出來。
沖昕已經勘探過,這條靈脈確實十分龐大。竹生一個人用一年多的時間,也挖不了多少靈石。
這一年多,沖昕便在外面待在小乾坤裡修煉,等她。竹生一直不出來,想來是被靈脈中充沛的靈氣吸引了,躲在裡面修煉,不捨得出來了。
沖昕不著急。事實上,倘若就這樣一直下去,讓他知道,那個跟楊五有關聯的女子就在裡面的安然的修煉,哪裡也沒有亂跑去。沖昕覺得,這樣的歲月,再繼續百十年,亦無不可。
但世事的可笑就在於,就在你生出這等念頭的時候,便有異變發生了。
竹生運用土系術法開鑿隧道,一路向下深入。
說是“隧道”也不完全貼切,實則她身前的泥土岩石湧動,不斷的被掘出新的空間來。而她身後,那些被掘出來的泥石則重新凝固。她身周的空間始終只有一個房間那麼大。
這空間裡幾乎沒有空氣,即便有,也早在她剛進入之後沒有多久就被她消耗光了。竹生也是第一次試著封閉呼吸,完全依靠體內靈力的自我迴圈維持身體的運轉。她記得從前和沖昕在小乾坤的湖中嬉戲時,他就是這麼幹的。
晶燈照亮了空洞,竹生隨著前方泥土不斷的掘開前進著。她前進的速度不算慢,但直到那盞晶燈變得暗淡,到最後徹底沒有了光,也沒掘出什麼來。
在這等地方看不到日月交替,很難準確的估算時間。但晶燈曬一日太陽便可明亮數日,竹生這盞晶燈,在到達的前一日,可是曬足了太陽的。
失去了晶燈的照明,竹生便改用火球照明。鴨蛋大小的火球在指尖燃燒,也能很好照明。但對於為什麼空洞中沒有氧氣,火球依然能精神抖擻的熊熊燃燒這樣有違她前世常識的事,竹生經過認真的思考過後,決定放棄跟自己較勁。
就這樣在火球的照明之下,不知道確切的又過了多久的時間,竹生也開始感到疲勞。這地下的封閉空間裡幾乎沒有什麼靈氣,她取出了儲物空間裡的靈石,吸收裡面的靈力來恢復。這樣消耗了一些靈石之後,竹生終於發現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她站定在那裡,看著面前的土石湧動,最後“噗”的“吐”出了一塊人頭大小的石頭。
那石頭看起來十分普通,和她在挖掘過程中遇到的許多許多塊別的石頭似乎沒什麼兩樣,但在竹生放開的神識中,這塊石頭它……不存在。這種不存在不是徹底的消失或者隱匿行跡,而是恰好相反,面前的石頭在竹生的神識中,形成了一塊空白,這塊空白的形狀輪廓位置,恰恰就是這塊石頭。
這種隱匿非但隱藏不了,反而使這塊石頭在修士的神識中無所遁形。所以竹生才能輕易的發現它。
竹生一路上都在鑽研那些礦脈勘探書籍中關於靈脈的部分,做足了功課,也做足了準備。她從自己的空間中取出一支瓷瓶,小心的滴出一滴其中的藥液到那石頭上。石頭仿佛被強酸腐蝕一般,刺啦作響的冒出刺鼻的煙氣。幸而竹生在這裡是閉氣的,否則光是這煙氣都夠她受的。
隨著這刺鼻煙氣,石塊外層包裹著的石皮,被這藥水腐蝕掉了巴掌大的一塊,露出了裡面晶瑩的靈石原礦。伴隨著這原礦的出現,濃郁的靈氣充滿了竹生身周的空間。
竹生不用再勘察,憑這濃郁的靈氣便可知,這塊原礦若切割開來,大約便是幾十塊的……上品靈石。
很好,這一趟總算不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