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這聲“咦”,竹生聽到一片鶯聲燕語。
眼睛不過眨了一下,就已經置身在一間宮殿之中。美麗的女子們三三兩兩的湊作一堆,眉間都帶著輕鬆歡悅的笑意。更多的女子聚在中間,擋住了竹生的視線。
明明是一間極其寬綽的宮殿,卻因為太多的女子在這裡,硬生生讓竹生產生了擁擠的感覺。
“竹姬。”旁邊的人推她。
竹生轉頭去看那女子,的確是個美人。那美人連連推她,道:“神君喚你呢!”
竹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美人們紛紛膝行後撤,讓開位置,竹生的目光,沒了阻礙,直直的投到了一個男人的身上。
“你,就是你。”那男人眉梢風流,嘴角含笑,遙遙的對竹生伸出手道,“來,到我身邊來。”
這男人長著和沖昕一模一樣的俊美面孔,但竹生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不是沖昕。沖昕,從來不會有這樣的神情,這樣的姿態。
這男人倚著憑幾,撐著腮,神情慵懶,姿態隨意。他的衣衫色彩鮮豔,刺繡繁複,層層疊疊,精緻得不似人間之物。
沖昕的穿衣風格效仿沖祁,現在,竹生知道了狐狸的穿衣風格是來自於誰了。
“竹姬!”身邊的美人連連催促,“快去啊!”
竹生起身。身上的衣裙和那些女子一樣,長而曳地。這樣的衣裙,無論是前世的貴婦,還是今生的女帝,都早已經習慣。
她緩緩的走過去,姿態與這裡的每一個女子都不一樣。男人的目光一直含笑注視著她,直到她走到他面前,輕提裙裾,坐在他身邊。
美人們悄悄退下。竹生看到了她們羡慕的目光,聽到了她們慨歎的低語。
“竹姬要侍寢了吧?”
“好羡慕呀……”
“竹姬嗎?”男人含笑,指背輕輕蹭著美人吹彈可破的面頰,“今晚陪我吧。”
這是邀約,是寵倖,是女人們都想得到的恩賜,竹姬兩頰泛起紅暈,卻不知是羞澀還是緊張,神色間閃過一絲惶然。男人的眉梢便挑了挑。
竹姬咬住嘴唇,捏緊衣袖,正欲答“是”的時候,男人的目光卻越過她,看向她的身後。
有男子的聲音喚了聲“神君”。一個年輕的侍人匆匆走進來。他年輕英俊,眉間靈動,步履矯健,卻也是個凡人。
“有事?”神君看著面前拜下的侍人,含笑問。
侍人起身,肅然道:“我與竹姬,兩情相悅。”
“是這樣嗎?”男人帶著笑意的眸子,轉向美人,“竹姬?”
侍人一雙明亮的眼睛,也注視著竹姬,等待著她的回答。竹姬咬緊嘴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如果是,我就讓你和他走。”男人笑道,“如果你說不是,今晚便留下侍寢。到底是,還是不是呢?”
竹姬攥緊了衣袖,神色茫然。
回答“不是”,她就將失去侍人。可如果回答“是”,她就再也不可能親近神君。那……可是神君啊!
“竹姬,我在等你的回答。”男人顯出了一絲微微的不耐。
“我……”竹姬囁嚅,“我……”
不論“是”,還是“不是”,都那麼難以抉擇。
男人的神色冷了下來,道:“若真的是兩情相悅,如何做不出選擇。看來不過是你妄想,覬覦我身邊的美人罷了。”
男人一揮手,侍人便倒在了血泊中,奄奄一息,即將死去。
竹姬尖叫一聲,撲過去捂住他的傷口。可那傷口捂不住,血汩汩的流。
“神君!神君!求你救救他!”竹姬哭喊。
“為什麼要救,他覬覦我的人呢。”男人懶懶的道。
“不!不是的!”竹姬大哭,“是我錯了!我與他兩情相悅!他說的是真的!是我錯了!”
竹姬抱著侍人,哭得歇斯底里,瀕臨崩潰:“求你救他!拿我的命來換!拿我的命來換!”
卻忽然有人溫柔的喚她:“竹姬。”那聲音無比熟悉,正是她的戀人。
竹姬才發覺手中空空,沒有一地的鮮血,沒有瀕死的人。她的戀人就坐在一旁,一臉的無奈。
“神君,你別嚇壞她。”侍人責備道。
男人用拳頭掩住嘴角,悻悻道:“不經歷失去和後悔,怎麼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呢。”
侍人以目光譴責。男人心虛的別過頭去,問竹姬:“如何,想好要怎麼選了嗎?”
竹姬已經不再有一絲猶豫,她深深拜下,額頭觸及地板,流淚道:“我已經不能沒有他。請神君饒恕……”
“沒什麼要饒恕的。”男人向後靠在憑幾上,道:“去吧,好好在一起。”
侍人給男人行完禮,扶她起身。竹姬牽住戀人的手,還帶著淚痕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兩個人向外走去。
如霧一樣消散。
“與一人,共白首。”男人晃動著水晶杯,呢喃。他抬起眼眸,問:“有趣嗎?”
竹姬消散了,竹生還坐在原處。她道:“無趣。”
“女人太多,男人的頭頂難免長草。”竹生不留情面。“常見。”
男人討了個無趣,搓搓下巴,只笑。
“如果你是她,會怎麼選?”他撐著頭問。
“所有的‘如果是我,則如何’,全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竹生道,“不管怎麼假設,你都不是她,體會不到她的難處。”
“很難嗎?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如何就不能痛快陳明實情。”他道。
“你若一開始便問她,是否有了相愛之人,她未必不會直說。”竹生揭穿了他,“可你一開始就拋出了誘惑。能為你侍寢,是這些女子心心念念所求的吧?你殿中美人如雲,如何就會挑中了她?別說你不知道,以你之能,這神宮中發生的什麼事能逃過你的耳目?”
“玩弄人心,有那麼有趣嗎?”竹生看著他,“別說什麼人性試煉。人性本就有善亦有惡,只有光沒有影的,是聖人。”
“你知道他們都愛你,他和她。這愛無關男女,純是人對強大慈悲者的崇拜、敬愛和畏懼。竹姬不夠聰慧,她想不明白這一點,因此面對情愛和膜拜,難以作出抉擇。你視其為貪婪、愚蠢,我不這樣認為。這是她有血有肉的證明。”
男人玩味的看著她。
“反倒是你,”竹生迎視著他的目光,道:“你強大,但你不是神。你只要不是神,就還是人,既是人,就有人性。於人性這一道上,你未必就能強過你的侍人。”
男人欣然同意,道:“是的,他是我最愛的侍人之一。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對他來說,一個聰明睿智的侍人,比絕色的美人更能得到他的喜愛。
男人注視著她,含笑道:“你是個有趣的人。”
竹生問:“怎麼說?”
男人道:“窺視了你的內心,讓我驚奇。”
竹生道:“看了我最留戀的和最在意的,還看到了什麼?”
“沒了。”男人道。
“本想看看你內心的恐懼,結果……”男人微微向前傾身,含笑細看竹生,“你這女子,如何內心竟沒有恐懼?我未曾見過你這樣的女人。”
“是沒有見過這樣的人?”竹生抬眸,“還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
“女人。”男人答道,“男人我倒見過幾個,也是人間極罕有的了。”
竹生看著他道:“那我與他們有何區別?只因我是女人,你便驚奇?”
一連討了兩個沒趣,那人搓著下巴笑,也並不生氣,脾氣甚好。
為了給自己挽尊,他靠近竹生,笑道:“那你想不想知道,隔壁那人都看到些什麼?”
此地再無旁人,所謂的“隔壁那人”……
“隔壁那人……不就是你自己嗎?”竹生抬眸看著眼前的男人,“長天神君。”
長天笑得壞極了。
“我是長天。”他道,“可他,還不是。”
沖昕追著竹生,一步踏上神宮的臺階,踏進了自己的洞府。
幾案上擱著自己用了一半,還未洗過的筆。玉獸爐中燃著他慣用的香。臥榻的帳子低垂,榻前有女子的鞋子。
沖昕站在那裡,不敢再往前走。
卻有細嫩白皙的手撩開了帳子,露出半張清麗面孔,烏髮如瀑,垂落迤邐。
“道君。”少女喚道,“還不睡?”
沖昕眼睛不眨的看著她。
“道君?”少女又喚他。
沖昕忽然走過去,蹲下身,抱住了她。
“……道君?”少女疑惑道,“怎麼了?”
沖昕埋在她頸間,許久,悶聲道:“我把你弄丟了……”
少女聞言,吃吃笑:“那,找回來了嗎?”
“找不到了。”沖昕眼睛酸澀,“再也……找不到了。”
沖昕最終找到的,是竹生。這意味著,他的楊五,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少女卻輕笑:“不怕。”
她溫柔的抱著他,道:“我知道,你一定會繼續找,直到找到我為止。”
這樣溫柔、善解人意又聰慧的少女,的確是沖昕記憶中那個女子。
“早些睡吧。”她說。
她拉開他的衣帶,幫他褪去外衫,拉他躺在自己身邊,跟他鼻尖對著鼻尖,呼吸可聞。
“睡吧。”她道,“明早醒來,我還在。”
沖昕有些貪戀的攏著她的頭髮,嗅著她的體香,將她緊緊的抱在懷裡,給她講他在外面遊歷的所見所聞。
講起那對殉情的情侶,少女道:“太傻了。”
“沒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她說。
這的確是她會說的話,沖昕澀然。
帳中幽暗寧靜。
過了片刻,沖昕問:“如果,如果你能修煉。會想離開這裡嗎?”
懷中的少女動了動,沖昕將她抱得更緊,低聲道:“我想聽實話。”
少女沉默了一陣,道:“會吧。”
沖昕問:“為什麼呢?”
“因為自在吧。”少女道,“人活著,都想要自在。”
金絲雀嚮往藍天,是因為……身在籠中嗎?
沖昕整晚沒有合眼,他將這記憶中的少女緊緊抱在懷裡,聽她均勻綿長的呼吸,撫摸她柔順微涼的長髮,親吻她的額頭和鼻尖,將她每一根睫毛的彎度都刻在心裡。
但時間還是流過去,夜色褪去,朝陽升起,懷中的少女睜開了眼睛。
“早。”她慵懶的伸腰,如貓。
她的道君,卻坐在那裡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怎麼了?”她含笑問。
沖昕抱住她,輕輕的抱了一會兒,放開了她。攏了攏她的額髮,他看著她清亮的眼睛,告訴她:“你要的自在,我給你。”
沖昕最後看了她一眼,揮劍斬出。
這一劍斬破了虛空。少女,臥榻,洞府像一塊幕布扭曲。那幕布上被斬出一道長長裂縫,沖昕抓住裂縫處,猛的撕開。
幕布化作光點消散,露出了藏在後面的人。
長天含笑看自己的戲,笑得極其可惡。
“我的轉生嗎?”笑夠了,他撐著頭,望著沖昕那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孔,歎道:“這麼說,我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