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為雷電驚醒。
為避免野獸騷擾或遇到什麼人,晚間她將玲瓏停於半空。不想不知道何時飄來了大片雨雲。正在她頭頂。竹生推開露臺的門,便看到外面大雨滂沱。一道霹靂劃過眼前,紫白的閃電擊中了玲瓏的靈氣壁。
法寶外都有靈氣壁,隔絕高空中的罡風。雨雖大,也穿不透靈氣壁。只是閃電擊中,分散作無數細小電流,附著在靈氣壁上閃爍。
竹生催動玲瓏升高,穿過了厚達數裡的雨雲,眼前驟然開闊明亮。
明月高懸蒼穹,銀色月光灑落雲海。那雲海一望無垠,反射著月光,朦朧得像一片光海。
竹生沒了睡意,取出先前買的靈酒,在小露臺上倚欄而坐,對月小酌。
她原就有傍晚時小酌的習慣。只是後來失了對酌趣談的酒友,算起來,竟已經二十多年沒再沾過酒。
她買了那店裡最好的酒,一斟入杯,便清香四溢。竹生舉杯,酒欲沾唇,卻頓了頓。
白皙的手伸出欄杆外,微微傾倒。
“敬你。”她道。
清酒在風中灑出一片銀輝。
玲瓏遠離了雨雲區域,漸漸再聽不到雷電之聲。竹生倚欄賞月,自斟自飲。
月色美極,夜色靜極。
太靜了,令她禁不住懷疑是不是天地間只有她一個人。
但顯然不是。竹生低頭斟酒,一抬眸,目光凝住。
遙遠之處,月光之下,雲海之上,有人一身青衫,微微仰頭,也在望著同一個月亮。月華籠在他身周,泛著微光。
他仰頭望著明月,靜得也仿佛是天地間剩下的唯一的人。
年輕的男人看起來如月下青松。竹生倚在欄杆上,把下巴擱在肘窩,賞月,賞男人的風姿。
沖昕轉過頭來,看到了她。他飛過來,直至她的窗前。
“君好雅興。”他說。
“跟了我多久了?”竹生問。
“一直跟著。”沖昕面色如常。
“我沒把話說清楚?”竹生問。
她盯著他,眼眸在月光下像蘊著潭水。趴在欄杆上,一縷長髮垂落,在夜風中飄動。
沖昕望著那雙眸子,想起了曾經有一個月夜,她推開窗,眸中乍然綻放的笑意。
那些追不回的過往,令他隱隱生痛。但更重要的,卻是眼前和未來。
“說清楚了。”他將那縷長髮給她別到耳後,“我……不信。”
溫熱的指尖觸到微涼的耳廓,似有細小的電流。竹生閉上眼睛,旋即睜開,直起身來。
“你我相識,確是造化弄人。你的無奈,我都懂。”沖昕道。
“但……”他貼近了她,微微低頭看著她,道:“你非草木,我不信你對我……全然無情。”
他聲音很低,在這靜謐的夜裡,清清楚楚,堅定不移。月光打在他的面龐上,眉目清朗,鼻樑挺拔。他似乎從沒變過,又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你也說,昨日種種,已經過去……既然如此,”他看著她皎潔面龐,終於道,“可否,與君重相識?”
“大道漫長,我想……伴君同行。”
高空猛烈的罡風穿過法寶的靈氣壁,變得柔和起來,輕輕的拂在臉上。微微的涼意驅走了一絲微醺的酒意。
竹生覺得耳邊聽到很多人的聲音。其中一個聲音尤其清晰。
你的路,太長……
走好。
走好每一步。
去吧。
長天說,你懂我。
是的,竹生懂他。眾人圍繞中的離群者,萬人愛戴中的孤家寡人。
長天說她內心沒有恐懼。長天錯了。
竹生在見過了長天之後,恐懼自己會成為長天這樣的人。看似大愛已無愛,看似慈悲……卻最無情。
竹生不想活著行走在世間,卻像一個沒有血肉的人。
她望著沖昕的眼睛。
幾十年過去,他褪去少年的天真,直面現世的無情,卻依然目光澄澈,道心堅定。
他的執著敲開了一層冷硬的外殼,讓竹生看到,原來她的內心中還依然有柔軟。她那顆歷經紅塵,蒼老又超脫的心,像是被一束陽光籠罩。那光中的熱量,帶給了她新的生機和年輕的力量。
一道淚痕劃過臉頰。
沖昕低下頭,吻乾那淚痕。
“告訴我,這些年……你過得如何?”他低聲道。
竹生微笑,道:“那就說來……話長了。不如進來,小酌一杯?”
她說著,伸出了手。沖昕握住了那只手。
小幾上多了只杯子。月下的影子不再孤單。
二兩清酒斟滿。聲音不需高,低低的,把幾十年歲月緩緩道來。
“我統一了大陸,建立了國家。”她說。
“嗯。”他點頭。
“我有過愛人,亦有過情人。”
“嗯……”他沉默。
“我有一個孩子,他現在在凡人界為帝。”她說。
“嗯……”他艱難。
沉默許久,他問:“他是你自願生下的嗎?”
“是的。”竹生說,“沒人強迫我,他的到來,是我轉世之後發生的最好的事。”
他沉默許久,道:“那……就好。”
“你呢?”她問。
“我甫一出秘境,便聽到不好的消息。回到宗門,掌門師兄說……你死了。”他道,“我當時便做錯了。”
“做錯什麼。”她問。
“我以為你死了,又乍聞自己的來歷。而後又發現……你留下的養火經。我,我以為你魂魄寂滅。我便閉洞封府,閉關修煉。直到灰灰進境,能吐人言,才告訴我,你還活著。”他垂眸,“我錯了。”
“錯了什麼?”她問。
“我不該就這樣放棄,我該那時便去找你。”他道。
她卻看著他。
他沉默許久,終於閉上眼睛:“我錯在……太相信他。”
“他當時想殺我。”她沉默一會兒,問:“現在還想殺我嗎?”
“師兄已知弄錯了。”他道,“你並非是我的劫源。”
不管怎樣,天下第一宗的掌門不再對她喊打喊殺,也算是一個好消息。
但隨之而來的,是兩個人難言的長久沉默。
“你一切遭遇,都起於我兩個師兄。”沖昕終於打破這沉默,“沖禹師兄迫你在先,沖祁師兄逐你在後。”
“但一切的根本,都在我。”他抬眸看她。
有些話,不能含糊,不能躲避,必須攤開了說。
“師門於我恩重,我不會也不能為了任何人背棄師兄們。”他緩緩道,“師兄們對你做的事,起於我,更是為了我。說到底,都是我。”
“你若心中有怨,無法不恨,這怨這恨,都請記在我身上。”
“往事無法追回,我亦無別路可走,唯有此生,伴你身邊。”
“我將盡我全力,對你好。”
“我想的好,或許,與你想要的好,不盡相同。若如此,請務必使我知道。”
“吾以此心立誓,今日所言,他日若有相違,叫我心生魔障,大道不能前行。”
他說著,身周靈氣湧動,以奇異的規律排列運動,便形成了誓言的力量。這便是言靈。
竹生抬眸:“這是……心魔誓?”
沖昕道:“是。”
竹生一時不察,叫他立下了心魔誓。這誓言,若說多麼可怕,也不儘然。許諾之事只要做到,不違初心,便沒有一點危害。
但,若有違背,便會生出心魔,較之尋常心障,不可同日而語。心魔能崩毀一個修士的心境,有人道消,有人入魔。
上天還是入地,不過在人一念之間。
竹生沉默了許久,斟滿一杯清酒,推過去:“喝酒。”
沖昕舉杯,一飲而盡。
再斟,再飲。
月光斜到地板上,影子成雙。袖側有人同醉,何不醉一場。
幾十年歲月,滾滾紅塵,癡痛苦恨憾離怨,盡溶在一壇清酒中。
晨光透窗,再穿過藕色紗帳,染上了淡淡的粉。
男人溫熱掌心的輕撫喚醒了她。明明昨夜,他醉得更深。
宿醉和晨醒的迷蒙,讓她慵懶如貓,輕輕哼吟。得了她的許,男人拉開了深衣的帶子。
肌膚泛上粉色,如海棠一般嬌豔。生命在晨光中律動,纖毫畢現。
她的唇……他在幻陣森林中偷香無數,吻過各種奇奇怪怪的唇,唯獨在出了森林後,那粉紅如花瓣的唇,讓人悸動,卻求而不得。此時終於償了心願,將她抱在懷中,相擁而吻。含住吮住咬住,再不肯放開。
竹生將他推到,掌握了主動權。她肌膚雪白,長髮迤邐。
身上馳動的女人,有沖昕沒見過的妖嬈魅惑,也有煉陽峰少女的靈動嫵媚。
她說從前都是偽,卻不見偽中亦有真。
有人外出辦事,從雲層上飛過,見到雲層之上有小巧樓閣在晨光中反著光。待到暮色升起時歸來,那精緻樓閣又在夕陽中反著光。
在此停了一天。
怪。
路過之人多看了一眼,踩著飛劍離去了。
小小樓閣繼續停在那裡,直到漫天星光。
“接下來去哪?”沖昕在身後問。
“你要去哪?”竹生趴在欄杆上反問。
沖昕吻她後頸:“你去哪,我就去哪。”
竹生心不在焉,道:“那就去赤炎秘境……周瑋邀我同去。”
這種時候提別的男人的名字……竹生猛的受力,指甲摳住了雕花木欄。
長髮洩落,在星光中,一蕩、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