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九寰大陸再難見到靈族,原來靈族遷移去了別的界。竹生恍悟。
“我自九寰來,來此尋人。”竹生道,“我的同伴大約一個甲子前誤入此界,閣下族人可曾有見到他?”
那樹人相貌是個中年,看起來十分沉穩。他問道:“可是一個傀儡?”
竹生尋了一個甲子,終於尋到了蒼瞳的線索,她按下心中喜悅,道:“正是。閣下若知他蹤跡,還請告知。”
中年人的臉色卻凝重了起來,他皺眉打量竹生,卻見竹生身周靈力純淨,並無一絲死氣。那等純淨之靈力,似他這樣的靈族天生便嚮往親近。故而雖知她是那傀儡的同伴,也對她生不出惡感來。
“你的同伴是魔。”他道。
“他不是。”竹生道。“他曾是上古修士,被魔君抽離生魂,煉製成傀儡器靈。雖亦曾做過魔君殺人的刀,卻並非是他自己的意志。魔君死後,他恢復了神智。他的器核上的確有魔息,但他本已非生靈,不會再入魔。”
中年人眉頭皺得更緊,卻似乎不知道怎麼反駁竹生。
竹生看出來了,他十分不善言辭,就連說起話來都十分滯澀。他如果是個人,就是俗稱的那種“老實人”。
她便懇切的道:“閣下既知他蹤跡,還請告知我。我此次來,便為將他帶離此界。我們離開,再不會來打擾閣下與閣下族人。”
地上原本是密集的原始森林,現在依然是原始森林,卻比剛才稀疏了一些。很多“樹”在剛才竹生的威壓下化形對抗,他們現在都變成了人的模樣,三三兩兩的站在一起,靜靜的仰頭看著竹生和中年人對話。沒有一個交頭接耳,這真是一個極其安靜的種族。
中年人還沒回答竹生,便忽然有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椿……帶她來見我。”
那聲音緩慢,低沉,卻猶如在耳邊。
竹生看到地上的靈族都朝一個方向望去,她也轉頭望去,看到的正是此界中心那棵最老、最大的樹。
“跟我來。”椿道。
竹生隨著椿向那棵巨樹飛去。越靠近,越覺得巨大。待到了近前,山壁一樣的樹幹上忽然洞開。椿飛了進去,竹生沒有猶豫,跟著進入了樹中。
樹中是如山洞般的巨洞,光線從高處的窗子般大小的樹洞中斜射進來,明暗交錯的灑落。
竹生跟隨著椿,穿過層層光幕和飛舞的塵埃,看到了說話的那個靈族。
岩壁一樣的牆,浮現出仿人的五官。
竹生第一眼看到,便想起了守著凡人界界門的樹翁。忽地恍然,原來樹翁就是靈族。
“我……乃靈族……族長。”那岩石般粗糲的巨大面孔緩緩開口。“小……姑娘,你……如何與‘夜息’成為同伴?”
這位族長說話十分緩慢,但好在還沒有慢到樹翁的速度。
竹生道:“我不知道什麼夜息。我與他相識時,他已經取回了自己的意志,不再受魔君操縱,是獨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
族長道:“你……可知夜息,殺人……無數。”
竹生道:“那些事並非出於他的意志。他也曾是修士,失去了血肉之軀,失去了自由意志,對任何修士都是痛苦之事。我慶倖他後來並不記得被魔君操控之時的事,他若記得,痛苦只會翻倍。”
“族長大人。”這一次,竹生搶先開口,“我曾在九寰凡人界界門處,見到過一位樹翁,他也是靈族嗎?”
“啊……是檎。”族長道,“他傷重損了修為,身體無法癒合,神……君命他守衛界門。”
竹生注意到,族長在提到“神君”的時候,語速緩了一下。
“如此說來,想來族長……也是經歷過滅魔之戰的時代了?”竹生問。
“滅……魔。”靈族族長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這歎息擲地有聲,在光影交錯、塵埃飛舞中,仿佛穿越了時空。
竹生上前一步,輕聲道:“族長大人,可否單獨說兩句?”
椿不滿的看了她一眼。
族長沉默了一會兒,道:“椿,去吧。”
椿微微躬身,轉身消失在了層層光幕之後。
竹生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族長。
“椿說,我的夥伴是魔。”她開口道,“這是族長告訴他的吧?”
“傀儡的……器核上帶著魔息。”族長道,“這是……煉製之時便……浸透的,難以淨化。”
竹生卻緩緩道:“那族長……為什麼不告訴你的族人,我的夥伴身上還帶有神息呢?”
蒼瞳第一次見到樹翁,樹翁便察覺出他身上同時有神息和魔息。
洞中陷入了沉寂。
過了許久,竹生又聽到了長長的歎息。
“神……”族長蒼老的聲音中蘊藏著跨越了萬年的憤怒,“這世間……哪有人,配稱神?”
竹生望著那岩石般的面孔,輕聲道:“原來族長也知道……”
“小……姑娘,”族長問,“你知道……什麼?”
竹生道:“我知道,那些沒有歸來的戰士們,並非死於魔修之手。”
她頓了頓,又道:“我還知道,他們都無法往生。”
竹生腳下的地面開始震動。
剛剛離開了巨樹的椿倏地回頭。地上三三兩兩的靈修們都驚訝的望著他們的族長——那棵巨樹,便是族長的真身。
此時,那巨樹樹冠顫動,斷裂的枝條和葉片簌簌而落。上古修士的威壓漫天遍地的鋪開。椿忍不住皺眉,不知道那個人族女子如何觸怒了族長。
竹生吃力的扛住了那道威壓。
族長待盛怒消去,才質問:“你……如何知道他們……不能往生?”
竹生道:“我在魔域見到了魔君,魔君親口證實的。”
“魔君!”族長道,“魔君……已經死了!”
“沒有。”竹生道,“只是被封印在陣法中。已經一萬年了,那陣快關不住他了。”
竹生的腳下又是一陣震動。
“長——天!長——天!”族長憤怒,“你……獻祭了所有人,竟然沒有……殺死魔君!”
他這憤怒在胸中壓抑了萬年,終於爆發。
“族長……應該沒有參加最後的決戰吧?又是如何得知那件事的?”竹生問。
族長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的冷靜了下來。他岩石般的嘴唇動了動,道:“那時……我受命看護族中幼苗。”
“神……長天,把凡人送進了封印。妖族、靈族……各自看護本族幼崽、幼苗。”
“當時的……族長是,我的同枝。”
“靈族,生於同一棵母株,稱同枝。相當於……人族的兄弟。”
“他……在死前的一瞬,將根紮入地下,留下了……一顆種子。幾百年後,我……尋到了戰場,找到了種子。”
“種子……記錄了最後的影像。”
族長那仿人的面孔粗糲如岩石,此時扭曲著流露出他內心的痛苦憤怒。
“神君——長天,我們的……信仰……”他痛苦道,“所有修士……所有,人,妖,靈,都……死於他手!”
竹生能感同身受族長的痛苦。她看到了碧刃的記憶。而碧刃最後一刻被灌注的是那位上古修士的情感。那情感震驚到了極點,痛苦到了極點。
那些人就如族長所說,視長天為信仰。
竹生望著痛苦的族長,輕聲問:“我不懂,既然你這麼恨他……為什麼不將真相告訴你的族人?”
族長若不是隱瞞了真相,就不會只告訴椿蒼瞳身上有魔息,卻不告訴他蒼瞳身上還有長天的氣息。
族長沉默了很長時間。
“道心。”他道。
“他們當時還……小,但很多都……見過神君。神君也是他們的……信仰。”
“對修士……信仰崩潰,道心……極易崩潰。”
“我們……靈族,比人、比妖,都……更簡單。”
“我們的道心,更……簡單,更……純粹,所以他們……一直信仰長天。我……不能說出真相。”
竹生問:“你把他們帶離了九寰,就是為了淡化這信仰嗎?可有效?”
族長長久的沉默了。
過了許久,他問:“現在九寰……如何了?還……有人信仰他嗎?”
竹生道:“他留下了傳承,創建了一個叫作長天宗的門派,現在是九寰大陸最大的宗門。但是‘長天’這個人,還有‘神君’這個稱號,九寰已經沒有人知道。人們只知道萬年前有一場滅魔之戰,並不知道是誰在其中擔任領袖。”
族長久久的沉默,似是不能相信九寰已經無人知道神君。
“魔域……又是什麼情況?”他問。
“大陣不穩,魔君已經可以放出神念。許是因此之故,許多魔修再現於世。九寰……恐將要再有一次滅魔之戰。”竹生將這些年九寰界魔修出沒的情況細細的講給了族長聽。
“魔修……必滅。”族長道。
竹生看出來了,族長雖然痛恨長天,但他對於魔修的立場從來沒變過。魔君統帥下的魔修,與其他種族無法共存,是不爭的事實。
“這一次的戰場上,恐怕就只有人、妖二族了。”竹生道。
“我……離開的時候,那兩族……打得厲害。”族長道。
“又和好了。”竹生頓了頓道,“從前天長天的一隻寵物——一隻狐狸,現在成了妖族之王。她令二族再度握手言和。”
“狐狸?小……青嗎?”族長詫異道。
“正是。”竹生答道。
“竟是這只……血脈駁雜的魅狐?妖族難道……無人了嗎?”族長道。
“聽說都死在狐狸的手裡了。”竹生道。
族長沉默了一瞬,道:“定是神君……給了她什麼。”
“長天為她創了一套功法。她修煉後,比別的妖更強大,統一了妖域。”竹生平靜的道,“我修的也是這套功法。”
“怪不得……你,還是個小姑娘,就已經……這般境界。”族長道。
族長說完,又沉默了很久。他是一位很老的老人,就像很多老人一樣,緩慢、遲鈍,甚至可能走神。
過了很久,竹生聽到他的長長歎息。
竹生懂那歎息的含義。族長恨長天,她厭長天,可他們都不得不承認長天的強大,長天的全能,長天的驚才絕豔。
所有修士修煉的最終目標都是大道,都是升仙。
長天升過仙,又歸降。歸來的這個人,無所不能,近乎完美。於是升仙就不是一個縹緲的傳說,而是近在眼前的現實。長天就是活的證據,他的存在就證實了大道的存在。
竹生這時,終於有些理解上古修士們對長天的迷戀和崇拜了。
“族長大人……”竹生放柔了聲音道,“我知道你痛恨長天,我亦深厭他。但我的夥伴,既非魔修,也不是他的擁躉。我穿越了許多不同的界,才找到了這裡。如果你知道他的蹤跡,請務必告訴我。也許我和他都不能再回到九寰,但即便是那樣,我也要找到他。”
靈族族長看了看竹生。
一個人族,一個無垢體。
他有多久沒有見過人族,沒有見過無垢體了?
這個女子長得很美。讓他想起了當年神宮中的那些凡姬。長天身邊的凡姬都是人間至美的紅顏,她們穿著美麗的衣衫走在神宮高低錯落的廊間,遠遠望去,如雲如霞。
他那時還年輕,也曾愛過一個凡姬。為了討好她,他還從頭上開出花來給她。他至今還記得凡姬笑起來的模樣。
那模樣真美麗。
但他只是出征一回,歸來時,她就已經老死了。
頭頂忽有重物砸落,竹生瞬息後撤。那東西砸到了地上,高高彈起,反復幾下,才停下來。
那是一個繭。人腿一般粗的枝條層層纏繞,緊緊的不知道將什麼裹住,裹成了一個球形的繭。
那繭停穩後,忽然又開始動了起來,像是裡面被裹住的什麼正在掙扎。竹生眼睛亮了起來。
轟的一聲,那繭爆裂開,蒼瞳翻身而起,面對族長握緊了拳頭,身體蓄滿力量,隨時準備攻擊。
便在這時,他聽到一個溫和、低沉的女子聲音喚道:“蒼瞳……”
蒼瞳不敢置信的轉頭。
斜射入的光籠罩著她,她看起來像在夢裡。
可這不是夢,她來了。不知道經歷了怎樣的磨難,她來到了這個全然陌生的、無比遙遠的界,找到了他。
就如同他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