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昕溫柔的攏攏她的額髮,低下頭去又吻了吻她。
竹生隔著衣襟按住了他炙熱的手掌,看著他問:“你好嗎?”
沖昕低聲道:“你不在,就不好。”
竹生笑了,推開他坐了起來,仔細的看著他。時間很難在他們這樣的高階修士身上留下痕跡,他們看起來都是風華正好的青年男女,正當相愛相依。
“我去找了青君,想殺她。在她那裡遇到了故人。”她向他解釋道,“他是和我一同從凡人界過來的朋友,他想幫我,卻被青君扔到異界。”
沖昕凝神聽著。
“我被青君扔到了魔域。我在那裡煉化戒指用了好幾年,有了打開空間裂縫的能力,為了找到我這個朋友,花了一個甲子的時間,所以回來得晚了。”
“找到他了嗎?”沖昕問。
“找到了。”竹生道,“他就在外面。”
沖昕欣然點頭,道:“好,我想向他當面道謝。”
竹生看了他一會兒,道:“但是在去異界尋找他之前,我在魔域……見到了魔君。”
沖昕沉默了,他看著她,道:“你已經知道了嗎?”
竹生點頭,問:“為什麼那時候要將自己剝離出來的東西養起來?”
“那都是升仙之前的事了,記憶都很模糊了。”沖昕搖頭道,“大概……就是一時覺得好玩吧。”
竹生問:“後來呢?”
“我給他的聚靈陣和養魂之物都太好了,一個疏忽,他就開了神智。等我發現,他已經逃了。”沖昕歎道,“這是我犯下的第一個錯。”
竹生沒說話,只看著他。
“我當時沒在意,只覺得不過是一點點開了神智的殘魂而已。但我忽視了一點……”沖昕苦笑道,“雖是殘魂,但他是我的殘魂,他擁有我的記憶,我的所知,和與我一樣的聰明才智。”
“他雖是殘魂,但他擁有的智慧和知識,使他在外面獨立的活了下來,甚至不斷的強化自己。”
“更糟糕的是,正因他是魂,沒有肉身,所以只要他能不讓自己消散或者被人殺滅,他就能一直存在。他不僅擁有智慧、知識,他還擁有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時間。”
“他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從一點殘魂,變成了獨立的存在。”
竹生道:“但這樣,不足以讓他強大到成為魔君吧?你是升仙後歸降,才有資格被稱為神君,他呢?他是如何成為幾乎毀滅了九寰的魔君?他是怎麼擁有足以和你匹敵的力量的?”
“不是匹敵。”沖昕糾正了她,“在我作神君的時候,他已經超越了我。超越了很多。”
“雖然無法與我為仙時相比,但的確遠遠強於為神君的我。而天道規則限制了我,我不能以‘仙’的力量去干涉這世間的任何一件事,所以我只能再塑肉身,歸降於世。因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必須由我來解決。”
竹生問:“這聽起來不可思議,你的力量已經如此強大。他縱然擁有你的知識和智慧,也不曾升仙,如何竟擁有了超越了你的強大?”
沖昕沉默了許久,歎息,道:“這就是我犯的第二個錯,這個錯幾乎毀滅了一切。”
“升仙之後,便不再受此界束縛。我可以的隨意的穿過宇宙壁壘,去往不同的宇宙。我見過了太多,懂得了太多。作為‘仙’,我懂得的不是知識或者技術,而是遠遠高於知識和技術的東西。”他道。
竹生比旁人更能理解他的話中之意,她看著他,道:“……法則。”
竹生在玄炎秘境中觀符籙,初悟法則之道。她隱隱領會了世間一切的功法、術法、符籙,其實都是遵照法則調用自然之力。她以三昧螭火焚煉自身成為無垢體的時候,經歷了“聞綸音”。那綸音之中不止是呼喚,還有交流和傳遞。那些東西不能用具象的文字和語言表達,但當竹生修煉之時,她便能隱隱摸到法則的邊,所以她的修煉速度才如此驚人。
大道的修煉,歸根到底,就是一個不斷領悟法則,借用法則調用力量的過程。這修煉的最終目標,是將己身煉成法則。這,就是世人所稱的“升仙”。
沖昕的目光中流露出讚歎。
竹生問:“這與他,又有何干?”
沖昕的目光中出現了沉重的苦澀。一個無心的錯誤,所鑄成的惡果,後來重到了連他無法承受的程度。
“那時候已經沒有了時間的概念,說不清到底是過了多少年。有一天我來到一個宇宙,發現這就是我出生的那個宇宙。我於是回到了九寰界,想看看我出生的這個世界。我本該看一眼就走,但就因看的那一眼,使我想起了從前我遺留在這裡的殘魂。”
沖昕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竹生盯著他,問:“你幹了什麼?”
沖昕沉默許久,道:“我突然好奇他是否還存在,於是我……聯通了他。”
“他原本就是我的一部分,作為‘仙’的我,有這個能力與我自己的殘魂聯通。”
“多久呢?我和他聯通的時間……一刹那吧。”
一刹那是多久?
一刹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一個晝夜有四百八十萬個“刹那”,或二十四萬個“瞬間”,或一萬兩千個“彈指”。
以竹生故鄉的時間演算法來說,一刹那等於0.018秒。
長天為仙之時,一念之差,和還不是魔君的魔君聯通了0.018秒。
“在聯通的時候,我便意識到了自己的錯。但已經晚了,我與他聯通的一刹那,那一刹那,我和他……共用了一切。”沖昕道。
竹生臉上變色。她曾問過魔君,他是如何獲取了力量,現在她明白了。
她用看智障的目光看著沖昕:“你讓他……觸到了法則?”
法則,至高之道。普通修士汲汲一生,耗盡了聰明才智,耗盡了心血才能領悟那麼一點點。比尋常修士多領悟那麼一點點的,便是高階修士。比高階修士多領悟一些些的,便已經是大能。
魔君用了一刹那的時間,從長天這裡直接拿去了現成的。
後來的翻山倒海,改天換地,都緣於他連續犯下的兩個堪稱愚蠢的錯誤。
“悔”這種東西,不僅於事無補,而且滋味苦澀。沖昕只能獨自品味著這苦澀。
“所以,他成了魔君?”竹生追問。
沖昕點頭:“他領悟了法則,餘下的不過是如何運用這法則,使自己變強而已。他擁有和我一樣的智慧,在那一刹那之後,他立刻便逃遁了。”
“我沒有再離開,我就留在了這個宇宙,這個界,一直看著。我看到他去了許多界,最後,他相中了魔域。”
竹生冷冷的道:“因為魔沒有底線,為了變強,他們可以吞噬一切。這方法惡劣又噁心,但比起修士們按部就班的修煉,的確能夠做到快速的強大。”
“但我始終感到困惑。他變強之後成為了魔君,為什麼要毀滅九寰?他到底想要什麼?”她看著沖昕道,“我曾為人皇,我率軍征戰,雖然會殺死敵人的士兵,消滅抵抗的力量,但我不會屠殺百姓,也不會將肥沃的農田變成焦土。因為當我勝利後,那些百姓和良田,都將是我的財富。我需要做的是管理、保護和引導他們。但是魔君……他對九寰做的事堪稱是絕戶計,我一直不明白這裡面的邏輯。他想幹什麼?他想要什麼?毀了九寰,他又能得到什麼?”
沖昕目中露出了“原來你也有蠢的時候”的目光。
這目光令竹生微怔,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在腦中閃現。竹生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沖昕道:“你想到了?”
竹生道:“魔不可能升仙!”
是的,升仙!如果魔君的目的是升仙,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他根本就不在乎九寰,也不在乎魔域或者魔族。他只需要力量。他涸澤而漁,把整個九寰甚至包括魔族在內,視作一頓大餐。他要的是一餐吃飽,然後離開這張桌子,攀上更高的階梯!
如同養蠱,他把所有的都吞噬,讓自己成為最後的最強的那一隻。
至於他離開後,是否洪水滔天,又關他何事?
“魔不能升仙,我以為這是公認的常識。”竹生道。
“是常識,但那說的是普通的魔。”沖昕道,“升仙,是領悟到了足夠多的法則,借法則之力擺脫肉體的束縛,成為更高等級的生命。這種形式的生命是法則的一部分,是宇宙的一部分,可以永恆。”
“領悟法則的過程,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修煉,本身就是變強的過程。但魔,當一個修士背離常道墮魔,本身就意味著‘弱’,這樣的魔,永遠領悟不了法則的真義,無法強大到生命的升級。”
“他,卻是一個超出了常規的錯誤。他先領悟了法則,而後尋找變強的手段。他選擇了捷徑,雖然也有種種弊端,但的確有可能使他強大到突破臨界點,轉換生命形式。”
“明白了。”竹生道,“用我故鄉的說法,便是量變引起質變。”
竹生的疑惑都解開了。但她想起了在玄炎秘境經歷“聞綸音”的時候聽到的那些呼喚。
她看著沖昕,問:“所以這就是你歸降的真正原因吧?”
“他若只在九寰做魔君,毀滅的只是九寰。可他要升仙,當他成了你們的同類,他應該也有能力毀滅你們。因為他是你的惡,他根本沒有底線。他能做所有你們不能做的事,用以超越你們,擊敗你們,毀滅你們。所以你……一個仙,一個更高等的生命形式,被迫降級,將自己重新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低級生命。”
“是不是這樣?”
沖昕的目光中充滿讚歎。他感慨道:“這一界已經有一萬年沒有人升過仙了。現世若有人有資格升仙,成為我們的同類,那個人一定是你。”
竹生微哂。
她道:“昔日我問過魔君這些問題,他叫我來問你。現在我明白了,這一界的萬年之劫,原來都來自於你的愚蠢。”
“你可能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但像你這種聰明人一旦犯起蠢來,造成的惡果才真正可怕。”
“但我還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沖昕道:“你說。”
竹生道:“沖昕接受了長天的記憶,所以他會模糊界限,混淆自己到底是誰。但是你……”
“你,如此聰明,如此全能的你,又是怎麼竟把自己當作了沖昕?”她看著他,喚出了他的身份,“長天神君。”
“沖昕”驚訝且迷惑,他道:“你弄錯了,我就是沖昕。”
“我是沖昕,也是長天。我們本來就是一體,也早就已經融合了。”
“這樣的我,可能與從前的我有所不同。但我的確就是我。”
竹生沒有反駁他,她看了他一會兒,扶上他的肩膀,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沖昕”滿心喜悅,抱住了她,深深的吻。他愛竹生,他的心裡全是對她的愛戀,從剛才看到她第一眼,這愛戀便充滿了他的胸臆,直欲噴薄而出。
竹生卻離開了他的唇。她的手滑到了他心臟的位置,掌心能感受到年輕男人炙熱的心臟強壯的跳動。
“你說要我不要輕易放棄你。那你是否已經放棄了自己?”
“你是否還記得自己是誰?”
“沖昕,回來。”她輕輕的道。
“沖昕”看著她,他的眼神漸漸的發生了變化。那些溫柔、愛戀、思念漸漸淡去,他的眼神,再不會讓竹生都感到無法分辨。
因為在那冰冷的水底,有一個沉睡了許多年的青年緩緩蘇醒。
那些捆縛著他的鎖鏈已經融入了他的身體,融入了他的骨頭裡。當那些鎖鏈融進他的心臟時,他就會真正和長天融為一體,再也無法分離。幸而在這個時候,竹生喚醒了他。
他想了起來,他才是沖昕。
長天也想了起來,原來他是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