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雪落下的那天,旃雲峰的周霽奉師命來接楊五。
他親眼看著長天宗弟子們的偶像、那位十七歲就結成金丹的不世天才沖昕道君,親手給楊姬系好斗篷的帶子,還給她拉上了風帽。
兩個月不見,楊姬膚色養白了許多,眉目清麗,眸光靈動。嘴角帶著笑意,神色間躍躍欲試,似乎想做些什麼,卻被煉陽峰主冷冷的瞪了一眼,低頭抿著嘴笑。
周霽從前聽過數次沖昕的道君釋疑。講壇上的那人,從來都是高高的、遠遠的,說話待人總是淡淡,令人無端就心生敬畏。周霽還是頭一次在沖昕道君的臉上看到這種無奈的神情。
像是惱她的淘氣,又不知拿她怎麼辦。
周霽記得前兩次他送楊五回來,道君都還未曾這樣過。他的目光不由在那側身對著他的女子身上打了個轉。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她……已經深得道君寵愛了嗎?
就在此時,沖昕的目光投過來,如霜如電。周霽心頭一凜,立刻將視線轉向旁邊去。耳邊聽著道君囑咐楊姬:“聽師兄的,好好調理身體。”
那女子溫柔順從的道:“知道了。”
“周兄。”楊五喚道。見周霽轉頭,楊五道:“我們走吧。”
周霽朝沖昕抱拳躬身,沖昕淡淡道:“有勞師侄了。”周霽不敢抬頭,道了聲“不敢”,便祭出飛劍,緩緩升空。
待飛離了煉陽峰,他才敢去打量楊五。她穿著華麗的衣裙,不便騎乘,側坐在疾風狼背上。火紅的斗篷,襯得她的臉白皙如玉。周霽其實很喜歡從前她膚色如蜜的模樣,可能是他品味與眾不同,總覺得那樣的她,另有一番獨特的風情。
但……如今膚白如玉的楊姬,亦叫人移不開眼。
楊五的目光忽然投過來。
周霽竟慌亂了一瞬,隨即鎮定,笑道:“楊姬的坐騎莫不是疾風狼?”
楊五笑道:“正是。他叫灰灰。”
周霽道:“好幾年前便聽說馭獸司那裡得了頭疾風狼的幼崽,莫非便是這一隻?”
他明知故問。疾風狼難得,馭獸司派出去採買的人偶然才得到這麼一隻幼崽。因為還要馴化,虛澤道君和虛瀾道君當即便都表示要預訂。因為難得,兩人都不願意相讓。師兄弟們閑得無聊時,還拿這個事來說嘴,賭最後這只疾風狼會落在哪位道君手裡。
誰知道最後果然落入了一位道君手裡,卻是年僅二十的沖昕道君。聽說虛澤道君和虛瀾道君當時知道,相顧啞然。雖然都是道君,論輩分,他們是晚輩,不好和師叔爭,論年齡,他們又都是活了百多歲的老傢伙,沒臉和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搶。最能保存體面的方式便是微笑相讓,至於是否暗裡磨牙,就不得而知了。
前陣子更是有師姐妹悄悄相傳,道是那只疾風狼,沖昕道君搶了去,竟是給一個凡女當了坐騎。許多人不知道凡女的身份,周霽卻一聽說這傳言,就知道說的是楊姬。
那時候他微感悵然。卻又想,她不過一個凡女,若是得了師叔寵愛,於她,才是更好。
後來偶然聽一個領了巡山執事的熟識的師弟說,曾在晨光初露時見過那凡女騎著威風凜凜的疾風狼在山間馳騁。那個時間,宗門弟子都在做早課,山間清淨通暢,頂多會遇到一兩隊巡山執事而已。正適合疾風狼撒了歡的疾馳玩耍。
心裡明明還在因她得了師叔寵愛而替她高興,聽到這事,卻忍不住棄了早課不做,初陽升起時便踩著飛劍在能看見煉陽峰的地方盤桓。果然看到了她。
晨光中,她的眉間像籠了一層光。明明是柔弱的凡女,騎在一頭兇猛的巨狼背上,卻顧盼神飛,絲毫不曾為這兇猛靈獸的氣勢壓倒。
他偷偷的瞧了她幾次,遠遠的。最終還是收拾了自己的心緒,朝夕功課,勤練不輟。他畢竟不是那等來自凡人之家的懵懂少年,他出身修道世家,如今家世眼見沒落,正需要他這樣的後輩子弟勤奮修煉,強大起來,以支撐家族門庭。
更何況,她……是那個沖昕道君的人。
他面上雖帶著和煦微笑,與她看似輕鬆的閒談,眼神卻騙不了人。楊五曾有過愛人,亦有過丈夫,死的時候,連兒子都比周霽年紀還大,現在更是與沖昕這樣的年輕男人日夜周旋,怎麼可能看不出周霽那一點點隱藏的心緒。
但周霽比沖昕還要更年輕。沖昕算是青年,周霽甚至只是個少年。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楊五甚至覺得這種少年情懷,十分的美好有趣。畢竟,當她看這件事的時候,是站在一個養過兒子的母親的立場上。
她不禁想起了她的孩子。他是那樣的優秀強壯,令他的父親驕傲又歡喜。她現在都還記得,當兒子準備進入家族學院學習時,那個男人是如何用心的在那些依附於家族的下級貴族送來的子弟中為他甄選同伴。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眼光實在毒辣。他選出來的那些少年,個個優秀,圍繞在他們兒子的身邊,將來會是他的心腹和左膀右臂。
他的種族,三十歲才算成年。所以,她死的時候,他們的兒子還沒有成年。她想起他來,會傷感,卻不會擔憂。他是他父親一心期盼的優秀繼承人,在那個男人的呵護和引導下,他一定能成長為了不起的男人。
他的父親野心勃勃,志向浩大。對這種有野心的男人來說,優秀的繼承人,非常重要。等他成長起來,一定能成為他父親的左膀右臂,助他實現野心吧?
雪下得不算大,飄飄零零的。
疾風狼的速度很快,雖然這只是一隻幼狼。周霽須得全力驅使長劍,才能穩定的與楊五同速。
她在想什麼呢?為什麼會望著飛雪出神?她的神情中有淡淡的憂傷,沉凝在眉間。這讓她看上去不像一個少女,倒有些像那些活過了一兩個甲子的師姐們。
可她只有十六歲,的的確確是一個真正的少女。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憂愁呢?
難道是道君……不,他想起出發前沖昕看楊五的目光,否定了這個猜想。他猜想不出她究竟為何會有這樣一份憂傷凝在眉間。
她不過是一個凡人而已,卻裹著昂貴的赤狐皮的斗篷,以疾風狼為坐騎,腰間懸著代表一峰之主的紫玉佩,想要什麼都可以自取。虛澤道君的愛女,待遇也不過就是如此了,甚至連這頭疾風狼,都還沒搶過她。她,到底為什麼還會不快樂呢……
雪由小而大,到了傍晚的時候,已經成了鵝毛般的雪片。沖昕站在洞府外的高崖邊眺望,許多山峰已經漸漸覆上一層白色。再下一個晚上,等到明天,宗門就會變成銀色的世界。這其實是由於護山大陣的緣故,虹罩影響了氣候,使得夏季持續的時間更久。秋日被壓縮得很短,冷氣流便迅速的凝結,一入冬,便大雪紛飛,處處潔白。
那時候,宗門便恍如仙境,很美。然而更美的,卻是夜深人靜,月掛高空時的夜景。她一定會很喜歡。
旃雲峰頂終日雲霧繚繞,不管下雨還是下雪,霧氣都會更重。她在師兄那裡,一定是什麼都看不到。等她回來吧,等她回來,他帶她去看夜雪。
對了,還有樂於峰西邊的山裡那些小瀑布。這種時候,那些瀑布都會凍住,成為冰瀑。先用烈火術將冰瀑融掉,再牽引瀑布水流斜流,然後用炎冰術令水流急速凍住……就可以坐在瀑布頂上,從瀑頂一路滑到下面。他少年時常常這樣偷偷的玩耍,後來被沖禹師兄發現,師兄還跟他一同玩耍過幾次,只不敢叫掌門師兄知道。
掌門師兄倒不會責備他。只是他對他的期望太高了,總是希望他將更多的時間投入到修煉中去……師兄閉關沖境已經兩年,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但沖琳師姐折了壽數為師兄卜算,算出師兄有驚無險,倒是不怕。只希望師兄能儘早破境,更進一層。
放下對師兄的擔憂,他抬頭看看越來越大的雪。想到楊五那麼愛玩,喜歡速度和刺激,一定會很喜歡那個冰川滑梯。
他的唇邊,不禁有了笑意。
待等到第三天,楊五還沒有回來,沖昕如上次一般,遣了徐壽過去探看。徐壽帶回來的回話亦如上次,楊姬無事,多調理幾天,於她有益。既然如此,他就不擔心了。把楊五交給師兄,他是放心的。
他卻不知道,這一次,沖禹遇到了個麻煩。
“怎、怎麼會這樣?!”看到重新長大的楊五,沖禹真人徹底傻了眼。
楊五揉揉還隱隱發疼的身體,看沖禹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心裡約略猜到了幾分。取出一面靶鏡照了照……果然!前兩次她重新長大後,面貌就略有變化,卻細微到除了她自己,別人都很難察覺。這一次,這變化終於大到不能叫人無視的程度了。
楊五放下靶鏡,看沖禹一臉不能理解的懵圈,便把自己那個“地基和蓋樓”的理論說給了他。
沖禹其實是個技術型學霸,他除了修為達到了元嬰境界,還極為擅長丹道、符道,因此才能在宗門裡同時兼領丹藥、符籙二司的掌司之職。楊五這個地基和蓋樓的理論並非他想不到,而是正好戳到了他的盲區。
他自小就入了宗門,一路修煉至元嬰境,歷時了三百多年。他的人生雖然漫長,卻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閉關、悟道、修煉、煉丹和鑽研符籙陣法之上。當年他築基圓滿,按照宗門規矩,就該出去歷練,以強化心境了。別人都出門了,只有他還在自己的小院裡宅著。最後還是他的師尊實在看不下去,一腳把他踢了出去,他才不情不願的出門遊歷了十年。一回到宗門就立刻結丹了。
結丹成為金丹道君,便分得了一座峰頭,有了自己的洞府。不用天天在師父眼皮子底下了,他樂得沒人管,天天宅在洞府裡,不是煉丹,就是畫符。
丹也好,符也好,包括傀儡、機關和其他一些,雖然也都被認為是道法分支、輔助,卻終究不是最最正的那條大道。修煉己身,才是真正的大道正途。
待他到了金丹圓滿境,自己也萬料不到,堂堂一個金丹道君,竟被師尊親自殺過來,拎著領子又扔出了宗門!委委屈屈的,又出門歷練了三十年,這一次倒以“丹、符雙絕”在外面闖出了不小的名頭。待他回到宗門,閉關了一次,便沖境成功,碎丹成嬰,成為了元嬰真人。
他後來一直記著,他的慶賀大典之後,喝醉了的師傅握著他的手臂說:“你呀,你呀!你和琳兒天資如此之好,偏偏心都不在大道。到現在都不能替為師解憂。罷了,罷了,好在還有祁兒。這些累事、俗事只得交與他了。你以後切切要聽你師兄的話,務要以宗門為重……以後我若不在了,你切莫為了小道,誤了正途……”
那時候他牙痛的想,有師父他老人家這種活了千年的老妖怪在,時時盯著他,提點他,抽打他,他哪敢誤了正途啊。以他的宅蹲屬性,搞不好以後會成為長天宗第一個被師父拎著領子扔出宗門被逼著去歷練的元嬰真人呢!
他那時一點也不擔心未來,因為未來是如此的漫長。
他實在想不到,他離元嬰圓滿境還這麼遠呢,師父就先離他而去了。再沒人會踢他出宗門,強迫他出門歷練了。
他將自己關在洞府裡好幾年。
他一直以為自己活了百多歲,歷練中也見了許多,已經看淡了生死,只是還沒到要去堪破生死關的時候。卻不料師父的隕落,竟令他如失魂魄。
這才明白,因為自小離家入宗門,雖然父母過世之時亦曾侍奉床前,全了人倫。內心中,卻並未特別的難過。原來是因為,百多年裡,早已經把師尊視作了真正的家人。師尊的隕落,於他才是真正的斷塵緣、面生死。
他閉關數年,出關之時,便堪破了生死關。
破情關,堪生死。他做到了一半,相當於一隻腳邁入了還虛境。
而後丹藥司掌司師叔破境,升為長老。符籙司掌司師叔兵解隕落。掌門師兄要他挑起丹藥、符籙二司。他從來不擅長也不喜歡這些俗務,本想拒絕。
師兄卻道:“師父當年與我道,他日你需要臂膀,沖禹可倚靠。”
沖禹活了百多歲的人,也沒抗住這一句,生生讓師兄給催紅了眼圈。
及至叫師兄哄著套上了丹藥司、符籙司兩道大枷,才知道這些俗務有多麼的拖累修煉。怪不得丹藥司掌司師叔一破境,立刻急惶惶的丟下了這一攤子,躲到宗門禁地裡去了。
再回頭看師兄,撐著整個長天宗“四大仙宗之首”的名聲,不知道多少俗務纏身,竟能修煉至元嬰圓滿境,真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