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楊五的確可以說是已經死了。因為還活著的這個人,是竹生。
不知來歷,沒有姓氏,不願被羈絆。
“結果還是,不能獨善其身啊。”竹生感慨。
范深含笑:“窮,才獨善其身,既達,自當兼濟天下。”
“達?”竹生自嘲,“不過是螞蟻看甲蟲罷了。”
“此話怎講?”范深好奇。
竹生搖搖頭,不想解釋。
這裡的人以為這裡是九寰大陸,不知道世界之外還有更大的世界。這裡的人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不知道有人真的能飛天遁地,移山填海。這些人被困在這個割裂的小世界裡,看不到真實的世界,讓她感到格外的可悲。
如果可以,她也很想像他們一樣“不知道”,那樣或許會比較幸福。可她偏偏親眼見過,親身經歷過,知道界門的另一側有多少強者存在,更知道和那些強者比起來,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所以一直以來,她更想抱著刀走天涯,而不是在綿羊群中稱王稱霸。
竹生身上有很多謎團,她不想說,范深便不去探究。她的過去怎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將來。
他想在她的將來裡摻一腳,不,是摻很多腳。他想讓她的將來按照他的期望走。
“不說這些了,”他道,“再說說村兵的事吧。”
竹生說:“人口太少,單靠青壯男子不行,算上強壯的婦女,還是不夠。必須全民皆兵。”
這個說法讓范深很感興趣,他問:“如何全民皆兵?”
“老人、婦女、孩子,都要有自保之力。”竹生道。
范深搖頭:“老人力衰,婦人力弱,小童尚幼,如何自保。”
竹生自有想法:“給他們武器,不依靠體力便能使用的武器。”
不需要體力便能使用的武器,范深能想得到的便只有手弩,然而手弩的製作,成本高昂,工期也長,還需要真正專業的匠人才能製作。是裝備極其精良的軍隊才能配備的。
竹生道:“那樣的,我們自然配備不起。我說的是簡易的,能就地取材的。”
竹生已經帶人勘察過,高家堡西邊五里之外的山谷裡,漫山遍野全是竹林。簡直是最好的材料。
竹生令村人於山野間大量采竹。根據竹子的強度、韌性和粗細,製成了簡易手弩、擲矛、竹槍,還有專給孩子準備的吹管。
旁的也就罷了,那簡易手弩是竹生親手製作的。范深、阿城、七刀和翎娘都在一旁旁觀。他們眼睜睜看著幾段竹子在竹生的手中被用一柄小刀削切,細藤去皮,搓擰成弦。幾個粗陋的部件一組裝,便是一架簡易手弩,這跟范深見過的精良手弩完全沒法比,可……的確能使。
力氣最小的翎娘擔任了測試的職責。弩箭亦是亦是以竹製成,製作簡單,成本還極低。尖尖的竹箭射入了樹幹,七刀過去拔出來,細細觀察,回頭喊道:“半寸!”
范深道:“威力太小,穿不透皮甲。”
竹生道:“無妨,這個照臉上射就行。”
范深道:“並不能致命致傷。”
竹生道:“芝麻他爹會捕蛇,可以附毒。”
竹生是偶然看到一個光屁股小孩甩著一條小蛇在泥地裡玩耍。那個孩子名叫芝麻,芝麻他爹有門手藝,他會捕蛇、養蛇。
竹生道:“這個給女人和老人用,必要時,附上毒,便是殺傷性武器了。”
她又道:“吹管給孩子用,一樣附毒。當然,只在必要時。”她格外的強調這一點。如非情不得已,她不願讓孩子的手沾染鮮血。可這世道,讓她不止一次的親眼看到小童悲慘的死去。
這是與她上輩子生活的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她不能這麼天真。七刀,便是她妥協之後的產物。
范深悚然而驚,如此,老人、孩子、女人,皆可成戰力,就如竹生所說,高家堡可以全民皆兵。
“沒問題的話,叫大家選些手巧的人來跟我學做弩。這個簡單,但是也容易損壞,平時沒事了便多做些。”竹生道。
一年前,他們初到此地,竹生能用的人就只有范深四個人。一年的磨合期之後,第二梯隊的管理層脫穎而出。
塢堡的人口平穩增長,在這些人中,最早被竹生所救的那幾十村民,對她最為忠誠。這些人,正是她最初肯停下腳步的原因。他們都是奮勇反抗之後才活下來的人,打從內心裡便和旁的逃亡而來的流民不一樣。第二梯隊的管理層,便脫胎於這幾十人。
竹生所說的“大家”,也就是指他們。
她說著的時候,手裡已經開始製作第二架手弩。甚至比第一架更快速,更熟練。
翎娘情不自禁的問道:“你這是在哪裡學的啊?”
竹生的手微微一頓,沒有回答。翎娘自知失言,沒再追問。
竹生用小刀一下一下的削著竹幹,眸中卻忍不住浮現了懷念的神情。
新婚之後,丈夫同意送她去軍隊歷練。她在前線服役十年,蟬聯三屆單兵王。她的身體在那十年裡被交易器改造得極其強悍。
那十年,比起後來當貴族夫人的日子,真是要單純快樂得多了。可惜,十年後她如約懷上了他的繼承人,亦服從他的要求退役,專心只做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生活奢華,地位高貴。
可她其實從來沒有什麼野心,她生來便是小富即安的一個人。她對權力、地位都沒有那麼大的渴求。相反,作為一個天生的武者,她對追求自身的強大,更加感興趣。
遺憾的是,前世的世界科技已至星際文明,她自身再強悍,亦不能和高科技的武器對抗,也不能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軍隊。
在那樣的世界裡,個人的勇武,如同大海中的水滴,不會起決定性作用。
翎娘看到竹生拿著小刀的手又停了,她的眉頭微蹙,眼神卻在變幻,似乎在思索著什麼。翎娘剛才說錯了話,這會便安靜的按照竹生所授,試著自己製作一架手弩,一聲不吭。
竹生忽然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真倒楣。”
翎娘愕然。同樣學著做手弩的阿城、七刀,也莫名其妙。
竹生氣悶的埋頭幹活。
就在剛才,竹生突然意識到,九寰大陸是一個與她前世的世界運行法則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這個修士可以飛天遁地,靈獸可以化作人形的世界裡,個人的勇武,竟真能起決定性作用!
只要你足夠強!
築基境的周霽在南北妖王的餘波裡化作齏粉。倘若有一百個周霽,一千個周霽,甚至一萬個周霽呢?竹生親眼見識過青君的強大,她百分百肯定,一萬個周霽,在青君面前就是一萬堆齏粉!
因為這個世界的強者,是可以強到逆天的!
竹生雖然為身邊之人停駐腳步,但成為這些人的領頭者這件事,其實並沒有修煉自身對她更有吸引力。
她骨子裡是個武者,一個純粹的武者。這樣的人,更傾向於拒絕繁瑣的勞心之事,將心力全投入到自我的修行和提高中。正是因為如此,她認識了徐壽,便能一語道破他的問題根本。
對於這樣的竹生來說,九寰大陸這麼看起來,竟然是一個非常適合她的地方。可偏偏,她來到這裡,卻轉生成了一個不能修煉凡人,弱者中的弱者。
她才會憤懣的罵了一句“真倒楣”。
真的是倒楣啊。
她把她對全民皆兵的構想和訓練的計畫都清楚的交待給了范深,把製作手弩和其他這些無鐵的武器的方法、技巧都傳授給甄選出來的手巧之人,她就撂挑子不管了,自去修煉。
她的身體裡找不到由靈氣轉化成的靈力的這件事,一直無解。但靈氣入體的愉悅感受又清楚證明了,她的確是做到了引氣入體了。
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修煉得更勤奮。靈氣入體的感覺也常常讓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最長的一次,她本是在天亮時分迎著朝陽打坐吐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傍晚。
翎娘在她房外踟躕許久,因為能從敞開的窗戶中看到她是在修煉,她猶豫之後,沒有打擾她。只在她自己從房中出來後,驚歎問她:“這麼久,不累嗎?”
竹生非但不累,還體力充沛。
她自己也感到很迷惑。她在煉陽峰與眾人相處,清楚的知道無論是沖昕也好,徐壽也好,還是蘇蓉也好,他們日常的修煉早晚課加起來,最多也就是半天的時間。
還是因為她修的是妖道的關係嗎?
竹生不知道,人類與靈獸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人有靈竅,竅間通路,便是經脈。靈竅越多,經脈越寬,修煉的時候吸收靈氣的速度便越快,身體能容納的靈力便愈多。在這個過程中,開啟的靈竅不斷的變多,經脈也不斷的被拓寬。
但這個變多、拓寬的過程是循序漸進的。倘若徐壽蘇蓉也像竹生這樣,超長時間的修煉,最可能的狀況是身體裡引入的靈氣太多,轉化成靈力之後,超出了身體能容納的極限,經脈靈竅被脹裂,造成難以修復的損害。
竹生與他們的不同,還不在於她沒有靈竅經脈,因為靈獸修煉,一樣是要視身體的承受極限而行的。竹生的問題出在,那些靈力不見了。因為不見了,所以便不會撐壞她的身體。所以她稍一沉迷失察,一天的時間便“嗖”的過去了。
高家堡的夏糧收了,上繳了該給堡裡的公糧之後,人們手中剩下的糧食,能夠填飽肚子。這樣的情形,高家堡便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極好的地方了。
消息傳開,來投的人家變得更多了。到了第二年春日的時候,高家堡裡,已經再沒有房屋可以給新來的人分配了。
並且隨著來投的人變多,沉寂了很久沒有來騷擾勒索高家堡的邊軍也出現了。來的人倒是不多,幾十而已。不過仗著手中有刀,背上有弓,才敢大喇喇的上門勒索。
駐紮此地這麼久,竹生也領著阿城、七刀,在塢堡周邊布了警戒。這方面,從小長在土匪寨子裡的七刀貢獻不少經驗。
只是當時堡中人口還不夠,分出來警戒的人手只能將警戒範圍鋪到三里之外。幸而,也及時的發現了那隊人。
竹生令人緊閉大門,並不給這些人開門。
這些兵丁出來就是打秋風來的。遇到那些豪強大族的塢堡,私兵強悍,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是常有的事。他們若強來,搞不好反倒會讓自己灰頭土臉,還落不到好處。
只是高家堡這樣一個小小塢堡,竟然也敢給他們甩臉子,就讓人感覺臉上掛不住了。
那領隊就指揮自己的弟兄,在寨門外叫駡。
當兵的能罵什麼好話,自然都是些“我X你老娘”之類的粗話。阿城只氣得滿臉通紅。七刀混不吝這個,他想罵回去,竹生提著他的領子給他提到一邊去了。
那領頭之人見寨牆上的人竟然罵不還口,以為他們怕了,得意起來,便叫人放箭。一時稀稀落落的十幾箭射了上來。
竹生看到牆上的人臉上有了懼色。這些人日日訓練,卻沒有實戰經驗。他們從精神上,還依然是種地的農民。
竹生便改了主意:“擲矛隊上!”
七刀立刻轉頭,吼:“擲矛隊!就位!”
這是他們早練過許多回的,有竹生、七刀在牆上,眾人便有主心骨。雖是第一次真正面敵,卻也不慌亂,有條不紊的按照平日裡練習的,各就各位。
七刀是有意立刻就開殺戒的。竹生卻道:“身前一丈之地。”
七刀只能壓下自己那些念頭,服從的傳令:“身前一丈之地,射!”
竹生選擇的是短矛。其實就是一截半人高的竹子削尖了頭而已,成本低廉,製作簡單。
但基於物理學遠離,短矛的投擲威力不如長矛。竹生給擲矛兵配了簡易的擲矛器。也很簡單,不過就是一截竹子,刻出槽來放置短矛,投擲的時候等於加長了力臂。
那一排短矛就如大家練習的時候一樣,整齊的插進了兵痞們身前一丈之地。因為延長了力臂,投擲便輕鬆了許多,短矛入泥半尺。
那些兵都是打過仗的,曉得厲害,當時冷汗就下來了。撥轉馬頭,呼啦啦的跑掉了。
寨牆上便發出一陣歡呼。
這一場,根本連對陣都不算。寨子裡的人卻忽然士氣高漲,有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