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奏院偏在皇城一隅,地方闊大。
進奏院的差使多半是兼職,佔地極廣的進奏院裡,只靠最後,有長長兩排房屋,一多半用來存放進奏院報的雕板原件。
余下的一小半,大部分是雕工們雕板的地方,只有五六間,留著給兼職的進奏院諸人過來寫個東西,略坐一坐用。
這個闊大的進奏院,也就沒什麽可嚴謹的,大門很高很寬,闊大的像個牌坊,卻是有框無門。
這也是為什麽進奏院辯論,會成為京城一景,基本上,誰想去聽都行,聽的激動,跳出來吵上幾句,都是常有的事兒。
掛著潘府印記的大車在進奏院大門口停下,蔣老夫人下了車,站住,等後面車上的龐樞密老伴兒史老夫人,周老尚書家曹老夫人等諸位老夫人下了車,一群老夫人說笑著,往進奏院進去。
再後面的車上,潘相府上鍾二奶奶,錢三奶奶,伍相府上管二太太,尉四太太,符婉娘阿娘,符家大奶奶晏氏,杜相府上大奶奶二奶奶,以及尉家,史家,管家,劉家等等各家太太奶奶,一大群人,把進奏院那牌坊一般的門框都給堵上了。
田七奶奶跟在鍾二奶奶後面,笑著讓著,照顧著這一大群太太奶奶,一路往那張高台過去。
要上台的六個人,被諸人圍在中間。
六人中間,錢三奶奶打頭,氣勢昂昂。符婉娘緊張的臉泛紅色,兩根手指扯著錢三奶奶的衣袖。
她三嬸跟錢三奶奶自小的交情,她很小就認識錢三奶奶,扯衣袖不是一回兩回,這一緊張,就又扯上了。
尉靜明臉上也泛著紅色,不過她這紅色不是因為緊張,她是太興奮了。
從前在娘家時,一到她們兄弟姐妹比賽背書聯對破題解經寫文章的時候,她就很興奮,她喜歡贏!
史景謠、管鸝和劉蕊都是還在議親的小娘子,三個人中間,史景謠膽子最大,這會兒也緊張的鼻尖冒汗。
進奏院裡,人已經極多了。
皇上那意思是明擺著的,要讓這一場熱鬧好好的熱鬧熱鬧,幾位相公,自然要不動聲色的捧場拱火。
翰林院和國子監就不用說了,就連老眼昏花,聾的打雷都聽不到的禇老翰林,都拎著拐杖,顫顫巍巍趕過來看熱鬧了。
至於各家女眷,能擠進去做後援團的,毫無疑問,是一定要擠進去的,實在擠不進去,那就自己邀伴兒,三五成群自己去。
這場熱鬧,但凡知道點兒的各家,都極力支持自家女眷去看這場熱鬧,要是能擠進後援團,那就更好啦,這可是份極大的體面。
半點不知道的人家,仰頭看著那些要巴結要攀附的人家,人家是這樣的態度,不明就裡沒關系,趕緊跟上是正理兒。
這女眷來的,前所未有的多。
王章等在台子前,先讓著以蔣老夫人和史老夫人等諸位老夫人打頭的後援團往那排椅子坐過去。
蔣老夫人落了坐,招手叫劉蕊的太婆孫老太太,“蕊兒她太婆,到這兒坐,咱們老眼昏花的,得坐近點兒,才能看得清。”
劉蕊阿娘吳大奶奶忙扶著孫老太太,坐到蔣老夫人旁邊。
鍾二奶奶讓著劉蕊的阿娘吳大奶奶,史景謠的阿娘等人,緊挨幾位老夫人坐下,其余諸人,各找位置。
伍相四兒媳婦尉四太太站在邊上,看著這邊一團裡的尉靜明,再看看對面那一團裡,一臉苦相的尉靜榮,笑的止不住。
符婉娘阿娘晏大奶奶衝她招手,“快坐下,別笑了,你再笑,你那大侄子要掩面而逃了。”
尉四太太衝看向她的尉靜榮搖了搖帕子,
尉靜榮抬手捂在臉上,擰過了頭。尉四太太咯兒咯兒笑著,坐到晏大奶奶旁邊,“他哪是這會兒想逃啊,看到尉靜明三個字時,他說他就想逃了,只不過逃不得罷了。”
“皇上真要來?”晏大奶奶左右看了看,俯耳過去,問尉四太太。
“潘家二奶奶說的,必定不會錯。”尉四太太衝鍾二奶奶抬了抬下巴,伸手指點著晏大奶奶,推著她轉過頭,“你往那兒看,潘家七哥兒旁邊,那個女子,正跟寧和公主說話的,看到沒有?那就是大當家。”
“呀!這麽小!瞧著跟婉娘差不多大。”晏大奶奶仔細看著李桑柔,極是驚訝。
她是頭一回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順風大當家。
“厲害得很呢,你看,這人跟人,沒法兒比。”尉四太太感歎了句,接著俯耳過去,低低道:“我們相爺囑咐我們,對大當家一定要恭敬,說皇上對她,你我相稱呢。”
“那可不得了。”晏大奶奶驚訝極了,“那這位大當家,肯定不只順風這一樁事兒,肯定還做過好些大事,咱們不知道罷了。”
“我們老夫人說,女人要是厲害起來,那可就厲害得很了。唉喲,快站起來,像是皇上來了。”尉四太太話沒說完,忙拉著晏大奶奶站起來。
進奏院大門口,顧瑾一身便服,坐在步輦上,和旁邊跟著的伍相等人說著話兒,已經進來了。
闊大的進奏院院子裡,烏泱泱的人群跪下去。
“都起來吧,朕也來看個熱鬧,你們該怎麽樣就怎麽樣,就當朕不在,不然,都拘謹著,哪還有熱鬧看?”顧瑾抬手示意,笑道。
眾人站起來,各歸其位,卻沒有了剛才沸反盈天的喧囂熱鬧。
李桑柔歎了口氣,嘖了一聲,“剛才多熱鬧。”
“皇帝要有威嚴,這是阿爹說的。”寧和公主擰頭看了眼她大哥。
“開始了!”潘定邦捅了下李桑柔。
前面高台上,雙方已經落座,清風指揮著幾個小內侍,正將一擔一擔的書放到台子上。
禮部宗尚書作為主裁和主持人,站到中間,先衝皇上長揖了一禮,直起身,指著那堆書,先說規則:“這些書,是皇上命人挑選,剛剛送過來……”
比賽的規則很簡單,由宗尚書將那些書,依次拿起,隨手翻開,念一句,雙方六位隊員,依次答出下一句,說出書名。
答對一本,積一分,答不出沒分,答錯扣一分。
輪到的隊員答不出,本隊隊員可以幫忙,答出之後不積分。
本隊沒人能答,許對方隊員答,對方答出,對方積一分。
積分製,三局兩勝。
開出的盤口,十分細致:從哪一隊贏,到這贏面是幾比幾。
“你買了誰贏?”黑馬越過田十一,伸長脖子問潘定邦。
“這還用說!肯定買我三嫂贏!”潘定邦斜了黑馬一眼。
“你這一年的零花錢肯定夠了。”李桑柔拍了拍潘定邦。
“一共才四十五兩的本錢,贏也贏不了多點兒!”潘定邦一臉苦相。
“咦,怎麽才四十五兩,你至少……”李桑柔粗算了下,“三四千兩肯定有。”
“頭一盤,他買了翰林院不應戰,連我的帶他的,都虧進去了。”田十一有氣無力的接了句。
“我是想著,跟一群女人論戰,翰林院肯定不能接啊,所以……”潘定邦抬手按在臉上。
“翰林院怎麽知道是一群女人?”李桑柔問到潘定邦臉上。
“我以為他們知道,我是覺得,我都知道,他們怎麽能不知道,一向都是我不知道的他們都知道,我哪想到,還有我知道的,他們不知道呢!”潘定邦這一番話,像在繞口令。
李桑柔無語之極,擰過了頭。
黑馬越過田十一,用力拍著潘定邦,連聲歎氣。
寧和公主聽的不停的眨著眼,呆了片刻,突然叫道:“我也買了不應戰,我問大哥,是大哥讓我買的。”
顧暃噗一聲笑出來。
“你買了多少?”李桑柔同情的看著寧和公主。
“五千兩。”
顧暃笑出了聲,李桑柔忍著笑,抬手拍了拍寧和公主。
台上已經開始了,你來我往,答的極快,周圍安靜無聲,都在凝神聽著看著台上對答如流的雙方隊員。
李桑柔這一群人,學問最好的,大概就是寧和公主了,聽的不停的眨眼。
“你聽出哪本書了?”李桑柔湊過去,壓著聲音問道。
寧和公主搖頭,台上已經從這邊往那邊,挪過去十幾本書了,全是她沒聽過沒看過的。
一群人,在安靜無聲中,無聊無比的看著台上。
又有十幾本書挪到另一邊,台上,尉靜榮卡住了。
潘定邦、田十一和黑馬三個人,頓時精神了,好了,有熱鬧看了!
尉靜榮卡的噎了口氣,心虛的看向喬翰林,喬翰林看向石翰林,石翰林舉了下手,替尉靜榮回答了這一題。
翰林隊落後了一分。
“竟然答出來了。”潘定邦十分失望。
台上,宗尚書拿書翻開,一念一接,再次如同行雲流水。
李桑柔從台上全神貫注的十二個人,看向雙方後援團,再看向台下。
寧和公主將帕子折成這樣,再折成那樣,顧暃打起了呵欠。
黑馬和田十一一聲不響的劃上了拳,潘定邦伸長脖子,看著兩人劃拳,誰輸了就往誰頭上拍一巴掌。
頭一局,翰林院輸在了尉靜榮的那一分上,第二局,眼看要結束了,兩隊誰都沒卡過。
喬翰林飛快答過一本書,宗尚書合上書,正要遞過去,符婉娘突然拉了拉錢三奶奶,“他答錯了!”
“他答錯了!”錢三奶奶立刻揚聲叫了句。
“沒錯,是這本。”宗尚書笑起來,心裡一松,好了,可以扯平了。
對面,翰林隊諸人,高興的眉毛都飛起來了。
“哪兒錯了?”錢三奶奶看向緊張的鼻尖全是汗的符婉娘,“別急,慢慢說。”
“這句詩,周老夫子在晚年的殘破集中,訂正過。
這首殘詩,不是周老夫子寫的。
他早年在天柱山遊歷,遇到一位苦修的僧人,這是那位僧人的詩句。
周老夫子當時覺得後一句不恰當,就改了,到晚年,周老夫子流放在外,年老身病,貧病交加,才發覺,原句才是最工整最恰當的,就在殘破集中,做了訂正。”
符婉娘聲音微顫,卻說的十分清楚。
台上台下,都瞪大了雙眼。
……………………
“周老夫子還有本殘破集?朕是頭一回聽說。”顧瑾十分驚訝,看向伍相等人,笑道。
“臣倒是聽說過。”杜相欠身答話,“聽說是周老夫子晚年自省之作,只是,從來沒見過這本書。”
“周老夫子仙逝的地方,正是符家祖籍所在,這本殘破集,大約就為符氏所得。
聽說符氏書樓裡,藏了上百本孤本書籍。這個,有些不公道。”潘相接話道。
顧瑾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
“這本殘破集,你們誰聽說過?宗尚書呢?”喬翰林反應極快。
“這本書,就在符家書樓裡。”錢三奶奶看了眼符婉娘,接話極快。
“宗尚書,眾所皆知,符家藏書之豐,令世人仰視。符家書樓中,說是有上百本孤本書籍。這些孤本,她能翻能看,我等卻與之無緣,若以符家獨有的孤本來論,這不公道。”石翰林衝著宗尚書拱手揚聲道。
“尉翰林,方翰林都到我家書樓苦讀過。”後援團裡,符婉娘阿娘晏大奶奶緩聲道。
台上台下靜寂了片刻,哄然大笑。
尉翰林和方翰林一起捂住了臉。
……………………
黑馬用力拍著田十一,哈哈大笑,“唉喲喂,這可就監介了!”
“就是就是!”田十一拍著潘定邦,潘定邦拍著大腿,哈哈大笑中,突然一頓,“這就監介了?監介怎麽講?”
“尷尬。”李桑柔在潘定邦身邊,淡定糾正。
潘定邦呆了一瞬,和田十一迭在一起,啊哈哈哈,跺腳暴笑。
寧和公主笑的歪在李桑柔身上,指著黑馬,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顧暃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黑馬一臉淡定。
笑什麽笑,不就是念錯了一個兩個字兒,念錯字兒,那不是常事兒麽!
……………………
翰林隊兩戰兩負,第三場寧願認輸,無論如何不肯再比。
晚報隊大獲全勝。
顧瑾把喬翰林等六位翰林叫過去,撫慰了幾句,一人賞了一部新書。
至於大獲全勝的晚報隊六位,顧瑾當場提筆,寫了六份宜家宜室,裝裱之後,敲鑼打鼓送到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