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從遞鋪要了兩條嶄新的新褥子,鋪進中間一輛車裡,給林颯和王錦兩個人坐。
一出門,王錦直接上車睡覺去了,林颯正要跟進去,見李桑柔坐到了最前一輛車前,立刻表示:作為習武之人,趕上一夜兩夜的路,不算什麽,她不用睡。
李桑柔一邊笑,一邊拍著自己旁邊的位置,示意林颯坐過來。
米瞎子撇嘴斜著林颯,悶哼了一聲,上了最後一輛車。
他很想說幾句,不過說了也是白話,算了。
黑馬甩了個響亮的鞭花,趕著兩頭健騾,衝出遞鋪。
李桑柔蜷著一條腿,靠著車門伸出來的半塊板,似睡非睡。
林颯坐在另外一邊,學著李桑柔蜷一條腿,蜷了片刻,有點兒難受,伸開,換一條腿,片刻又伸開,挪了半天,剛剛坐好了,閉上眼,大車一個顛簸,差點把她顛下去。
李桑柔眼睛眯開一條縫,看著挪來挪去,怎麽坐都不舒服的林颯。
黑馬再甩一個響鞭,兩頭健騾跑的更快了些,坑坑窪窪的路上,一個顛簸連著一個顛簸,經過一個大點的坑,林颯被顛的差點摔下去,幸虧黑馬及時伸手,攔住了她。
“林姐姐,你還是到後面車上去睡一會兒吧,這一路上太平的很,你放心。”李桑柔看著林颯笑道。
“嗯。”林颯被黑馬剛才那一攔,十分泄氣,悶悶應了一聲。
黑馬急忙籲著兩頭騾子停下來。
看著林颯上了後面一輛車,李桑柔舒了口氣,挪了挪,往後靠進車板夾縫裡,放心睡覺。
林颯和王錦都是極少下山,極少出門的人,帶著她們兩人,李桑柔就將行程放慢了很多。
每天天亮才啟程,天黑前就歇下,中午必定停下來,要麽找一家乾淨的小食鋪,要麽自己埋鍋做飯,遇到大風大雨,乾脆就等上半天一天。
黑馬趕車的速度也放慢了不少。
眼看要進二月下旬,一行人離平靖關還有四五天的路程,再往前走上兩三天,他們就要兵分兩路,李桑柔他們過平靖關往鄂州去,米瞎子和林颯、王錦三人,往東去建樂城。
二月中下旬,已經是暮春時節,春綠滿眼,生機盎然,放眼看出去,令人心曠神怡。
李桑柔將最前一輛車四周的厚油布圍子往上卷起,先是林颯挪到了前面一輛車坐著,到中午吃了飯後,王錦也挪到前面,李桑柔將瓜子遞給兩人,三個人吃著瓜子,在車上晃來晃去,天南地北的想到哪兒扯到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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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時候,我一定要去看熱鬧!評判就算了,我最不會吃魚,也不愛吃螃蟹,螃蟹這東西,有什麽吃頭?太麻煩!我可評判不了這個!我就去看看熱鬧。”
林颯聽李桑柔說她要打下杭城長堤,然後年年舉辦吃魚和吃螃蟹比賽,聽的哈哈大笑。
“大當家這是玩笑話,哪能真去做這個,你還當真了。”王錦也笑個不停。
“不是玩笑,是真的。你們知道我最早是從哪兒起家的嗎?”李桑柔笑眯眯道。
“不是說夜香行?”林颯揚眉問道。
“夜香行是第二樁生意了,頭一份產業,是江都城南城根下那片私窠子。你們知道私窠子是什麽嗎?”李桑柔嗑著瓜子。
“私娼窩。我知道。”王錦歎了口氣,“我年青的時候,頭一回下山,那年汝州先是大旱,接著蝗災,那時候,我也就十四五歲,師父帶著我,去汝州查看。
”王錦的話頓住,好一會兒才接著道:“真是慘。
後來,路過一座縣城,城外有一片殘垣斷壁,很多逃難的人蜷縮在那裡,好歹能避避風。
有不少漢子,從城裡出來,在那片殘垣中間來來往往。
師父很難過,讓我去看看,說長長見識。唉。”王錦擰過頭,說不下去了。
“看到了什麽?”林颯追問道。
“有漢子來來往往,斷壁殘垣中,必定有不少婦人賣肉賣身,最早的私窠子,就是這種。”李桑柔淡然道。
“嗯,那些婦人,衣不遮體,就在地上,斷牆上,連個鋪墊都沒有,人,就跟野獸一樣,也就兩個錢三個錢,甚至一個錢,半個饅頭。
她們的丈夫,孩子,家人,就在旁邊,等著那一個錢兩個錢,甚至半塊饅頭。”王錦聲音低低,“之後,我就不想再下山了,山下太苦,太慘。”
李桑柔看著王錦,她將近五十,十四五歲的時候,那就是三十四五年前,那會兒,皇家正在龍爭虎鬥。
“不說這個。”李桑柔微微提高聲音,“我在江都城的時候,那會兒,江南江北太平了二十來年,南來北往的生意人,都愛從江都城過江,江都城裡什麽生意都好做,一片興旺,私窠子也是。
南城根下,說起來是最下等的私窠子,可照樣錦衣華服,稍稍像樣兒一點兒的,招待恩客,都是用全套的銀碗銀碟銀筷子。
各家都有一兩個,兩三個漂亮的招牌。
各家買了小丫頭回去,也都教識字,琴棋書畫,總歸要學一樣。”
李桑柔的話頓住,看向林颯,“我打理南城根下那幾年,瞎子每年都給南城根下的女伎們評出個一二三。
瞎子點評女伎,和其它人不一樣,頭一樣,人家看什麽才情,他就看長相,說不光要看著順眼,還要摸著舒服,第二樣,就是床上功夫了,再往後,才是談吐,瞎子說的談吐,說話討人喜歡就行了,不論見識學識什麽的。”
李桑柔頓住,看著林颯。
林颯等了一會兒,見李桑柔不說話,只看著她,揚眉問道:“你看我幹嘛?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瞎子是紅粉堆裡的常客。”李桑柔直截了當道。
“嗯,那怎麽了?”林颯一句話沒說完,噢了一聲,“這有什麽?飲食男女,人之天性。
人吧,有節製天性,吃什麽喝什麽從不放縱,男女之事,也從不放縱,像烏師兄就是。也有隨著天性,吃好喝好歡好,米師弟是這樣的人。
只是人的脾性稟性不同而已,這沒有什麽高下之分。”
李桑柔呆了一瞬,哈了一聲,衝林颯拱了拱手,微微欠身,“姐姐。”
這一聲姐姐,她喊的心服口服,外加佩服。
“門裡都不介意這些。”王錦看著李桑柔笑道:“確實只是人之天性而已。”
李桑柔再次欠身致意。
歲月的車輪滾滾往前時,世間一切,並不都是隨之往前的。
幾天之後,米瞎子趕著車,帶著林颯和王錦,奔往建樂城。
李桑柔等人,棄車騎馬,奔平靖關而去。
二月末,李桑柔一行人進了鄂州城。
鄂州城外,原本綿延數裡的軍營全都不見了。
李桑柔剛進了大營對面的住處,潘定江就急急趕到了。
兩三月的不見,潘定江黑了一層,瘦了一圈,連說話都比以前快了半拍。
“大軍呢?”李桑柔和潘定江見了禮,問道。
“半個月前就開往江陵城了,鄂州城防衛由隨州的文將軍一體擔待。
大軍開撥前,文先生交待過幾句,說大當家最多二月中旬,就能趕回鄂州城,沒想到一直等到現在。”
“路上有點兒事,耽誤了。”李桑柔微微欠身,“文先生還有別的交待嗎?”
“沒有了,大當家要去江陵城嗎?”潘定江問道。
“我想去看看,這兒沒什麽事兒吧?”李桑柔笑道。
“沒什麽事兒,大當家什麽時候走?”
“明天一早。”李桑柔笑應。
“那我就不送大當家了,一會兒我就出城,要去看看往平靖關的路,有一段說是得好好修一修,我帶幾個師傅過去,看看怎麽修合適。”潘定江說著,和李桑柔拱手作別。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帶著大常幾個,以及孟彥清等人,一人三馬,刀箭齊全,疾馳趕往江陵城。
到了江陵城,江陵城內外,到處都是青煙殘火,屍首遍地,疲憊的北齊士卒正在收拾清理。
文順之一身血衣還沒換下,正四處巡查,文誠忙的熬的兩眼血絲。
顧晞並不在江陵城。
大軍圍住江陵城的隔天夜裡,顧晞帶著一半大軍,直撲峽州。
李桑柔一行沒進城,在江陵城外稍作休息,啟程趕往峽州。
離峽州還有半天路程,諸人迎上了從峽州返回的北齊大軍前鋒哨探。
李桑柔等人撤在路邊,等到中軍過來,匯入進去。
顧晞騎在馬上,看到李桑柔,頓時笑容綻放。
“拿下峽州,又回來了?”李桑柔打量著看起來仿佛瘦了一圈兒的顧晞。
“嗯!峽州沒什麽防備。”顧晞精神極好,“兵貴神速。
南召城那邊,都妥當了?”顧晞仔細打量著李桑柔。
“嗯。”李桑柔隻嗯了一聲。
米瞎子師門的事,她不準備多說,現在和以後,都不宜多說。
“你調兩千精銳進駐南召城,那邊一封急遞送到我這裡,也往建樂城遞了折子。
你調了兩千精銳,可不算少,我當時有些擔心,好在也就一兩天,又收到急遞,說已經從南召城撤出,什麽事都沒有,也不知道你這一趟調兵,是為了什麽。我就放心了。
想著你既然撤了這兩千人,必定是已經妥當了。
你這一趟,是為了江陵城那些鋼弩。”
最後一句,顧晞看向李桑柔,尾音微微上揚,話裡透著絲絲疑問。
李桑柔微笑聽著,沒有答話。
“既然妥當了,那江陵城,必定就沒什麽了,收到急遞當天,我就帶著大軍直撲江陵。
十天!”
顧晞頗有幾分得意的衝李桑柔舉起手翻了翻。
“拿下江陵,拿下峽州,將荊州沿江握在手裡,也就將荊州握在手裡了。
你過來時,鄂州城沒什麽事兒吧?”
“平安無事。潘府尹帶人往平靖關修路去了。”李桑柔笑道。
“現如今,對於南梁來說,襄陽城就是孤懸在外,就算背後有蜀中為後援,可繞道蜀中傳令到襄陽,最快也要二十天。
襄陽那位程將軍,出了名的謹慎,沒有上方軍令,他必定不敢傾城而出。
咱們只要二十天內,離開,再返回,就不怕襄陽城乘虛而入。
現在,拿下了江陵,峽州,再趕回鄂州,正正好,二十天!”
顧晞嘿嘿笑起來,十分得意。
李桑柔斜瞥著他,片刻,笑問道:“之後呢?取襄陽?還是渡江?”
“襄陽!”顧晞聲調愉快,“不拿下襄陽,大軍南渡後,荊州很難守住,荊州易了手,南渡大軍就要腹背受敵。拿下襄陽,江南就是盤子裡的肥肉,只要張嘴吃就行了。”
顧晞手裡轉著馬鞭。
“南召那邊,真沒什麽事兒?”顧晞看著李桑柔,再問了句。
“南召那邊,一點小事兒而已,你不知道最好。知道了,就得寫折子,是不是?”李桑柔看著顧晞笑道。
“哪能什麽事兒都寫折子,什麽都寫,大哥也要煩了。你不說就不說吧。”顧晞有幾分悻悻然。
“從南召回來的時候,米瞎子帶著他媳婦,還有他媳婦的姐姐……”
“那個瞎子還有媳婦?”顧晞愕然。
“瞎子怎麽不能有媳婦了?”李桑柔笑眯眯,斜瞥了顧晞一眼, “帶著他們,路上就慢了。
快到平靖關時,米瞎子帶著他媳婦和他媳婦姐姐,往建樂城去了。”
頓了頓,李桑柔看著顧晞問道:“你用過棉布嗎?不是吉貝棉布,是另一種棉布。”
“見過,沒用過,太粗糙了,聽說是從海上來的,怎麽了?”顧晞揚眉問道。
“那是個好東西,做棉胎的話,比現在的棉胎保暖的多得多,要是手藝好,織出來的布,不比絲綢差。
米瞎子媳婦那個姐姐,會種這種棉,我讓米瞎子在建樂城外買個莊子,讓她試試看能不能種出來。”
顧晞看著李桑柔,片刻,慢慢喔了一聲。
他明白了,米瞎子給她打製的弩,和江陵城那些弩,一脈相承,和這什麽棉,大約也一樣同出一處。
“太祖諸子爭鬥的時候,當時的皇二十一子,曾經往南召縣求過賢,從南召縣回去建樂城的路上,被皇二子伏擊,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不知道他找到賢者沒有。”顧晞看了眼李桑柔。
“南召縣城很小,非常小,不過景色很不錯,依山傍河。
城裡最好的酒樓,確實是樓,兩層小樓,可是沒有店名,門口挑著個大幌子,幌子上繡著隻大白鵝,酒樓裡的燒鵝說是秘方,傳承了一百多年了,米瞎子說,他家燒鵝天下第一。
我吃了一回,天下第一勉強算得上,至少到現在,我還沒吃過比他家燒得更好的大鵝。
他家自己釀的桃花酒也很不錯。
等以後有空了,我帶你去嘗嘗?”李桑柔看著顧晞,笑道。
“好!”顧晞頓時神彩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