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從對面茶坊回到邸店,換了一身靛藍衫裙,從上房出來,一幅邸店裡幫閑婦人打扮,直接去了後廚,從後廚旁的角門出去,繞了個圈子,進了守將府。
在守將府柴房裡睡到傍晚,李桑柔起來,拍打乾淨,聽了一會兒動靜,出了柴房,往正院溜過去。
正院門口,垂手侍立著兩個小廝。
李桑柔看著小廝,眼睛微眯,加快腳步,往後院繞過去。
跳進矮矮的女牆,李桑柔換了個地方藏身。
上房內,江州城守將楊將軍的聲音宏亮,底氣充沛。
“……不愧是我的兒子!百發百中!不用念那麽書,以後多跟我巡營,帶兵這事兒,你得跟在你老子後面,好好學學!這才是正事兒!哪有功夫念書?
“嗯,這個菜不錯。
“范府尹媳婦病了?噢,沒事兒就好,我說他前兒見了我,千恩萬謝的,幾根老山參,也值得謝成那樣,當真是個窮官兒!
“又買到碧粳了,我就說,有錢怎麽能買不到,老子就愛這一口!
“又彈劾,張將軍有什麽錯?那是打仗!不是過家家!那幫子酸丁,就沒一個好東西,有本事他去啊,讓他對著揚州城,念他的道德經,看看能不能把揚州念下來!
“什麽東西!
“行了行了,別跟老子說這些廢話,打仗就是這樣!就得死人!不想死人,那就別打,自己抹脖子得了!”
……
楊將軍的聲音自始至終的宏亮,李桑柔聽了小半個時辰,屋裡一陣細雜聲音響起,圍著楊將軍落地沉重的腳步聲,簾子掀起,濃鬱的酒味兒散發出來。
楊將軍身材魁梧,紅光滿面,腳步沉穩,看起來喝的不多,一隻手按在兒子肩上,一隻手攬著吳姨娘。
“行了別送了,這些虛禮有什麽意思?還有什麽請安,我最煩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行了,你回去吧。”
楊將軍一隻手按著一個,頭也不回的摞了句,穿過天井,徑直往外。
孟夫人站在廊下,看著楊將軍按一個摟一下,出了垂花門,暗暗呼了口氣。
李桑柔趁著混亂,閃身進屋。
孟夫人轉過身,看著丫頭們掀起簾子,挨個打開窗戶,端了清水擦洗,重新熏香。
屋子裡的酒味兒很快就沒有了,淡淡的柑桔香味兒從熏爐中往四處飄散。
小丫頭們重新關上窗戶,放下厚紗門簾。
孟夫人進屋,經過重重累累的簾幔,抬眼就看到了簾幔中的李桑柔,正一臉笑意的看著她。
“都去歇著吧,真珠在外頭看著,我想靜一靜。”孟夫人揚聲吩咐了句。
“是。”外面一聲清脆答應,片刻,從裡到外,安靜下來。
李桑柔從簾子裡出來,見孟夫人示意她往榻上坐,指著榻前的扶手椅,笑道:“我就坐這裡,脫鞋麻煩。”
“這是大當家的習慣?”孟夫人坐到榻幾旁,將茶盤拉近些,洗茶沏茶。
“算是吧,站起來就能跑。”李桑柔笑應。
“也不容易。”孟夫人歎了口氣。
“各人有各人的不容易。”李桑柔從專心沏茶的孟夫人,看向榻幾對面那隻半舊錦墊,再轉頭打量起屋裡的陳設。
“可還入得大當家的眼?”孟夫人沏好茶,遞了一杯給李桑柔。
“很富麗,這個宅子,夫人重新制度過?”李桑柔接過茶。
“嗯。”
“制度宅院園林的,
都是男人嗎?夫人見過會制度宅院的女人嗎?”李桑柔看著孟夫人,認真問道。“沒有,這不是女人擅長的事兒。”孟夫人抿著茶。
“擅長不擅長,分人,不分男女。
“殺人應該不是女人擅長的事兒,我殺人的手藝,非常好,做生意不是女人擅長的事兒,夫人做生意的本事,也是少有吧,照理說灶台是女人的地盤,可大廚全是男人。
“順風兩個大掌櫃,一男一女,順風各個遞鋪,釘馬掌的師傅,女的越來越多。
“會制度宅院園林的女人,肯定有,只是咱們沒遇到。”李桑柔也抿著茶。
“大當家不是找到一個極好的了?嫌太貴?找女人,是因為用女人便宜嗎?”孟夫人斜瞥著李桑柔。
“我那個制度大家姓周,周沈安,他人倒不貴,是他制度出來的宅子園子貴。
“不是嫌他貴,是覺得,男人制度出來的宅院,總有些地方,不適合內宅。
“比如廚房,都是又小又矮,四下不靠,要是下雨刮風,做好飯,端進正屋,來來回回,吃好飯,再收拾回去,又是來來回回,實在不方便。”
“嗯,小戶之家,確實都是這樣。”孟夫人點頭。
“為什麽不能把廚房蓋的寬敞高大,用青石或是青磚鋪地,屋裡要有井,有出汙水的地方,連通外面,像你們廚房那樣。
“灶台要高一些,案板也要高一些,最好跟著女主人的高矮搭配。一半做飯,另一半,放張桌子吃飯,多好。”李桑柔道。
“是挺好。”孟夫人想了想,露出絲笑意,“大當家想的挺好。”
“我已經讓周沈安把中等宅院的廚房,照這樣安排,有空得去揚州看一趟。”李桑柔抬了抬下巴。
“大當家把揚州的宅子蓋起來做什麽用?再賣出去嗎?”孟夫人看著李桑柔問道。
“當然。”李桑柔歎了口氣,“揚州收回後,城裡城外一片廢墟,我又收了不少宅子,一大半,說不定能佔到七成,都是我的,不賣出去怎麽行。”
“中等人家一處宅子,也不過三四分地,有老有小,有兒有女,哪有空地方蓋大當家說的這種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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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當家蓋出這樣的廚房,這樣的宅子,人家要嫌棄的。”孟夫人嘿了一聲。
“我準備把揚州城裡的中等宅院,都蓋成這樣的廚房。”李桑柔笑眯眯。
孟夫人眉梢微揚,看著李桑柔,片刻,呵了一聲,“大當家高興就行。”
“揚州城外大大小小的湖泊很多,城外的護城河,景色極好。”李桑柔的話頓住,好一會兒才接著道:“護城河被屍首淤塞,現在還在清理,等到清乾淨了,我打算沿著護城河,種滿瓊花。”
“瓊花整株都可以入藥。”孟夫人沉默片刻,接話道。
“嗯,揚州城外,人,差不多都死光了,我把那些無主荒地都買下來了,有主的田地,願意賣的,也都買下了,現在都荒著,真是可惜。
“我請了大相國寺的大和尚,去揚州建一座大相國寺。”李桑柔閑閑的說著閑話。
“大當家的很看好揚州。”孟夫人露出絲絲笑意。
“多好的地方。嗯,我還想在揚州辦幾家書院,每年搞兩場文會什麽的,女伎也不能少。”李桑柔說的笑起來。
孟夫人失笑。
“我想做的事很多。”李桑柔歎了口氣,“你知道有一種棉花,這麽大的一個棉桃,裡面全是白生生的棉絮,聽說是從南邊傳過來的。”
李桑柔比劃著。
孟夫人點頭,“知道,有一陣子,杭城很時興用棉桃插瓶。”
“插瓶可惜了,這種棉花,一棵可以結很多棉桃,每一個棉桃裡,都能拉出一大把棉絮,這些棉絮,稍稍一拉一撚,就能撚成結實的棉線,這種棉絮非常暖和。
“這是南召縣一個和夫人差不多年紀的姐姐,拿給我看的,真是好東西。
“我給她找到了不少種子,從密州找到的,給她找了一個莊子,就在陽武縣邊上,臨著汴河,讓她在那兒試種。
要是能種出來,明年就種上幾百畝上千畝,然後找人做紡線的機子,紡好線織布。
“現在織布織綢子,都是一家一戶的織,就是有作坊,也小得很,第一好壞不一,第二,產量太小,我想一排兒擺上幾百幾千上萬張織機,就放在揚州,多好。”李桑柔眯著眼,向往的歎了口氣。
“杭城有不少大當家說的這種織坊,多的,有上百張織機。”孟夫人的話頓了頓,歎了口氣。
現在,這些織坊都十分艱難。
“上百張太少了,要上萬張。”李桑柔笑道。
“上萬張織機,就要兩三萬人,大當家可真敢想。”孟夫人有幾分無語的看著李桑柔。
“也就兩三萬人,有什麽不敢想的。”李桑柔聲調愉快。
“也是,也就兩三萬人。大當家掙這麽多錢,做什麽用?”孟夫人上下打量著李桑柔。
“先辦女學,不在揚州這樣的地方辦,到小縣小鄉,窮鄉僻壤去辦,教女孩子們識字,念書,做手工,學一點點醫術,學點兒天文地理。”李桑柔說的很慢。
“女學?只收女子?這可少見。”孟夫人凝神聽著。
“對,只收女子,要是男女同收,最後,就都是男人了,收男人的義學多得是,不差我這一個。”李桑柔往後靠進椅背裡。
孟夫人慢慢嗯了一聲。
“辦個育嬰堂,只收女孩子,收了養大,到女學裡去教書,教手工,或是織綢織布,自己掙夠嫁妝錢,自己嫁人,或是不嫁人,還是不嫁人自在。”李桑柔接著道。
“只收女孩子。”孟夫人輕輕哈了一聲。
“天下人皆苦,女人更苦。”李桑柔歎了口氣。
“我覺得,一家子,要是幫男人,男人多半先顧自己,有了余量再給家人,要是幫女人,女人幾乎都是先顧孩子,老人,丈夫,常常是最後才到自己。
“而且,男人有了仨倆余錢,先硬實起來的,是下身那二兩肉。媳婦孩子還沒吃飽,他先要跑去嫖,甚至打點起納小的主意。女人有了錢不會這樣,是不是?”
孟夫人失笑,一邊笑一邊點頭。“是不會,女人也沒地方去嫖,大當家志向遠大。”
“是挺遠大的,要是女孩子都能識幾個字,能有一點兩點機會,能自己養活自己,那要穿衣吃飯,就不是只有嫁人這一條出路了,多好。”李桑柔低低歎了口氣。
“大當家想的挺好,可是,世事人情,哪是那麽容易改變的。”孟夫人長歎了口氣。
“改變不改變,我沒想那麽多。夫人會下圍棋嗎?”李桑柔突兀的問了句。
孟夫人點頭,她是圍棋高手。
“我不喜歡下圍棋,一個子兒落下去,對手有幾種應法,自己又該怎麽應,變化太多想的太多,想到後來,就暴躁的想摔棋盤。
“我做事,覺得該這樣做, 就去做,至於會怎麽樣,會生出什麽變化,我沒想過。”李桑柔嘿笑了一聲。
孟夫人沉默良久,歎了口氣,“確實,世事變幻,想無可想,防無可防,倒不如眼睛一閉,往前就是。”
“思慮過多,容易裹足不前,我想得少,所以,要做什麽,說做就做了。”李桑柔笑道。
“大當家想的可不少。”沉默片刻,孟夫人歎了口氣,“女人的難處,不在銀錢,有時候,銀錢反倒是更大的累贅。”
“夫人是說自己嗎?”李桑柔直截了當問道。
孟夫人看了她一眼,沒答話。
“夫人比起沒錢的,還是自在多了,是不是?要不是夫人有錢,會賺錢,夫人今天這樣的日子,只怕不能有吧?”李桑柔看著孟夫人,笑問道。
孟夫人垂著眼皮,好一會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錢,很要緊的。
“鄉下女孩子,市井女子,有嫁妝和沒嫁妝,從說親起,就大不一樣,嫁妝厚底氣就足,要是自己再能掙錢,日子多半都很好過。
“可窮人家,一根銀簪子都算是份嫁妝了,窮家出來,沒見識,不會手藝,唉。”李桑柔歎了口氣。
“大當家慈悲心腸。”孟夫人跟著歎了口氣。
“我就是這樣的窮家出身。這茶不錯,後味甘甜,曼松?”李桑柔抿了口茶。
“嗯。大當家見多識廣。”孟夫人微笑。
“我該走了。”李桑柔站起來,“明天去山上看看景,晚上再來找夫人說話。”
“大當家慢走。”孟夫人坐著沒動,看著李桑柔推開窗戶,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