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用迎祥池以及太學門口那塊地方,這件事兒,黑馬跑了趟府衙,找師爺說了聲。
當天傍晚,府衙的推官、師爺就帶著諸衙役,將迎祥池一帶算命的、打卦的,賣小吃的,賣假古董的,往外驅趕。
被驅開的算命打卦的,各種小販聽說清出來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會,頓時興奮不已。
好了,乾一個月吃半年的機會來了!
沒到第二天清早,當天后半夜起,可宜和尚就聚齊了開寶寺等各家大寺小寺的知客僧,呼啦啦幾十人一起,趕到迎祥池,看位置列清單派活兒。
午後,李桑柔晃過去,遠遠看著人人一身輕薄短打,來來往往全是一路小跑的僧眾,和招募來幫忙的各色工匠和幫工。
高高的蘆棚已經支起了一排排的立杆,李桑柔仰頭看著攀在高高的架子上,個個都是武林高手的搭材作架子工,又想歎氣。
大常說,光搭蘆棚這一項,就是五千多銀,說要是趕著平時,三千多銀就夠了,這都臘月裡了,再讓人家出來乾活,工錢不能不多給些。
可她瞧著,這些搭材作的工匠們,高興得很呢,聽聽,都唱起來了!
李桑柔買了碗漿水,蹲在兩個算命攤兒中間,鬱悶的喝著漿水。
唉,這是她見識少了,以為做個法事,最了不起,也就是大雄寶殿裡擠滿人,院子裡再站一堆。
敢情這**事,動靜這麽大!
“過來瞧生意的?”旁邊看熱鬧的算命先兒和李桑柔搭話。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不用瞧,這生意好做!
“你要是沒手藝,就去各家大點心鋪,趕早,買些點心,不拘什麽,像酥螺這種極貴的,也行,拿過來,加上一成兩成的價,好賣得很!
“你要是有本錢,現在趕緊就去定好,就能拿好貨俏貨,要是沒本錢,就沒法挑了,只能跟人家商量商量,大多都能賒帳,都知道這生意好做。
“不用看,是吃的就行,喝的也行,不過喝得重,得有車。”算命先兒挺健談。
“大過年的,還出來乾活。”李桑柔指了指在高高的立杆上顯擺的年青架子工。
“瞧你說的,大過年就不吃不喝了?大過年更得吃吃喝喝!不出來乾活哪有錢?
“你是外地的吧?聽口音不像我們建樂城的。”
“嗯,揚州過來的。”李桑柔看著身後跟了一大群工匠頭兒的心宜和尚。
“唉喲,揚州可慘!逃難來的?唉,可憐,當初南梁人禍害你們揚州,那一場事兒,我還捐了十個大錢呢!
“這**會,七七四十九天,你知道吧,聽說是獨姓法會呢!
“不得了!這人吧,錢多,膽子大!”算命先兒嘖嘖。
“怎麽膽子大了?”李桑柔頭也不回的問了句。
“你是外鄉人,當然不知道!”算命先兒翹著腿,很是自得,“這些年,一直打仗,雖說咱們全是大勝,可打仗這事兒,就是大勝,那花的銀子,一樣是海了去了!
“咱們皇上!”
算命先兒拱著手,往上舉了舉。
“那可是賢明的不得了,千古明君頭一家!為了這打仗,聽說節省得很,說是一天就吃一頓肉!
“你說說,皇上都這麽節省,一天就一頓肉,滿天下,”算命先兒湊近李桑柔,壓著聲音,“滿天下就算了,出了這建樂城,那就是天高皇帝遠,看不見那就管不著!
“可咱們建樂城,天子腳下,誰敢不節省啊?你說是吧!
“這好幾年了,連個辦壽的都沒有。
“嘖,你瞧那小子,樂成啥樣兒了!說不定一年兩年都沒開張了,聽說這施主,大方得很,工錢翻倍給的!”
算命先兒再次嘖嘖。
“你這算命生意好不好?肯定不錯。”李桑柔回頭看了眼算命先兒。
“好什麽啊!我這眼不行,總看走眼!我這張破嘴!”算命先兒在自己嘴上拍了一把,“我這一門,最擅六爻,從來不靠看人下菜抖機靈騙人騙錢,我這都是真本事!
“我給你算一卦?”
“從前這裡有個瞎子,聽說也擅六爻?”李桑柔喝完了漿水,將碗遞給漿水小販。
“咦!那瞎子可厲害!一把錢撒出去,用手一摸,來的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紀,一口道出,從沒錯過!
”他是我師兄,我比他也就差一點點,我給你算一卦?“算命先兒摸出大錢。
”下回吧,我去瞧瞧哪家能賒帳拿點心,多謝您。“李桑柔站起來。
”不謝不謝,有空再來說話。“算命先兒衝李桑柔揮著手。
第二天午後,李桑柔再過來時,迎祥池和太學門口一大圈兒,已經扎上回避牌子,再扯上粗繩圍起來了。
府衙的衙役們手裡拎著兩三尺長的細竹杆,繃著臉,來回走著,看著繩圈兒,時不時呵斥幾句,揚起細竹杆把越過繩圈兒的敲回去。
高高的蘆棚已經搭起來了。
李桑柔坐在棵樹上,看著那些蘆棚感歎。
她頭一回知道,感情這蘆棚,還能搭出明瓦飛簷,搭得跟房子沒什麽分別,那飛簷上,連指路仙人都有!
飛簷下,工匠身上纏著厚厚的紅綢,熟練之極的從身上繞下來一長段,結成個大紅繡球,一團團系上去。
真是好看!
一擔擔紙糊絹做的蓮花挑進來,遞上去,一盞盞掛在大紅繡球之間,垂下來,隨著風,微微搖動。
燈籠鋪的夥計舉著長長的竹杆,竹杆上串著一隻隻紅燈籠,一路小跑送進來,掛上去,一擔擔蠟燭挑進來……
各色各樣的東西流進來,白花花的銀子流出去!
怪不得她從來沒看到過**會!
第三天一早,陣亡將士的名錄全數抄錄好。
一對一對兒,總計七七四十九對一身嶄新大紅袈裟的僧眾,由開寶寺主持慧明大和尚領頭,敲著木魚,誦著經文,從東華門出來,往迎祥池過去。
四十九對僧眾後面,同樣一身嶄新大紅袈裟的僧人,兩人一隊,舉著供台,供台上放著一卷將士名錄。
李桑柔擠在人群中,看著肅穆而過的隊伍,心情略好。
這幫和尚,雖然很能花錢,不過這事兒辦的,也確實相當像樣兒。
………………………………
萬勝門城樓上,禮部宗尚書和潘相並肩站著,伸頭往下,看著往迎祥池緩緩而行的僧眾隊伍。
“真是不錯。”宗尚書嘖了一聲。
“你不用愁了。”潘相微笑道。
“是你跟我!”宗尚書一臉笑。
眼看就要天下一統,今年陣亡將士的祭祀,皇上說了,得隆重些。
要隆重就得有銀子,偏偏老戴那廝,說什麽世子大軍屯在江南,耗費巨大,他恨不能把皇城裡大家夥兒的夥食都停了,哪有錢給他!讓他自己想辦法。
他隻好去找潘相,他這禮部,歸潘相管!
潘相讓他等等,說大當家快回來了,到時候,找大當家商量商量。
還沒等他去找大當家商量,好了,現在辦法自己來了!
………………………………
陣亡的將士名錄被請進搭的飛簷挑角,富麗莊嚴的蘆棚裡,一張張懸掛起來,蘆棚四邊,懸掛著建樂城、安慶府等各地名稱,兩邊柱子上,掛著翰林們擬的寫的對聯。
李桑柔挨個蘆棚看過一圈,琢磨了一會兒,繞到後面找到可宜和尚,讓他在每一座蘆棚前,放一個功德箱,功德箱上,再放本冊子,放上筆墨。
可宜和尚立刻心領神會,他也有這個想法,不過,大當家不說,他可不敢做這個主。
………………………………
第四天早上,太陽升到頭頂,吉時已到,內壇和諸外壇主持和僧眾,人人都是一身嶄新的大紅袈裟,一隊隊,從四面八方,進入迎祥池。
從開寶寺運過來的銅鍾敲響,清脆的銅磬聲跟上,渾厚的木魚聲響起,為陣亡將士超度祈福的法界聖凡水陸普度在齋勝會,正式開始。
禮部宗尚書一身隆重無比的大禮服,隨著引導的年青僧人,進了主壇,誦讀祭文,起拜之後,端坐聽經。
午後,清風捧著皇上親筆書寫的祭文,入內壇焚化,從伍相起,杜相潘相,龐樞密戴計相,以及除了禮部宗尚書之外的五部尚書,一一入內壇祭祀。
李桑柔擠在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中,伸長脖子,看著人群往供奉著各地陣亡將士名錄蘆棚前的功德箱中叮叮咣咣的投銅錢。
時不時,也有人上前寫上一筆,再將一張兩張銀票子捧給侍立在旁的年青僧人。
李桑柔看了半天,繞個大圈找到可宜和尚。
“你還有人手沒有?”李桑柔問道。
“還有二十來個,以備萬一。”可宜和尚忙答道。
“那夠了,一會兒我再叫幾個人過來幫忙,各地將士蘆棚前的功德箱,收了多少銀子,一個時辰計一次數,挑幾處顯眼的地方,豎起大牌子,把前十寫上去,一個時辰一換。”李桑柔吩咐道。
可宜和尚眼睛都瞪大了,“大當家這是?”
“有的是有錢人。”李桑柔嘿笑了一聲。
可宜和尚瞪著背著手、施施然而走的李桑柔,好一會兒,猛呼了口氣。
師父說大當家最會做生意,還真是!
………………………………
內壇和外壇之間,以及圍著迎祥池和太學一圈兒,散布著大大小小的聽經蘆棚,六七成的蘆棚,趕早,能搶到位置就行,不用花錢,還有些,捐上五兩十兩的香火錢,就能進去,清清靜靜的聽上半天一天經。
挨著內壇,還有十來個蘆棚,留給來聽經的諸位貴人。
李桑柔坐在一間蘆棚裡,看著小陸子抄過來的紙片,這是從昨天到今天早上,功德錢前十的名單,變化不大,錢也不多,不過,她不著急,這法會,七七四十九天呢。
蘆棚外,千山伸頭看了眼,“大當家……給大當家請安。”
千山剛問了半句,一眼看到李桑柔,急忙請了安,側身讓到一邊,讓進了穿著件月白鬥蓬的寧和公主,和寧和公主後面,裹著件黑布鬥蓬的顧暃。
“坐這裡。”李桑柔忙站起來,讓著寧和公主和顧暃坐下。
蘆棚圍了三面,生著炭盆,十分溫暖。
顧暃取下鬥蓬帽子,去了外面的黑布鬥蓬。
李桑柔仔細打量著她。
顧暃瘦了很多,面色青黃,眼圈微黑,明顯很不好。
“好不容易把她勸出來。”寧和公主看著顧暃,歎氣道。
“這場法會是專程超度亡靈的,你該多來聽聽,也是替你父親祈福。”李桑柔看著顧暃,帶著幾分試探之意。
顧暃垂著眼簾,沒接話。
“是公主嗎?”蘆棚外,傳進來一聲問訊。
“是,王妃稍候,大奶奶稍候。”千山應了一聲,往蘆棚微微探身,欠身笑道:“是長沙王妃和楊大奶奶。”
寧和公主忙看向李桑柔,李桑柔一邊笑一邊點頭。
長沙王妃石阿彩和妹妹楊南星在隔了一間的蘆棚裡,已經守了昨天半天,外加今天一早上了,這是總算找到機會了。
寧和公主示意了千山,李桑柔和顧暃已經站了起來。
石阿彩和楊南星一前一後,進了蘆棚。
“這位是長沙王府石王妃,從九溪十峒那邊過來的,這是石王妃的妹妹,安慶府藥材葉家的楊大奶奶。
“她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順風大當家,李大當家。”寧和公主笑著介紹。
石阿彩和楊南星深曲膝下去。
李桑柔急忙拱手欠身,“不敢當,藥材葉家當家人葉老爺幫過我很多忙,大奶奶和葉大郎真是才貌俱相當。”
“家翁和外子都極敬仰大當家。”楊南星忙欠身答話。
“不敢當,坐吧。”李桑柔笑著示意。
石阿彩先讓著寧和公主坐下,自己挨著李桑柔,楊南星坐到了顧暃旁邊。
李桑柔和石阿彩,寧和公主三人說著法會的閑話,楊南星挨著顧暃,低低問道:“你這是怎麽了?憔悴成這樣,這一身重孝?”
“我父親。”顧暃喉嚨微哽。
楊南星呆了呆,滿肚皮困惑,卻一個字沒敢多說。
顧暃是睿親王府大娘子,皇上是她大堂兄,那位名滿天下的大帥是她親哥,她父親,不就是睿親王麽?
不是說睿親王在皇陵做山陵使?怎麽死了?怎麽睿親王死了,竟然一丁點兒動靜也沒有?
楊南星瞪著顧暃,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
“她父親和先皇情逾兄弟,先皇大行的時候,她父親就落了發,限於時局,這件事兒,世子稟明皇上,就掩下了。
“前些日子,王爺病故時,留了遺言,要清靜離世,不許叨擾。
“孝字順心為上,阿暃和兩位兄長就依王爺心意,送走了王爺。”李桑柔看著楊南星,溫聲解釋道。
“這一個多月,我一直陪著阿暃在皇陵侍疾。”寧和公主接話道。
“怪不得這一陣子沒見著你們,原來,”石阿彩歎了口氣,衝顧暃欠身,“大娘子節哀順變。”
“你瘦的就剩骨頭了。”楊南星伸手摟了摟顧暃,“再難過也不能這樣糟蹋自己,長輩總要先我們而走,前一陣子,我父親,和太婆走的時候,我也是……”
楊南星用力摟了摟顧暃,“會過去的,很快就過去了。”
李桑柔看著淚水滴滴的顧暃,和摟著顧暃的楊南星。
看起來,她們兩個十分投契,嗯,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