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大已經遞進狀子了,頭一步已經做好。
羅縣令極厭惡女人拋頭露面,他覺得齊嫂子是自找的,甚至可能覺得齊嫂子死有余辜,對這案子,必定不肯多花功夫,甚至不會多查。
很大可能,就是置之不理,過一陣子,一紙行文報上去,依羅縣令的稟性,只怕還會寫成齊嫂子不守婦道,自行作死,諸如此類。
羅縣令這個人,又十分清廉,也算強項,不好壓。”
“那咱們自己查,查清楚查明白,交給他去拿人?”李桑柔問道。
“這是個辦法。”陸賀朋忙點頭。
“金毛留在這裡看著,你這兩個小廝也留下。咱們去柳子鎮。先生也一起去吧,查清楚了,要重新寫狀子,或是寫點別的,供詞什麽的,都要有勞先生。”李桑柔立刻吩咐道。
幾個人答應了,鄒旺在前面帶路,李桑柔和黑馬,陸賀朋,直奔柳子鎮。
柳子鎮離臨渙縣城也就十來裡路,幾個人腳步都快,很快就到了。
李桑柔圍著鄒旺找到齊嫂子的地方,轉了一圈,直奔不遠處的一個瓜棚。
李桑柔離瓜棚還隔著一整塊地,原本站在瓜棚門口,手搭涼棚看熱鬧的看瓜老漢,從瓜棚裡跳下來,奔著和李桑柔相反的方向,撒腿就逃。
李桑柔站住,看著一路小跑,倉皇而逃的看瓜老漢,眼睛微眯,轉頭看著鄒旺問道:“這柳子鎮上,最有勢力的是哪家?他家什麽來歷?家裡都有什麽人?口碑如何?
還有,有沒有惹不起的潑皮無賴?”
“沒有誰都不敢惹的潑皮。
有戶鄉賢之家,就是齊嫂子過來送信的王老爺家。
王老爺的父親是位老秀才,也是整個宿州都很出名的良師。
城裡的曹秀才,是王老秀才的學生,符離府的史舉人,聽說也是王老秀才的學生,史舉人原本也是臨渙縣人,中了舉之後,舉家搬到了符離府。
這位史舉人現在符離府朱府尊身邊參讚,很得重用。
王老秀才上個月剛過的七十壽,風評極好,說是道骨仙風。
王老爺是獨子,上頭有兩個姐姐,大姐嫁給了縣城黃衙頭,夫妻兩個都已經故去了,二姐嫁在符離府,聽說很是富貴,到底是哪家,還沒打聽到。
王老爺有兩子兩女,長女早夭,長子一家都在符離府,長子跟在史舉人身邊習學,次子王懿德今年剛滿二十,正在議親,還有一女,今年十六。”
“你做的極好。”李桑柔先讚賞了一句。
他一定也想到了她想到的,這麽一兩天功夫,他一個外地人,幾乎沒什麽幫手,一邊要忙著收殮安頓齊嫂子,要托人告狀,還能打聽的這麽清楚,她挑的這位外管事,極其能乾。
“都是極好打聽的事兒,一問都知道。”鄒旺忙欠身謙虛。
“去那邊。”李桑柔指向鎮子口。
那條進入鎮子的街道入口,有一間小食鋪兼茶坊,十分熱鬧。
四個人進了小食鋪,本來熱鬧的小食鋪,一下子安靜的有點兒嚇人。
李桑柔站在鋪子門口,挨個看著鋪子裡的食客,茶客,閑人。看過一遍,指著隻坐了一個人的一張桌子,笑容可掬的問道:“能搭個座嗎?”
被李桑柔指著的那個食客一把抱起他那碗面條,兩步竄到旁邊,捧著碗,一臉驚懼的看著李桑柔。
“坐吧。”李桑柔一臉笑,示意黑馬等人。
鄒旺笑的極和氣,走到一臉驚懼的小飯鋪掌櫃旁邊,“今天都有什麽菜?您看著給我們炒兩樣,先讓人沏壺茶吧。”
鄒旺說著,摸了十幾個大錢出來,遞給緊挨掌櫃站著的小夥計,“去那邊買十個燒餅,剩的錢給你買糖吃。”
小夥計瞪著那一把足有十五六個大錢,頓時兩眼放光。
十個燒餅九個大錢就夠了!
小夥計從鄒旺手裡抓過大錢,兩隻手緊緊握著大錢,飛奔往燒餅鋪。
“能在一個屋簷下吃頓飯,這是大緣份。
老鄒,讓掌櫃多沏幾壺茶,再去買幾碟子點心,我請大家喝杯茶,吃幾塊點心。”李桑柔連說帶笑,“還有,這幾位,不管是吃飯還是喝茶,都算到我帳上,要是會過帳了,讓掌櫃把錢退給他們。”
鋪子裡頓時熱鬧起來,也暗搓搓亂起來,幾個婦人先推著身邊的孩子,使著眼色讓去叫人。
李桑柔瞄著往外飛奔的幾個半大孩子,揚聲笑道:“老鄒,跟掌櫃說,多買些點心,茶管夠,點心也要管夠。”
鄒旺揚聲答應,再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
等李桑柔面前放上茶杯和新沏好的一壺茶時,小食鋪裡裡外外,已經擠滿了人,不過倒不怎麽吵鬧,都忙著吃點心喝茶呢。
一輪點心一輪茶過,再一輪點心端上來,鋪子裡才熱鬧起來。
掌櫃端了兩盤熱騰騰的菜送過來,李桑柔伸手拉住他,將他按在自己旁邊的條凳上。
“掌櫃的辛苦了,坐下歇一歇,喝杯茶,我請客。”
李桑柔說著,從黑馬背著的褡褳裡,隨手抓了兩大把銅錢,塞到掌櫃懷裡。
“拿著,這是賞你的。你前兩天見過他了,是不是?”李桑柔指著鄒旺。
掌櫃用衣襟包著那兩大把大錢,抱著沉甸甸足有四五十個大錢,看了眼鄒旺,咬牙道:“見過,唉,小的知道您要問什麽,唉,那天,整條街上的人都聽到了,叫的,慘得很,沒人腔啊。
您也不用多打聽,這樣的慘事兒,哪有別人?別人哪敢?誰敢?
就是!”掌櫃用力努了努嘴。
“王家二爺?”李桑柔直截了當問道。
“唉,除了他還有誰。”掌櫃一臉驚懼,聲音壓的極低。“唉,可憐哪。小的這裡,離得近,一聽到有人叫救命,就趕緊過去了,被打回來啦!小的這裡,挨了一鞭子。”
掌櫃擰身讓李桑柔看後背。
“不是俺們鎮上的人不良善,不光俺們鎮上,這方圓百八十裡,誰敢管二爺的閑事兒?
管二爺的閑事兒,那是不想活了!
唉,你們,唉,還是算啦,那是真惹不起的人家。
再說,這也不是頭一個了。
去年,就年頭裡,有一個老乞丐,來這街上要飯的,大過年的,也是這樣,也在那林子裡,生生被……唉,也是,活生生打死的,就扔在那邊溝裡,唉,誰敢管哪?
唉,那個更可憐,連個敢替她收屍的都沒有,都是賤命人哪,都只有一條命不是?”
掌櫃的說著,傷心起來,抹起了眼淚。
“多謝你。我敢惹,他殺了我的人,我就讓他以命抵命。”
李桑柔笑著,端起茶,慢慢抿了口,站起來,吩咐鄒旺付了帳。
幾個人出來,走出一段,李桑柔看向陸賀朋,“凶犯找到了,接下來該怎麽辦?”
“這得看上官如何,要是肯下手查,直接拘了凶犯,真相如何,一審便知。
要是上官推諉,那就難了,王家有位秀才,算是士紳之家,是鄉賢,本土本鄉有什麽事兒,鄉賢是能先斷個是非曲直的,出了人命案子,要查,也以鄉賢為主,這在律法上都有的。”
陸賀朋歎了口氣。
這案子最大的難處,在於羅縣令認為齊嫂子拋頭露面,死有余辜。
“先把咱們該做的,都做到。不管他們怎麽樣,咱們不失禮。
你重新寫份狀子,跟老鄒再去一趟縣衙,請見羅縣令,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你能動用的,都用一用,最好能說服他,好好把這案子審清楚。”李桑柔沉默片刻,看著陸賀朋道。
“好!”陸賀朋點頭。
大當家做事,總是先仁義盡至,這一條,極讓人佩服。
陸賀朋和鄒旺趕往縣衙,李桑柔低低吩咐黑馬:“你去一趟王家,看看那位王懿德在不在家裡,看清楚認清楚,在這兒看到天黑,要是他沒有要跑的意思,天落黑你就回去。”
“那他要是想跑呢?”黑馬忙問了句,這是大事兒,一定得問清楚。
“那就等他跑出鎮子,打暈了裝麻袋裡,送到咱們遞鋪。”李桑柔乾脆直接的吩咐道。
黑馬應了,繞個圈子直奔王家,李桑柔往縣城齊嫂子家回去。
……………………
陸賀朋和鄒旺回到齊嫂子家時,天已經黑透了
黑馬也是剛剛回來,正蹲在李桑柔旁邊,一邊看著李桑柔一杓子一杓子喂果姐兒吃一碗肉糜,一邊說著他是怎麽進的王家,王家有什麽人,他怎麽看到的王懿德,以及王懿德正跟兩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年青男子,喝酒投壺。
王家正陽光明媚,太平喜樂。
李桑柔凝神聽著,微微眯眼,聽到腳步聲,轉頭看向一前一後進來的陸賀朋和鄒旺。
“怎麽樣?”李桑柔看著兩人問道。
“羅縣令說,今天太晚了,明天傳王懿德和王老爺過來好好問問。”陸賀朋一臉疲憊。
“就是敷衍。”鄒旺看著李桑柔,直截了當,“陸先生好話歹話都說盡了,還翻過一回臉,羅縣令油鹽不進。
那意思,齊嫂子這樣不守婦道的,不光在城裡亂跑,還敢跑出城,那就是自尋死路,橫死是早晚的事兒,活該。”鄒旺越說越生氣。
“像羅縣令這樣,衣食無憂,從懂事起就埋頭讀書,讀的不知人間煙火,他哪知道活著有多難。”李桑柔語調冷冷,片刻,沉沉歎了口氣。
“他還說就是餓死,也不能失了仁義綱常,真是,呸!”鄒旺氣的猛啐了一口。
“這裡留兩個小廝看著就行,咱們找家邸客好好歇歇,還有幾天要忙呢。”李桑柔說著,彎腰抱起果姐兒。
……………………
第二天一早,李桑柔讓黑馬去買了身孝衣,親自動手,給果姐兒洗了澡,洗了頭髮,給她換好乾淨孝衣。
金毛一溜煙跑進來。“老大!鄒掌櫃跟著衙役去柳子鎮傳王懿德去了,陸先生說他就在衙門裡等著,讓我的回來跟你說一聲。”
“嗯,你去看著,人到了,過來叫我。”李桑柔吩咐道。
她們挑的這家邸店,離縣衙極近。
李桑柔喂果姐兒吃了小半碗菜粥,將疲憊木傻的果姐兒放到床上,看著她閉上眼,自己也歪在另一張床上,閉目養神。
“老大!來了!”金毛輕輕推了推李桑柔。
李桑柔起來,看了看沉睡的果姐兒,示意金毛看著果姐兒,帶著黑馬,出門往縣衙過去。
兩人徑直進了縣衙,站在大堂門口,和鄒旺並肩,看著正和羅縣令拱手寒暄的王老爺,和跟在王老爺後面,一幅乖巧子侄模樣的王懿德。
總算寒暄好了,羅縣令讓著王老爺坐下,又讓人再拿把椅子,讓王懿德也落了座,點著陸賀朋,和王老爺笑道:“這位!他說他是順風速遞的師爺,說是從前,在睿親王府,也參讚過的!”
羅縣令咬著睿親王府四個字,一臉鄙夷。
“跑到我這裡,從昨天起,就不依不饒,鬧到今天了。
實在是不得已,請王老爺走一趟,替我分說一二。
就是前兒你們鎮外那具女屍的事兒,這位,陸師爺,竟然歪纏到令郎頭上,實在是可笑!”
羅縣令嘴角往下扯出一臉冷笑,“王老爺別往心裡去,咱們的孩子,斷做不出這樣的事。你說說吧,告訴他是怎麽回事。”
“是。”王老爺欠身笑應,“縣尊也知道,因為老父親七十壽,這幾天,家裡還有賀壽的客人沒走,幾個小孩子,一直都是小兒陪著。
這女屍不女屍的,不瞞縣尊說,他還不知道呢。”
王老爺捋著胡須,和羅縣令親呢不外的笑著說著:
“我是那天早上,聽更夫稟報說,鎮外發現了一具女屍,我就讓人去看了,說是已經腫漲不可辨,死了不知道多少天了。
更夫和鎮子外看義塚的都說,只怕是野狗刨開野墳,把屍首拖出來了,唉,可憐。
縣尊也知道,柳子鎮外,有一片義塚。”
“這義塚,可是你的功德。”羅縣令衝王老爺拱著手,笑著恭維道。
“不敢當不敢當,這都是縣尊治理有方。
我當時就吩咐了下去,讓他們先去找幾個僧人過來,念幾卷超生咒,再將這女屍重歸入土。
後來,因為我一直忙著,也不知道中間出了什麽事兒,就聽說不是義塚裡的女屍,是被人害了的,不瞞縣尊說,我當時,真是嚇了一跳。
柳下鎮一向民風淳樸,從未聽說過這等慘事,柳下鎮上,也沒有過這樣的惡人。
再後來,又聽說死者是城裡的齊婆子。
縣尊可知道,這齊婆子,是個半掩門的娼妓?”
羅縣令猛轉頭,瞪著陸賀朋,“齊婆子是個娼貨這事兒,你知不知道?”
“回縣尊,這和齊氏被人殘害致死一案無關。”陸賀朋的耐心早就消耗盡了,語調生硬,極不客氣的回道。
羅縣令眯眼看著陸賀朋,連連冷笑,“一個人盡可夫的賤貨,我臨渙縣少幾個這樣的娼婦,這民風也能好些,那是萬民之福!
有勞王老爺走這一趟,這案子,已經清楚明白,一個娼貨,自己作死,不知道被誰拋在了柳子鎮外,哼,這樣天打雷劈的賤貨,倒是髒了柳子鎮的土!”
李桑柔不想再聽下去了,招呼陸賀朋,“陸先生,我們走。”
陸賀朋忙轉身,和鄒旺一起,跟在李桑柔和黑馬後面往外走。
李桑柔發聲,羅縣令這才看到李桑柔, 瞪著李桑柔的背影,猛啐了一口,“不男不女,成何體統!妖物!賤貨!傷風敗俗!不知廉恥!”
李桑柔聽若不聞。
陸賀朋和黑馬理也不理,鄒旺回頭,冷冷暼了眼羅縣令。
“咱們怎麽辦?我回去一趟,找文先生……”陸賀朋緊走兩步,跟上李桑柔,低低問道。
“用不著他。你見過用刑嗎?怕不怕?”李桑柔一邊往邸店走,一邊問陸賀朋。
“見過,不怕,咱們?”陸賀朋一個怔神,用刑?給誰用刑?
“嗯,那就好,吃過中午飯吧,咱們未正出城。”李桑柔聲音平和。
鄒旺的心,猛跳了幾跳,齊嫂子就是未正前後出的城,去往柳下鎮,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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